兰州市图书馆

一九三〇年农历四月八日，是天水人民遭受马廷贤浩劫的一天。虽然事隔三十余年（此稿写于1964年——编者），每忆及当时惨杀的恐怖现状，犹觉不寒而栗。现在把我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叙述出来，供研究史料的参考。
  在写本文之先，为了使读者了解我父亲和天水城的关系，有必要作个简略的介绍。我父亲名叫贾缵绪，字宇清，民国初年曾在北洋政府任众议院议员，后来又在兰州当过甘肃省烟酒税局的总办、教育厅厅长，安肃、泾原道道尹等职。一九二七年卸任回到天水老家。由于他平时为人平易，回家后深得地方人士的推与，在天水城内即为著名绅士，地方大小事务，都要约我父亲参加，睦姻任恤，排难解纷，在群众中有一定威信。
  一九三〇年五月，天水城内谣言纷纷，有的说马廷贤从宁夏又跑回固原，已到静宁，又说已到秦安；有的说，马廷贤统领马仲英原有的队伍，约二三万人，已过秦安，将进攻天水。五月六日（农历四月八日）消息越来越真，全城人民十分惊惶。我便到我父亲处去打听。但他从早上就到城防局去了，我一直等到半夜三点多钟，他才回来。他一进门就咳声叹气，连说“事情坏了！ 坏了！”接着又说“驻军力量不够（当时天水城内守军只一营人，装备还不整齐），守城没有把握，我意不如把马廷贤欢迎进城，我愿去作代表，免得生灵涂炭。地方士绅都赞成这个意见， 而驻军段鹤鸣却认为守土有责，欢迎马廷贤是引敌入室，将来要受处分。大家劝他通权达变，顾全民命，他仍不答应。没办法我只好回来。”父亲随即叮咛我从速回去设法躲避。我匆匆返回我家，把家中衣物等稍为收拾了一下，这时天已麻亮，忽听枪声乱响，我当时已慌得顾不上东西了，忙扶着老人和两个孩子走出大门。巷里人声嘈杂，十分拥挤，扶老携幼，呼儿唤女，乱成一片，简直无法行动。正在拚命向前奔跑之际，耳边忽听得吆喊 “站住”的声音，心里更着慌了，转眼便不见了老人和孩子。此时我唯恐被匪兵看见，已顾不得老人和孩子了，即就近钻进了路旁一座大杂院，院后有座煮牛肉的大灶头，一股劲钻进灶头，蜷伏在里边。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忽然听得同院的人喊叫：“出来吧，街上已鸣锣收人，此刻已安静了些！”我才慢慢钻出灶头， 走进人家，但我还没有胆量出大门，就在这家一直等到晚上十时左右，我父亲派人到处找我，终于在这家把我找到，他们叫我赶快回去，并说祖母和孩子们都尚安全，已经回家。我便从这家走出，但见满街尸体枕藉，我从死尸群里择路而行。此时我恍如作梦，昏昏盹盹，及至带着血腥的晚风将我衣角吹动时，我才又想到早上逃命的情景，庆幸自己脱险，老人孩子也都无恙。及至走到我娘家树兰林的大门口时，看见有兵站岗，始知我家已作了马廷贤的临时司令部。我父亲和我们全家二十余口都挤在后面的一座屋子里，连地板上都睡着人。我刚坐下，父亲就进来看我，真是劫后余生，惊喜交集。此时，父亲和家里人给我叙述了这天的惊险遭遇： 约莫早上五点多钟，马廷贤已将天水大城攻破，一时枪声四起，我父亲原被家人搀扶到院后暂避,嗣闻喊杀之声，遍起街头。我父念及全城居民生命，坚欲去见马廷贤。缘我父与马廷贤曾有 —面之识，想借此关系，劝其止杀。家人唯恐出去发生不测，再三阻挡。我父继又想到如全城被屠，则个人亦难幸免。最后毅然摆脱家人的阻挡，走出大门，我的族兄兑子和另一个姓陈的家人，紧跟在后边。刚出门不几步，过来一群匪徒，将我父围住， 吆喝着要银元、金子和大烟，有一个匪徒向我族兄兑子要钱，兑子见来势凶猛，向旁躲闪，匪即持刀当头劈去，登时脑浆迸裂， 死于路旁。我父见此情况，当即对匪众说：“那是跟我的人，他哪里会有钱，我是贾宇清，我有钱，你们要钱，可跟我来，这就是我的房子，我家里银元、金子、大烟都有，你们要钱何必一定要杀人呢？ ”说着有些匪徒还不大相信，追着问：“你真有银元、金子、大烟吗？ ”我父便把他们领到我们院子里，把藏东西的暗室和保险柜都指给他们，任他们去抢。匪众此时急于抢夺财物，再未纠缠我父，我父正想坐下稍为休息一下，有一个年轻的匪徒示意叫他跑，我父当即由后院翻墙而出。听说马廷贤在伏羲庙，便一直奔往伏羲庙找马，果然见到了马廷贤。我父对马说：“立汤(马廷贤字）！你来了，天水人快杀光了！请你赶快下令禁杀吧！”马说:“军队不听约束，实在对不起的很！就请你代写布告吧！ ”我父一面给写了布告贴出去，一面马命令鸣锣收队。 匪众听见收队命令，枪杀稍停，惟背街小巷，仍继续骚乱，妇女被奸污者，难以数计，不甘受辱，投井自杀者也很多。马廷贤的副司令马廷寿智抢去民女刘佩兰。刘是天水女师学生，稍具姿色，被霸占不久即死去，其母青年守寡，仅此一女，亦相继而亡。是日杀人最多处为南城门口，因驻军段鹤鸣部仅数百人，守城的完全是城中居民，匪由南城搭云梯登城，由于段部的抗拒，激怒了匪军，所以匪军进城之后，见人就杀。守城民众在急乱中，争先下城逃跑，都被逼聚在南门栅栏前，被匪众包围起来，仅两个多钟头，这一处就被杀数百人，真是惨绝人寰，目不忍睹，一两日后，还没有人敢去认尸。事后据查，光这一天，天水市民被难者达四千七百余人。
  马廷贤在天水整整盘踞了一年又八个月，于一九三二年元月，川军邓锡侯派其师长黄隐以川甘边区剿匪总指挥名义率部进入陇南，马部寡不敌众，才率部北走。
  我父因与马廷贤早年认识的旧关系，在马驻天水时，不时见面，马部时有掳掠行为，我父经常婉词谏阻，马廷贤亦往往采纳，对其匪众加以约束。因此其部下对我父多有怀恨，扬言伺机报复。在马廷贤临撤退时，全城人民如惊弓之鸟，非常恐惧，惟恐放起身炮，再来杀掠。我父也走避水莲寺内。嗣家人报告匪众已完全撤光，遂即返回家中，谁知刚一进门，即有一群匪徒，蜂拥而来，一见我父即要金银财宝，并将我父外衣剥去，用绳捆绑，准备油捻烧烤。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来了救星。原来马廷贤的参谋长马培清先生，撤退出城后又顾虑其部众会为难我父，因此他即折转到我家巡视，见状即大呼其随从，将这批匪徒捆起了几个，并即拉出杀在街头，我父才得到脱险，城内居民亦沾惠不浅。
  (一九六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