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 内容
巴里坤，得名于巴里坤湖，——但也可以认为是正相反。巴里坤湖就是《史记》、《汉书》上的那个有名的西域巨泽“蒲类海”。据史书记载，“投笔从戎”的班超就是在这巴里坤湖湖畔与匈奴初次交锋。流放期间，纪昀曾一再因军务来过巴里坤。在巴里坤听熟悉当地掌故的人讲过：这个咸水湖泊是“冷龙”府第，所以巴里坤是西域“寒极”之一。尽管巴里坤一直是清廷重兵驻守的要塞，但相传巴里坤夜半时分不能鸣炮，一旦鸣炮，就会震醒沉睡的“冷龙”，使天气骤变，气温剧降，大雪立至①！也许是受到这个传说的潜在影响，在路经湖畔时，大家沉闷不语，连马匹也无精打采。
当朝阳驱散沉阴雾霭，重新跃上晴空时，巴里坤戒备森严的西门——“得胜门”——就在眼前了。驮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人们也提起了精神。抵达巴里坤，近半个月的旅途劳累可以得到缓解，人、马都能够放松休息。可是就在这时，纪昀突然发现，从北京追随流放的主人到西域的老仆咸宁不在队列里！一路上，咸宁的职责是看守行李。纪昀不大相信其他那几个仆人，比如赵长明、于禄、刘成功、齐来旺①。而这几个人也一直与咸宁不和。但这次他们一个个赌咒发誓，都说谁也没有注意到咸宁在不在，只恍惚记得他一直落在行列的最后。
直到在旅馆住定，纪昀始终为咸宁的“不辞而别”闷闷不乐。
人们都说，从苏吉站到巴里坤城总共九十里，只有一条路。而纪昀也明白，咸宁是自己由北京带到乌鲁木齐的老仆，他既没地方可逃，更没理由在此刻逃脱。——这不在回家的路上了吗？离开这四辆驿车和赐环的主人，他根本就寸步难行！想必他不过是疲劳过度，在路边临时休息一下，而掉了队；再不然就是马出了一点问题。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但是，在巴里坤休整的几天里，咸宁始终音信杳然：没人见过他，沿途的村镇也没有收留过这样一个迷路的人，——这儿毕竟是关卡森严的边陲！
这真是奇怪已极，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一个起雾的清晨，于同伴的眼皮底下从紧凑的驮队中“蒸发”得一干二净！
说实话，在巴里坤休整的几天，纪昀没有多少时间想到失踪的老仆咸宁。他有许多的事要操心。马匹、车辆、辎重，事必躬亲。就说向友人辞行吧，这就是一个沉重无比的“负担”。几乎每一个从流放地东归故土的人，都记述过临行和途中一站一站、一人一人告别的繁剧难缠。
每天只有到后半夜，纪昀才清闲下来。而他已经有点习惯那种白天躲在驿站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窄小木门的漆黑憋闷房间里死睡①，夜深人静时却悄悄起身，伴着星月奔波在古道上的作息时间表了。
在巴里坤宽敞、通风的华宅，夜晚的时间分外难熬。起更的梆子，报时的鼓点，似乎是为他特设的生理节律；一豆油灯，空旷院落，却将他的思绪引导到回忆已经快要淡忘的往事之上。时远时近的深夜犬吠，引得“四儿”也冲上街头，融入狗的不同声部的“大合唱”。正是这忠心耿耿的黑狗，使纪昀在东归途中，写下了最初的两首诗②：
归路无烦寄汝书，风餐露宿且随予。
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
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
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
从此开始，一发而不可遏。在乌鲁木齐三个年头的生活场景，纷纷涌向脑海。这些新鲜的记忆所伴随的喜怒哀乐，在诗人纪昀的心中激起蓬勃的诗情。他本该为重还故土、生入玉门而放声大笑，失声痛哭；他本应忘记负谴充军的耻辱与罪过，流放边陲，充军异域，是他荣耀辉煌的一生的恶梦，没有人从恶梦中醒来时，不向往正常的生活，而弃绝精神炼狱的折磨！纪昀，纪晓岚，这个弱冠得中高科，长期贵为天子近臣的才子、学者、诗人，此刻分外怀念的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琼林宴，灯红酒绿的帝都荣华，而是那几乎与自己流放同步出现在乌鲁木齐河河滩上的屯垦新城，是逐步熟悉的同病相怜的流放犯、离家万里的屯戍军士、为塞外“红花”——丰饶热闹而远赴边关殖民的内地百姓，是自己几年间在这异域他乡所得到的和失去的……
也许是为了怕会忘记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把令人心往神驰的记忆永远铭刻在心间，纪昀如痴如醉，把涌入脑海的琅琅上口的诗句，急不可耐地挥洒到纸笺的界栏间……
当朝阳驱散沉阴雾霭，重新跃上晴空时，巴里坤戒备森严的西门——“得胜门”——就在眼前了。驮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人们也提起了精神。抵达巴里坤，近半个月的旅途劳累可以得到缓解，人、马都能够放松休息。可是就在这时，纪昀突然发现，从北京追随流放的主人到西域的老仆咸宁不在队列里！一路上，咸宁的职责是看守行李。纪昀不大相信其他那几个仆人，比如赵长明、于禄、刘成功、齐来旺①。而这几个人也一直与咸宁不和。但这次他们一个个赌咒发誓，都说谁也没有注意到咸宁在不在，只恍惚记得他一直落在行列的最后。
直到在旅馆住定，纪昀始终为咸宁的“不辞而别”闷闷不乐。
人们都说，从苏吉站到巴里坤城总共九十里，只有一条路。而纪昀也明白，咸宁是自己由北京带到乌鲁木齐的老仆，他既没地方可逃，更没理由在此刻逃脱。——这不在回家的路上了吗？离开这四辆驿车和赐环的主人，他根本就寸步难行！想必他不过是疲劳过度，在路边临时休息一下，而掉了队；再不然就是马出了一点问题。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但是，在巴里坤休整的几天里，咸宁始终音信杳然：没人见过他，沿途的村镇也没有收留过这样一个迷路的人，——这儿毕竟是关卡森严的边陲！
这真是奇怪已极，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一个起雾的清晨，于同伴的眼皮底下从紧凑的驮队中“蒸发”得一干二净！
说实话，在巴里坤休整的几天，纪昀没有多少时间想到失踪的老仆咸宁。他有许多的事要操心。马匹、车辆、辎重，事必躬亲。就说向友人辞行吧，这就是一个沉重无比的“负担”。几乎每一个从流放地东归故土的人，都记述过临行和途中一站一站、一人一人告别的繁剧难缠。
每天只有到后半夜，纪昀才清闲下来。而他已经有点习惯那种白天躲在驿站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窄小木门的漆黑憋闷房间里死睡①，夜深人静时却悄悄起身，伴着星月奔波在古道上的作息时间表了。
在巴里坤宽敞、通风的华宅，夜晚的时间分外难熬。起更的梆子，报时的鼓点，似乎是为他特设的生理节律；一豆油灯，空旷院落，却将他的思绪引导到回忆已经快要淡忘的往事之上。时远时近的深夜犬吠，引得“四儿”也冲上街头，融入狗的不同声部的“大合唱”。正是这忠心耿耿的黑狗，使纪昀在东归途中，写下了最初的两首诗②：
归路无烦寄汝书，风餐露宿且随予。
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
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
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
从此开始，一发而不可遏。在乌鲁木齐三个年头的生活场景，纷纷涌向脑海。这些新鲜的记忆所伴随的喜怒哀乐，在诗人纪昀的心中激起蓬勃的诗情。他本该为重还故土、生入玉门而放声大笑，失声痛哭；他本应忘记负谴充军的耻辱与罪过，流放边陲，充军异域，是他荣耀辉煌的一生的恶梦，没有人从恶梦中醒来时，不向往正常的生活，而弃绝精神炼狱的折磨！纪昀，纪晓岚，这个弱冠得中高科，长期贵为天子近臣的才子、学者、诗人，此刻分外怀念的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琼林宴，灯红酒绿的帝都荣华，而是那几乎与自己流放同步出现在乌鲁木齐河河滩上的屯垦新城，是逐步熟悉的同病相怜的流放犯、离家万里的屯戍军士、为塞外“红花”——丰饶热闹而远赴边关殖民的内地百姓，是自己几年间在这异域他乡所得到的和失去的……
也许是为了怕会忘记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把令人心往神驰的记忆永远铭刻在心间，纪昀如痴如醉，把涌入脑海的琅琅上口的诗句，急不可耐地挥洒到纸笺的界栏间……
附注
见《阅微草堂笔记》卷八（上海古籍本，第171页）。; 这几个仆人的名字，据《阅微草堂笔记》卷五（上海古籍本，第97页）。; 这一点，其他的西域经行者的笔记中有相应记载。而且据笔者实地考察，河西至巴里坤、奇台的清代驿站，所有客房确实都是只有门而没有窗户。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过往商旅往往是夜行晓宿，达到驿站一个个早就筋疲力尽，困乏不堪了。为防失窃，房间只开一个门是必要的。; 这两首诗没有收入《乌鲁木齐杂诗》，而见《阅微草堂笔记》卷五（上海古籍本，第96～9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