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 一、车师、楼兰同临一“海”之谜
内容
秦末汉初，匈奴兴起，冒顿单于破月氏，灭东胡，一统漠北。汉高祖刘邦七年（公元前200年），刘邦亲率大军北伐匈奴，兵败，“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①自此，汉朝被迫岁纳金帛约和，“帛”即华夏特产丝绸，贩至罗马，贵逾黄金，匈奴获得这种独特的财富，国势日盛。
汉文帝刘恒四年（公元前176年）②，匈奴单于派其麾下右贤王统兵西征，致书汉朝，通知匈奴已“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③
匈奴雄霸西域，阻断了汉朝与西域诸国通过丝路贸易结成的长期的经济、政治联系，自此丝路梗阻，汉朝处于匈奴势力的半月形包围圈之中。上述记载是“楼兰”国名在我国史籍中的首次出现。“楼兰”，既是国名，又是城名，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楼兰国改名“鄯善”，但楼兰城名尚存，后来变为汉军的屯田重地。
公元前141年，汉武帝继位，决心反击匈奴，重新开通丝绸之路，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汉武帝组织了马邑伏击，自此汉与匈奴的战争全面爆发。在此期间，他又派遣张骞于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两次出使西域，先后遣送细君、解忧二公主，和亲乌孙，实现了断匈奴右臂的战略任务。至元封初年（公元前101～105年）汉武帝征募商人，自备金帛、商品，以汉朝使者的名义通商西域诸国，实现政治招抚任务，但是皆遭洗劫，无功而返。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正式出师，委任名将赵破奴统兵西征，以曾出使西域的商人王恢为向导，揭起了汉开西域的历史序幕。《汉书·西域传》记云：
“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
自此，“车师”始以“姑师”之名首次出现于史册，且与楼兰，即鄯善国名联名并提。
由此可知，历史上姑师（车师）与楼兰（鄯善）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且后世不少鄯善人确曾移居今鄯善县境内④，今鄯善县的命名虽然并不确切，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因此，追溯今鄯善县的历史，虽然重点必须置于姑师（车师），但仍有必要旁及楼兰（鄯善）。
“车师”，又作“姑师”，乃活动于西域东端的古族、古国名。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赵破奴主持的历史性进军，透露了楼兰、姑师毗邻而居的地理特征，从中引出了二国共临一海之谜。对此，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如此记道：
“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隔）汉道焉。”
《汉书·西域传》也有同样的记载，并谓“盐泽”又名“蒲昌海”，其水源来自遥远的于阗北河：“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⑤。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四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郦道元的地理学名著《水经注·河水篇》⑥引先秦古籍《山海经》，记此湖名为“泑泽”，又名“蒲昌海”，而“蒲昌亦有盐泽之称也。”因此“泑泽”、“盐泽”、“蒲昌海”三名同指一湖，且其水源来自昆仑出积雪融化形成的于阗北河，所指无疑即清人称之为“罗布淖尔”⑦的今罗布泊。
然而在《释氏西域记》中又出现了第四个湖名——“牢兰海”：“阿耨达山西北，有大水北流，注牢兰海者也。其水北流经且末南山，又北经且末城西，国治且末城，西通精绝二千里，东去鄯善七百二十里，种五谷，其俗（案近刻讹作‘兵俗’笔者注）略与汉同。又自且末河东北，流经且末北又流而左南河会流东逝，通为注滨河。注滨河，又东经鄯善国，北治伊循城，故楼兰之地也。楼兰王不恭于汉，元凤四年霍光遣平乐监傅介子刺杀之，更立后王，汉又立其前王质子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其后，史书中又出现了“辅日海”之名。唐朝颜师古为《史记·大宛列传》作正义，曾引用了唐代地理学巨著《括地志》中以下一段文字：
蒲昌海一名泑泽，一名盐泽，亦名辅日海，亦名牢兰（海），亦名临海，在沙州西南。玉门关在沙州寿昌县西六里。
该书最先将“盐泽”、“泑泽”、“牢兰海”、“蒲昌海”、“辅日海”、“临海”诸名混而为一，并为诸家所宗，影响至今。其中“临海”，不过是濒临大湖的意思，似乎并非湖名，即便如此，罗布泊仍有五个不同的名字——“盐泽”、“泑泽”、“牢兰海”、“辅日海”、“蒲昌海”。其中“盐泽”、“泑泽”二名显为意译汉名，“盐泽”意为“咸水湖”，“泑泽”意为“低洼的湖”，“牢兰海”、“辅日海”、“蒲昌海”三名皆为胡名音译。古鄯善国初名楼兰，后都扜泥，其国境确实濒临罗布泊，而“牢兰海”名音同“楼兰”，又上古汉音“日”纽归“泥”，辅日海名音近抒泥。以上四个湖名确实都同罗布泊相关，唯蒲昌海名则同古国楼兰、鄯善找不到相应的历史联系，而应同后来汉军屯垦于车师前国故境的比胥鞬、蒲昌等城名有关。
若踏勘今鄯善县境，将发现本县境内根本没有足够规模的大湖，我国古籍所载楼兰、姑师同临一湖并非事实，这两国虽为邻邦，却一南一北，隔碛为邻。楼兰确临罗布泊，罗布泊古名盐泽、泑泽、牢兰海、辅日海应是事实，蒲昌海名称则似与古车师前国故境的比胥犍、高昌国境的蒲昌城、唐西州境内的蒲昌县等名称存在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而与古楼兰国无干。由此可以确定，蒲昌海绝不是牢兰海，不是罗布泊，此海必在昔车师、高昌故境，即今鄯善县境内。所有史书中所记“广轮四百里，其水澄淳，冬夏不减⑧”的蒲昌海，实际上都是牢兰海的误记。而今鄯善境内无湖，蒲昌海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特指“大沙海”。《元和郡县志》卷40《西州柳中县》条明确记载：“大沙海在县东南九十里”，可见所谓“大沙海”，亦即蒲昌海，所指的是由横亘于敦煌至车师前部之间的大沙漠，又作“莫贺延碛”，广泛见于古代文献记载，例如：
（1）《史记·大宛列传》“盐水中数败”下，《正义》引裴矩《西域记》：“西州高昌县东，东南去瓜州（按指敦煌）一千三百里，并沙碛之地。水草难行，四面危，道路不可准记，行人唯以人畜骸骨及驼马粪为标验。以其地道路恶，人畜即不约行，曾有人于碛内时闻人唤声，不见形，亦有歌哭声，数失人，瞬息之间不知所在，由此数有死亡，盖魑魅魍魉也。”
（2）《周书·高昌传》为验：“又有魍魉怪异，故商旅来往多取伊吾路云。”
（3）《隋书·高昌传》：“从武威西北有捷路，度沙碛千余里，四面茫然，无有蹊径，欲往者寻有人畜骸骨而去，路中或闻歌哭之声，行人寻之，多致亡失，盖魑魅魍魉也，故商客往来多取伊吾路。”
（4）《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唯望骨聚马粪等渐进。”
（5）《唐会要》卷78，崔融奏疏：“莫贺延碛者，延袤二千里，中间寸草不生。”
（6）《册府元龟·将帅部·冥助》：“唐裴行俭麟德中为安抚大食使，册送波斯王，途经莫贺延碛，属风沙晦冥，导者益迷，行俭命下营虔诚致祭，令告将吏，井泉非遥，俄而风收雨静，行数百步，水草甚丰。后来之人，莫知其处，众皆悦服，比之贰师将军。”
（7）岑参《日没贺延碛作》：“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向里来，功名是何物。”又赋《过碛》：“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碛中作》：“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所记皆为过莫贺延碛事。
以上史料皆明确记载古为车师前部或高昌国东境的“大沙海”又名莫贺延碛，大沙海应是意译汉名，蒲昌海或莫贺延碛是其音译胡名。案“蒲”，上古音并纽、鱼韵ba，《广韵》薄胡切，并纽、模韵、合口一等、平声遇韵，音值为bu；“昌”，上古音昌纽阳韵，音值为siang，《广韵》尺良切，昌纽阳韵，开口呼，平声，宕韵，据此，蒲昌上古音值baksiang⑨。“莫贺”乃突厥人常用的名号，古汉语对译为突厥语时，m、b二音常互易，莫贺即突厥语baγa，“延”，广韵中古音诸盈切，章清开平梗tçiεη，上古音章纽耕韵tçieη，则莫贺延，上古音为baγa（tk）ieη，同“蒲昌”古音baksiaη有着惊人的类似，显然是同音异译。
关于蒲昌海即莫贺延碛，意译汉名为大沙海的考证，还可以从赵破奴主持的这次历史性进军取得印证。赵破奴进军究竟取道何路，是先击楼兰还是姑师，取何道返回，皆史无明载。长期以来，学术界总是以清朝乃至当代的交通路线来理解古代，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赵破奴进军姑师、楼兰时，匈奴势力犹控制伊吾（今哈密），由敦煌到达姑师、楼兰只能穿行被称为莫贺延碛的大沙海，大海道就是由此得名的。敦煌莫高窟出土的《西州图经》残卷对此明确记载：
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界，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沙石，往来困弊。
此与前面引文献中所记载莫贺延碛的文字基本相同，区别仅在于这里更明确了道路的起点、终点和路程里数。《吐鲁番出土文书》曾记载：“北庭大贼下逐大海路。”可知唐朝时期的大海道又称大海路。案唐代柳中县在今鄯善县鲁克沁乡，故城残垣断壁，至今仍存，由此东南行45公里即为鄯善县南戈壁北端出口迪坎尔。其具体行走路线，学术界曾存在种种推测，大多没有经过实地考察，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主持的2000年大海道实地考察，所经行路线乃出敦煌，过汉玉门关故址（今小方盘城）——汉长城——疏勒河河谷——新月形沙丘——笔架山谷地——大洼地——喀瓦布拉克泉——喀瓦布拉克塔格北缘山谷——肖尔布拉克泉——秋格明塔什山谷——恰舒阿山谷，自鄯善南端的迪坎尔出沙漠。由此足证，赵破奴穿越沙漠之后先行到达的地点就是古属姑师国东境的今鄯善县境。蒲昌海既是位于今鄯善县境内的古车师、高昌的天险，又是一条被称为“大海道”的贯通流沙东西的主要交通干线，因此，吐鲁番发现了有关“守海”的出土文书。例如吐鲁番哈喇和卓十六国时期墓葬所出有《兵曹下高昌、横截、田地三县发骑守海符》及《兵曹条次往守海人名文书》两件相当北凉晚期的文书，内容皆为遣人抵田地县往守“海”十日，第二件文书在“守十日”下还有“代到□”三字，可知是轮番守卫，此时的田地县亦即唐代的柳中，但在其附近并无较大的河湖，所守之海，必为田地县下属的蒲昌海，亦即大沙海。
至此，蒲昌海之谜终于解开，蒲昌海与牢兰海、泑泽、盐泽等名称并非一回事，所指实为大沙海，即莫贺延碛，“大海道”之名由之产生。
汉文帝刘恒四年（公元前176年）②，匈奴单于派其麾下右贤王统兵西征，致书汉朝，通知匈奴已“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③
匈奴雄霸西域，阻断了汉朝与西域诸国通过丝路贸易结成的长期的经济、政治联系，自此丝路梗阻，汉朝处于匈奴势力的半月形包围圈之中。上述记载是“楼兰”国名在我国史籍中的首次出现。“楼兰”，既是国名，又是城名，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楼兰国改名“鄯善”，但楼兰城名尚存，后来变为汉军的屯田重地。
公元前141年，汉武帝继位，决心反击匈奴，重新开通丝绸之路，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汉武帝组织了马邑伏击，自此汉与匈奴的战争全面爆发。在此期间，他又派遣张骞于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两次出使西域，先后遣送细君、解忧二公主，和亲乌孙，实现了断匈奴右臂的战略任务。至元封初年（公元前101～105年）汉武帝征募商人，自备金帛、商品，以汉朝使者的名义通商西域诸国，实现政治招抚任务，但是皆遭洗劫，无功而返。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正式出师，委任名将赵破奴统兵西征，以曾出使西域的商人王恢为向导，揭起了汉开西域的历史序幕。《汉书·西域传》记云：
“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
自此，“车师”始以“姑师”之名首次出现于史册，且与楼兰，即鄯善国名联名并提。
由此可知，历史上姑师（车师）与楼兰（鄯善）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且后世不少鄯善人确曾移居今鄯善县境内④，今鄯善县的命名虽然并不确切，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因此，追溯今鄯善县的历史，虽然重点必须置于姑师（车师），但仍有必要旁及楼兰（鄯善）。
“车师”，又作“姑师”，乃活动于西域东端的古族、古国名。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赵破奴主持的历史性进军，透露了楼兰、姑师毗邻而居的地理特征，从中引出了二国共临一海之谜。对此，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如此记道：
“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隔）汉道焉。”
《汉书·西域传》也有同样的记载，并谓“盐泽”又名“蒲昌海”，其水源来自遥远的于阗北河：“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⑤。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四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郦道元的地理学名著《水经注·河水篇》⑥引先秦古籍《山海经》，记此湖名为“泑泽”，又名“蒲昌海”，而“蒲昌亦有盐泽之称也。”因此“泑泽”、“盐泽”、“蒲昌海”三名同指一湖，且其水源来自昆仑出积雪融化形成的于阗北河，所指无疑即清人称之为“罗布淖尔”⑦的今罗布泊。
然而在《释氏西域记》中又出现了第四个湖名——“牢兰海”：“阿耨达山西北，有大水北流，注牢兰海者也。其水北流经且末南山，又北经且末城西，国治且末城，西通精绝二千里，东去鄯善七百二十里，种五谷，其俗（案近刻讹作‘兵俗’笔者注）略与汉同。又自且末河东北，流经且末北又流而左南河会流东逝，通为注滨河。注滨河，又东经鄯善国，北治伊循城，故楼兰之地也。楼兰王不恭于汉，元凤四年霍光遣平乐监傅介子刺杀之，更立后王，汉又立其前王质子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其后，史书中又出现了“辅日海”之名。唐朝颜师古为《史记·大宛列传》作正义，曾引用了唐代地理学巨著《括地志》中以下一段文字：
蒲昌海一名泑泽，一名盐泽，亦名辅日海，亦名牢兰（海），亦名临海，在沙州西南。玉门关在沙州寿昌县西六里。
该书最先将“盐泽”、“泑泽”、“牢兰海”、“蒲昌海”、“辅日海”、“临海”诸名混而为一，并为诸家所宗，影响至今。其中“临海”，不过是濒临大湖的意思，似乎并非湖名，即便如此，罗布泊仍有五个不同的名字——“盐泽”、“泑泽”、“牢兰海”、“辅日海”、“蒲昌海”。其中“盐泽”、“泑泽”二名显为意译汉名，“盐泽”意为“咸水湖”，“泑泽”意为“低洼的湖”，“牢兰海”、“辅日海”、“蒲昌海”三名皆为胡名音译。古鄯善国初名楼兰，后都扜泥，其国境确实濒临罗布泊，而“牢兰海”名音同“楼兰”，又上古汉音“日”纽归“泥”，辅日海名音近抒泥。以上四个湖名确实都同罗布泊相关，唯蒲昌海名则同古国楼兰、鄯善找不到相应的历史联系，而应同后来汉军屯垦于车师前国故境的比胥鞬、蒲昌等城名有关。
若踏勘今鄯善县境，将发现本县境内根本没有足够规模的大湖，我国古籍所载楼兰、姑师同临一湖并非事实，这两国虽为邻邦，却一南一北，隔碛为邻。楼兰确临罗布泊，罗布泊古名盐泽、泑泽、牢兰海、辅日海应是事实，蒲昌海名称则似与古车师前国故境的比胥犍、高昌国境的蒲昌城、唐西州境内的蒲昌县等名称存在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而与古楼兰国无干。由此可以确定，蒲昌海绝不是牢兰海，不是罗布泊，此海必在昔车师、高昌故境，即今鄯善县境内。所有史书中所记“广轮四百里，其水澄淳，冬夏不减⑧”的蒲昌海，实际上都是牢兰海的误记。而今鄯善境内无湖，蒲昌海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特指“大沙海”。《元和郡县志》卷40《西州柳中县》条明确记载：“大沙海在县东南九十里”，可见所谓“大沙海”，亦即蒲昌海，所指的是由横亘于敦煌至车师前部之间的大沙漠，又作“莫贺延碛”，广泛见于古代文献记载，例如：
（1）《史记·大宛列传》“盐水中数败”下，《正义》引裴矩《西域记》：“西州高昌县东，东南去瓜州（按指敦煌）一千三百里，并沙碛之地。水草难行，四面危，道路不可准记，行人唯以人畜骸骨及驼马粪为标验。以其地道路恶，人畜即不约行，曾有人于碛内时闻人唤声，不见形，亦有歌哭声，数失人，瞬息之间不知所在，由此数有死亡，盖魑魅魍魉也。”
（2）《周书·高昌传》为验：“又有魍魉怪异，故商旅来往多取伊吾路云。”
（3）《隋书·高昌传》：“从武威西北有捷路，度沙碛千余里，四面茫然，无有蹊径，欲往者寻有人畜骸骨而去，路中或闻歌哭之声，行人寻之，多致亡失，盖魑魅魍魉也，故商客往来多取伊吾路。”
（4）《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唯望骨聚马粪等渐进。”
（5）《唐会要》卷78，崔融奏疏：“莫贺延碛者，延袤二千里，中间寸草不生。”
（6）《册府元龟·将帅部·冥助》：“唐裴行俭麟德中为安抚大食使，册送波斯王，途经莫贺延碛，属风沙晦冥，导者益迷，行俭命下营虔诚致祭，令告将吏，井泉非遥，俄而风收雨静，行数百步，水草甚丰。后来之人，莫知其处，众皆悦服，比之贰师将军。”
（7）岑参《日没贺延碛作》：“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向里来，功名是何物。”又赋《过碛》：“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碛中作》：“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所记皆为过莫贺延碛事。
以上史料皆明确记载古为车师前部或高昌国东境的“大沙海”又名莫贺延碛，大沙海应是意译汉名，蒲昌海或莫贺延碛是其音译胡名。案“蒲”，上古音并纽、鱼韵ba，《广韵》薄胡切，并纽、模韵、合口一等、平声遇韵，音值为bu；“昌”，上古音昌纽阳韵，音值为siang，《广韵》尺良切，昌纽阳韵，开口呼，平声，宕韵，据此，蒲昌上古音值baksiang⑨。“莫贺”乃突厥人常用的名号，古汉语对译为突厥语时，m、b二音常互易，莫贺即突厥语baγa，“延”，广韵中古音诸盈切，章清开平梗tçiεη，上古音章纽耕韵tçieη，则莫贺延，上古音为baγa（tk）ieη，同“蒲昌”古音baksiaη有着惊人的类似，显然是同音异译。
关于蒲昌海即莫贺延碛，意译汉名为大沙海的考证，还可以从赵破奴主持的这次历史性进军取得印证。赵破奴进军究竟取道何路，是先击楼兰还是姑师，取何道返回，皆史无明载。长期以来，学术界总是以清朝乃至当代的交通路线来理解古代，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赵破奴进军姑师、楼兰时，匈奴势力犹控制伊吾（今哈密），由敦煌到达姑师、楼兰只能穿行被称为莫贺延碛的大沙海，大海道就是由此得名的。敦煌莫高窟出土的《西州图经》残卷对此明确记载：
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界，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沙石，往来困弊。
此与前面引文献中所记载莫贺延碛的文字基本相同，区别仅在于这里更明确了道路的起点、终点和路程里数。《吐鲁番出土文书》曾记载：“北庭大贼下逐大海路。”可知唐朝时期的大海道又称大海路。案唐代柳中县在今鄯善县鲁克沁乡，故城残垣断壁，至今仍存，由此东南行45公里即为鄯善县南戈壁北端出口迪坎尔。其具体行走路线，学术界曾存在种种推测，大多没有经过实地考察，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主持的2000年大海道实地考察，所经行路线乃出敦煌，过汉玉门关故址（今小方盘城）——汉长城——疏勒河河谷——新月形沙丘——笔架山谷地——大洼地——喀瓦布拉克泉——喀瓦布拉克塔格北缘山谷——肖尔布拉克泉——秋格明塔什山谷——恰舒阿山谷，自鄯善南端的迪坎尔出沙漠。由此足证，赵破奴穿越沙漠之后先行到达的地点就是古属姑师国东境的今鄯善县境。蒲昌海既是位于今鄯善县境内的古车师、高昌的天险，又是一条被称为“大海道”的贯通流沙东西的主要交通干线，因此，吐鲁番发现了有关“守海”的出土文书。例如吐鲁番哈喇和卓十六国时期墓葬所出有《兵曹下高昌、横截、田地三县发骑守海符》及《兵曹条次往守海人名文书》两件相当北凉晚期的文书，内容皆为遣人抵田地县往守“海”十日，第二件文书在“守十日”下还有“代到□”三字，可知是轮番守卫，此时的田地县亦即唐代的柳中，但在其附近并无较大的河湖，所守之海，必为田地县下属的蒲昌海，亦即大沙海。
至此，蒲昌海之谜终于解开，蒲昌海与牢兰海、泑泽、盐泽等名称并非一回事，所指实为大沙海，即莫贺延碛，“大海道”之名由之产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