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 内容
时间如日夜奔流的三屯河水，从上次大首领被关到现在，已流过了十三个春秋。在这十三年中，腐败无能的金树仁倒台了，又上来专横独裁的盛世才。统治的头领换了，其实质和内容并没有变。奴尔加草原如一匹受了伤的马，在天灾人祸的重压下艰难地喘息。
先是一九三七年六月，草原上遭受了蝗灾。半小腿深的牧草，几天时间内就被蝗虫的大军齐刷刷吃光了，牲畜只能啃草根充饥。牧民们望着遮天蔽日的飞蝗，束手无策，只有乞求真主，哀叹垂泪。
在蝗灾刚发不久，大首领就向县上报告了，希望能得到帮助。县上刚成立不久的农业试验所来了一个人，看了看蝗虫的阵势说：“噢呦，这是天神派兵来要肉要粮了，没治了！”说完就走了。这一年山上牲畜死亡过半，牧民生活苦不堪言。
后是一九三九年春，奴尔加草原的一些地方发生了红疹传染病。得病者浑身上下出现红色斑点，高烧不退，几天就会死去。且此病传染极快，很短时间内就有不少人染病。
大首领通过县上哈文促进会来视察的人急告县上，县上又电告了省民政厅，希望派人来帮助治疗。省上迟迟没有作答，后来派了一个三人工作组来调查，但疫病的势头已经过去。这次天灾一共死了近百人，草原上尸臭熏天，号哭遍野。
这两次灾难后，大首领都分别向上面提出申请，请求免除应征税额。第一次不管怎么说，还算免了一部分；第二次则不但没免，上面还以财政紧张为由，加征了一些。这使牧民深受其累，怨声载道。
而更为残酷的还有政治上的迫害。
一九四二年，已走上穷途末路的盛世才，风闻哈萨克民族中有人对他不顾牧民死活、过量征牧业税不满。特别是知识阶层，一部分人联名上书，要求他减免税收，以利牧民休养生息。
盛世才将这看作是对他统治的威胁和挑战。所以这年夏，他以协商减免税收和商议政事为由，邀请全疆各地有名望的哈萨克知识界人士到省城迪化开会。但其实这是他策划好的阴谋，那些来参加会议的人，全部被他以叛乱的名义抓起来投进了监狱。
这次被抓的人中，有三人是奴尔加草原的。他们一个是毛拉哈吉，宗教人士，曾去麦加求学并朝过圣；另一个是那札尔拜克；再一个就是哈尼扎提的父亲唐加勒克。
唐加勒克前一年从巴里坤草原过来，带着儿子哈尼扎提在这里的阿吾勒弹唱行吟，传播知识，探访民情，深受当地牧民欢迎和大首领的看重。他和那札尔拜克都是给盛世才联名上书的签名者之一。
这三个人被关起来后，大首领阿库沙吾提十分焦急。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而且他也把他们看作是奴尔加人。所以他曾派窝阔什带人去盛世才处交涉，说明他们都是善良之人，并没有谋反的心意；并提出愿以钱财和马匹换他们出来，还愿以自己的人身为他们担保。甚至他本人也去过盛世才那里，向他当面进行了陈述。
狡猾的盛世才假装答应了他们，说可以考虑放人。但东西送去了不少，人却没有放出来。而且过了不久，听说那札尔拜克和毛拉哈吉已经和许多被抓的人一起被秘密杀害了。他们两人的罪名是不但在新疆境内密谋造反，而且还和国外的阴谋分子有联系，企图颠覆新疆政权。
唐加勒克虽然未被杀，但也未被放出。盛世才的人说他已经被解禁，将要留在省府帮助处理新疆的哈萨克事务。而其实他仍然被关押着，盛世才之所以未杀他，主要是因为他在新疆的哈萨克民族中有着较大的影响，怕因此而激起更大事端。
哈尼扎提的母亲早年去世，现在父亲被抓，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大首领便收留了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他年长努尔巴西提四岁，正好和努尔巴西提做伴，两人相处颇为合意。
毛拉哈吉和那札尔拜克被杀以及唐加勒克仍然被关着的情况，不久后即为人们所知。消息传到奴尔加草原，激起了大家强烈的不满。一些人形容当时的世道是：“羊掉进了陷坑里，下面有烂泥裹，上面有乌鸦叫，除了黑还是黑”。
有两个距离部落中心比较偏远而又相邻的阿吾勒首领，其中一个叫加勒布，父母早亡，曾被毛拉哈吉收为义子，两人关系十分亲密，犹如亲父子；另一个叫木达什，对那札尔拜克十分崇拜，两人相处甚洽，曾结为生死之交。
这两个人都性格刚直，他们聚在一起说：“烧酒黄酒都醉人，与其这么暗着让盛世才整死，不如明着和他战死！”说干就干，他们背着部落首领串联了一部分人，并秘密购置武器，准备进行武装起义。
但由于他们缺乏严密的组织，又加上行事草率，消息不知被谁传到了盛世才的耳朵里。
专横暴虐的盛世才，正为自己的残暴行径引起的民怨沸腾而心烦，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不由地露出了奸诈的冷笑。原来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在对待新疆少数民族时一贯遵守的信条：“刀枪下面出顺民”和“杀鸡给猴看”。他没有派人去调查，也没有和省府的其他人商量，更没有给奴尔加部落联盟的大首领阿库沙吾提打招呼，就秘密调遣了一个骑兵连，在向连长面授机宜后，命他们去了奴尔加。
这天的后半夜，盛世才的人马已到了那两个相邻的阿吾勒附近。他们很快占领了前面的山口要道，并开始用机枪向阿吾勒扫射。
牧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阿吾勒陷入一片混乱。加勒布和木达什知道是他们的活动走漏了风声，盛世才要先下手为强，派兵来镇压了。他们匆忙召集了准备起义的人，一起商量对策。从枪声传来的方向看，他们知道山口已被占领，出去的道路也已被封锁，便决定组织牧民立即向阿吾勒后面的一片松林转移。
在黎明前夜色的掩护下，惊慌失措的牧民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扶老携幼地随着加勒布和木达什向着松林方向跑。盛世才的骑兵连仍然向阿吾勒内开着枪，那些行动迟缓落在后面的牧民中，有几个人被飞来的子弹击中，倒下了。
大首领阿库沙吾提的一个远房表妹枣儿黑娅，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也走在去松林的慌乱人群中。孩子因为受了惊，啼哭不止，且哭声越来越大，尖锐响亮，真有划破夜空的感觉。这可是要给盛世才的兵提供目标，引来灾祸的！
情急中的人们为了逃生，都变得严厉起来。他们有的向枣儿黑娅喊喝，要她立即管好孩子；也有的人怀着担心和恐惧，向她投来责怨的目光。可无论枣儿黑娅怎么哄，这孩子总是不停止哭。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最后终于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大家”的意念主导下，将孩子用斗篷连头带脑地紧紧包裹起来。
孩子的哭声听不到了，他也就此离开了人世。
天亮后，盛世才的骑兵进了阿吾勒，他们端着枪，在每个毡房里寻找人。但除过几个病残的牧民外，其他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后来，他们终于发现了踪迹，便开始集中，向着远处的松林方向进发。
因为骑兵连长知道的情况是这里要进行“武装叛乱”，所以在离松林还有一定距离时，他便令骑兵停下马，开始向松林里放枪，以探虚实。
松林里的牧民一片惊恐，纷纷向树木后躲避。但就是这样，也还有一些人被击中，呻吟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加勒布和木达什尽力地镇定和安慰大家，并下令手下的人开枪进行还击。
其实他们的起事，本还在准备阶段，现在一共也只有不到三十枝枪，且其中有一半是猎枪和需要修理后才能使用的旧枪。所以他们的这种“还击”，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给大家壮胆，真正地要和对方较量并取胜，他们知道是没有希望的。
而他们更知道，这片松林并不大，要长久地藏身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便商议如何才能躲过这场灾难。
松林里传来的枪声，证实了骑兵连长的揣测。他一面命令机枪手向松林扫射，一面骑马跑向不远处的一个高坡，开始仔细观察。当他看清这片松林只不过一里见方，而且周围都是开阔地时，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他传令人马兵分两路，打算包围这片松林。
但就在这时，松林里却有人向这边喊话。通过翻译，骑兵连长知道喊话的意思是：“我们不愿打了——我们请求谈判——”
骑兵连长并不知对方究竟有多大实力，所以一面让自己的人暂停下来，原地待命；一面叫翻译向林中喊话：“我们同意谈判，你们派两个人来，但不许骑马！”
过了一会儿，加勒布和木达什出了松林，向这边走来。在距离骑兵连长有二十丈的地方，他们停住了。加勒布说：“只要你们保证牧民的安全，我们愿意停战，并交出枪支。否则，我们宁愿血战到底，死不投降！”
骑兵连长略作沉思后说：“可以。但你们两个不能回去，就在这里向你们的人喊话，让他们把武器送过来！”
骑兵们在不远处形成半包围之势，枪口都对着加勒布和木达什。
加勒布向松林里喊了话。过了一会儿，有四个人出了松林，肩背手提着武器向这边走来。
他们到了骑兵连长前面不远处，放下枪，自己则退到一边。
“就这些吗？”骑兵连长看了看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的枪支，不相信地问加勒布。
“就这些。”加勒布回答。
“如果要有藏匿，我要拿你们的人头是问！”
加勒布没有吭气。
骑兵连长命手下的人收好交来的武器，然后便突然下了命令：
“把这几个人都给我捆起来！”
士兵们簇拥而上，将加勒布、木达什和刚来的四个人全都捆了起来。
到了这时，加勒布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受骗和懊悔的感觉。他望了望木达什，木达什狠狠瞪了他一眼。
因为按照木达什的主张，是要先提出要求让骑兵连后退到阿吾勒之外，然后再跟他们进行谈判的；而且要尽量拖延时间，想办法给部落首领和大首领通报消息，争取让他们来出面解决问题。
但急躁的加勒布不听他的，想尽快了结此事，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个局面。
当然木达什知道，加勒布所以要这样，是因他们背着部落首领和大首领做了这些事，给牧民招来了祸殃，怕他们知道后自己受到谴责。
这时，骑兵连长下了命令，要求这六个被捆绑的人在前面走，带着他的人进松林。
加勒布听到后十分恼怒，他高声咒骂骑兵连长不讲信义，将他们捆绑起来；并说自己宁愿死，也不愿再回松林，看自己的人受戕害。骑兵连长狞笑着，命手下的人用枪托猛砸加勒布。
被侮辱与忿恨之火烧红了眼的加勒布，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飞起一脚踢翻了一个正要举枪砸他的人，然后又用头猛地向旁边的骑兵连长撞去。但就在这时，骑兵连长的手枪响了，加勒布无声而沉重地栽倒在地上，血和脑浆从他的太阳穴上喷了出来。
骑兵连长恶言恶语地骂着，又挥舞着手枪威逼木达什他们在前面带路，说谁不走他就立即毙了谁。
木达什他们无法，只得向松林方向走。骑兵连长命令一部分人绕到松林后面去包抄，又指挥其他人跟在他们后面走。
木达什他们走得很慢。虽有骑兵连长和他的人在后面不停地吆喝，但短短的一里路，他们也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松林已经近在眼前。
这片松林不但小，且树木也长得比较稀疏，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人了。他们大大小小的有近二百口，妇女、孩子、老人挤坐在一起，眼中露着惊恐的神色。其他人则或蹲或站或走或停，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周围，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在距离牧民还有一段距离时，骑兵连长让自己的人和木达什他们都停下来。这时，他看到被派去包抄的人已经在牧民后面的远处出现了，便骑马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他喝令那些仍在走动的牧民停住，又骑马绕惊慌不安的人走了一圈，然后便指着一个青年牧民对自己的人说：
“将他捆起来，带走！”
“还有他！”
“还有他！”
……
被指到的人一个个都被捆绑起来，并被推搡到木达什他们一边。这些人都是比较年轻力壮的，他认为他们必定也都是“叛乱者”。
已经有十五人被捆，骑兵连长又指了第十六个——这是一个表面看似柔弱但内心却十分气盛的人。
当骑兵连长的手下上前正准备行动时，却听到那人发出吼喊：“与其跪下死，不如站着死！真主的子民啊，我愿你们能看到！”在吼喊的同时，他迅捷地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力向一个近旁的骑兵捅去，又很快拔出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部位。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惊慌失措的骑兵连长急令手下人开枪。于是便有密集的枪弹射向那人，同时也射向惶恐惊惧的人群。
其实时间仅仅只过了一刻，但那个本已自己倒下的勇士身上便布满了弹孔，有不少无辜的牧民也在枪弹下丧生。鲜血与呻吟，哭声与叹声，悲惨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松林。
骑兵连长的怒气似乎已发泄完毕，他一边命士兵停手，一边令他们驮上那个被刺死的骑兵，然后又押上木达什他们一共二十人，准备踏上归程。
木达什他们是步行的，被驱赶着走在马队的前边。
此前，加勒布和木达什去跟骑兵连长谈判，后来又有四人去送武器，再后来加勒布被骑兵连长打死。松林里的人听到枪声，知道情况不妙，于是一些年轻人便在老人们的劝说下骑上所有的马从松林后面的一道深沟里跑了。
骑兵连再经过阿吾勒时，又抢了毡房里值钱的财物和拴在各处的四十余匹马，给木达什他们每人骑了一匹，然后就驰回县城去了。
前面从松林里跑出的人，怕被骑兵连的人追击，便进了山。后来他们想到应给大首领通报情况，才又派人绕道去了阿什里。
大首领得到消息赶来时，天已经快黑了。盛世才的骑兵连已走了多时，松林里的牧民也已回到阿吾勒。
阿库沙吾提听着人们带血的哭诉，又看着遭劫后的阿吾勒，心像被秋天的毛尖刺扎了一样痛。后来，他又见到了自己的表妹枣尔黑娅，想对她好言劝慰。但表妹的目光已变成一片呆滞，她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反复不停地只说着一句话：“是我杀了你啊，是我杀了你啊……”
人们告诉他，自从进了松林发现自己的孩子死去后，她一直就这样。
大首领的心情由悲伤转而成了忿恨。这一方面是对盛世才骑兵的，恨他们残害无辜的牧民；另一方面则更是对自己的，恨这么大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属地，自己事先竟丝毫没有觉察。失察就是失职，特别当他知道牧民蒙受生命财产损失巨大，且有二十人被盛世才的骑兵连抓走后，心里的自责便更厉害了。
他咬着牙根猛地拔出腰刀，向自己的左臂手腕上刺去。跟前的人急忙相拦，但已经来不及了，刀尖刺破的地方正有殷殷的鲜血流出。
原来这是大首领的一个习惯，当他认为某件重要的事没办好，而又与自己有重大责任时，他就会用这种办法惩诫自己。用他的话说，这就叫“血的记忆最牢固”。如果你仔细看，他的左臂手腕处还有几道疤痕，这每一道疤痕，都必定和他的某次重要失误以及深深的自责相联系。
“英雄和百姓在一起，罪人和法庭在一起。这把刀就是我的法庭，我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大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又有二十人被抓走，我这个部落联盟的大首领，事前竟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难道这不是我的责任吗？！看在祖先的份上，我不能不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良心啊！”
大首领的一席话，说得这个部落的首领低下头来。
不久，他终于从痛悔中清醒过来。他说死的人已经死了，谁也无法使他们活过来，就让真主保佑他们安息吧。当前最重要的是要为仍然活着的人着想，帮他们渡过难关，争取好好活下去。
他鼓励牧民振作精神，重建家园；又责令这个部落的首领进一步了解牧民受损失情况，打算回去后召集各部落首领开会，发动大家向这里伸出援助之手。
至于那些被抓走的人，根据盛世才的历来所为，大首领估计他们此去凶多吉少。但尽管这样，他表示仍要尽快想办法努力进行搭救。
但一切似乎都已失去了必要，因为过了没几天，就传来消息：木达什他们二十人都被盛世才下令以武装叛乱的名义枪杀了！
这件事进一步深深刺伤了大首领，使他对盛世才痛恨有加。他在内心里独自发狠说：“万恶不赦的盛世才啊，从今天起这世界上你又多了一个死敌，就是我阿库沙吾提！”又赌咒说：“今后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我也绝不会再去找你盛世才了！”
先是一九三七年六月，草原上遭受了蝗灾。半小腿深的牧草，几天时间内就被蝗虫的大军齐刷刷吃光了，牲畜只能啃草根充饥。牧民们望着遮天蔽日的飞蝗，束手无策，只有乞求真主，哀叹垂泪。
在蝗灾刚发不久，大首领就向县上报告了，希望能得到帮助。县上刚成立不久的农业试验所来了一个人，看了看蝗虫的阵势说：“噢呦，这是天神派兵来要肉要粮了，没治了！”说完就走了。这一年山上牲畜死亡过半，牧民生活苦不堪言。
后是一九三九年春，奴尔加草原的一些地方发生了红疹传染病。得病者浑身上下出现红色斑点，高烧不退，几天就会死去。且此病传染极快，很短时间内就有不少人染病。
大首领通过县上哈文促进会来视察的人急告县上，县上又电告了省民政厅，希望派人来帮助治疗。省上迟迟没有作答，后来派了一个三人工作组来调查，但疫病的势头已经过去。这次天灾一共死了近百人，草原上尸臭熏天，号哭遍野。
这两次灾难后，大首领都分别向上面提出申请，请求免除应征税额。第一次不管怎么说，还算免了一部分；第二次则不但没免，上面还以财政紧张为由，加征了一些。这使牧民深受其累，怨声载道。
而更为残酷的还有政治上的迫害。
一九四二年，已走上穷途末路的盛世才，风闻哈萨克民族中有人对他不顾牧民死活、过量征牧业税不满。特别是知识阶层，一部分人联名上书，要求他减免税收，以利牧民休养生息。
盛世才将这看作是对他统治的威胁和挑战。所以这年夏，他以协商减免税收和商议政事为由，邀请全疆各地有名望的哈萨克知识界人士到省城迪化开会。但其实这是他策划好的阴谋，那些来参加会议的人，全部被他以叛乱的名义抓起来投进了监狱。
这次被抓的人中，有三人是奴尔加草原的。他们一个是毛拉哈吉，宗教人士，曾去麦加求学并朝过圣；另一个是那札尔拜克；再一个就是哈尼扎提的父亲唐加勒克。
唐加勒克前一年从巴里坤草原过来，带着儿子哈尼扎提在这里的阿吾勒弹唱行吟，传播知识，探访民情，深受当地牧民欢迎和大首领的看重。他和那札尔拜克都是给盛世才联名上书的签名者之一。
这三个人被关起来后，大首领阿库沙吾提十分焦急。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而且他也把他们看作是奴尔加人。所以他曾派窝阔什带人去盛世才处交涉，说明他们都是善良之人，并没有谋反的心意；并提出愿以钱财和马匹换他们出来，还愿以自己的人身为他们担保。甚至他本人也去过盛世才那里，向他当面进行了陈述。
狡猾的盛世才假装答应了他们，说可以考虑放人。但东西送去了不少，人却没有放出来。而且过了不久，听说那札尔拜克和毛拉哈吉已经和许多被抓的人一起被秘密杀害了。他们两人的罪名是不但在新疆境内密谋造反，而且还和国外的阴谋分子有联系，企图颠覆新疆政权。
唐加勒克虽然未被杀，但也未被放出。盛世才的人说他已经被解禁，将要留在省府帮助处理新疆的哈萨克事务。而其实他仍然被关押着，盛世才之所以未杀他，主要是因为他在新疆的哈萨克民族中有着较大的影响，怕因此而激起更大事端。
哈尼扎提的母亲早年去世，现在父亲被抓，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大首领便收留了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他年长努尔巴西提四岁，正好和努尔巴西提做伴，两人相处颇为合意。
毛拉哈吉和那札尔拜克被杀以及唐加勒克仍然被关着的情况，不久后即为人们所知。消息传到奴尔加草原，激起了大家强烈的不满。一些人形容当时的世道是：“羊掉进了陷坑里，下面有烂泥裹，上面有乌鸦叫，除了黑还是黑”。
有两个距离部落中心比较偏远而又相邻的阿吾勒首领，其中一个叫加勒布，父母早亡，曾被毛拉哈吉收为义子，两人关系十分亲密，犹如亲父子；另一个叫木达什，对那札尔拜克十分崇拜，两人相处甚洽，曾结为生死之交。
这两个人都性格刚直，他们聚在一起说：“烧酒黄酒都醉人，与其这么暗着让盛世才整死，不如明着和他战死！”说干就干，他们背着部落首领串联了一部分人，并秘密购置武器，准备进行武装起义。
但由于他们缺乏严密的组织，又加上行事草率，消息不知被谁传到了盛世才的耳朵里。
专横暴虐的盛世才，正为自己的残暴行径引起的民怨沸腾而心烦，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不由地露出了奸诈的冷笑。原来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在对待新疆少数民族时一贯遵守的信条：“刀枪下面出顺民”和“杀鸡给猴看”。他没有派人去调查，也没有和省府的其他人商量，更没有给奴尔加部落联盟的大首领阿库沙吾提打招呼，就秘密调遣了一个骑兵连，在向连长面授机宜后，命他们去了奴尔加。
这天的后半夜，盛世才的人马已到了那两个相邻的阿吾勒附近。他们很快占领了前面的山口要道，并开始用机枪向阿吾勒扫射。
牧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阿吾勒陷入一片混乱。加勒布和木达什知道是他们的活动走漏了风声，盛世才要先下手为强，派兵来镇压了。他们匆忙召集了准备起义的人，一起商量对策。从枪声传来的方向看，他们知道山口已被占领，出去的道路也已被封锁，便决定组织牧民立即向阿吾勒后面的一片松林转移。
在黎明前夜色的掩护下，惊慌失措的牧民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扶老携幼地随着加勒布和木达什向着松林方向跑。盛世才的骑兵连仍然向阿吾勒内开着枪，那些行动迟缓落在后面的牧民中，有几个人被飞来的子弹击中，倒下了。
大首领阿库沙吾提的一个远房表妹枣儿黑娅，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也走在去松林的慌乱人群中。孩子因为受了惊，啼哭不止，且哭声越来越大，尖锐响亮，真有划破夜空的感觉。这可是要给盛世才的兵提供目标，引来灾祸的！
情急中的人们为了逃生，都变得严厉起来。他们有的向枣儿黑娅喊喝，要她立即管好孩子；也有的人怀着担心和恐惧，向她投来责怨的目光。可无论枣儿黑娅怎么哄，这孩子总是不停止哭。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最后终于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大家”的意念主导下，将孩子用斗篷连头带脑地紧紧包裹起来。
孩子的哭声听不到了，他也就此离开了人世。
天亮后，盛世才的骑兵进了阿吾勒，他们端着枪，在每个毡房里寻找人。但除过几个病残的牧民外，其他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后来，他们终于发现了踪迹，便开始集中，向着远处的松林方向进发。
因为骑兵连长知道的情况是这里要进行“武装叛乱”，所以在离松林还有一定距离时，他便令骑兵停下马，开始向松林里放枪，以探虚实。
松林里的牧民一片惊恐，纷纷向树木后躲避。但就是这样，也还有一些人被击中，呻吟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加勒布和木达什尽力地镇定和安慰大家，并下令手下的人开枪进行还击。
其实他们的起事，本还在准备阶段，现在一共也只有不到三十枝枪，且其中有一半是猎枪和需要修理后才能使用的旧枪。所以他们的这种“还击”，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给大家壮胆，真正地要和对方较量并取胜，他们知道是没有希望的。
而他们更知道，这片松林并不大，要长久地藏身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便商议如何才能躲过这场灾难。
松林里传来的枪声，证实了骑兵连长的揣测。他一面命令机枪手向松林扫射，一面骑马跑向不远处的一个高坡，开始仔细观察。当他看清这片松林只不过一里见方，而且周围都是开阔地时，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他传令人马兵分两路，打算包围这片松林。
但就在这时，松林里却有人向这边喊话。通过翻译，骑兵连长知道喊话的意思是：“我们不愿打了——我们请求谈判——”
骑兵连长并不知对方究竟有多大实力，所以一面让自己的人暂停下来，原地待命；一面叫翻译向林中喊话：“我们同意谈判，你们派两个人来，但不许骑马！”
过了一会儿，加勒布和木达什出了松林，向这边走来。在距离骑兵连长有二十丈的地方，他们停住了。加勒布说：“只要你们保证牧民的安全，我们愿意停战，并交出枪支。否则，我们宁愿血战到底，死不投降！”
骑兵连长略作沉思后说：“可以。但你们两个不能回去，就在这里向你们的人喊话，让他们把武器送过来！”
骑兵们在不远处形成半包围之势，枪口都对着加勒布和木达什。
加勒布向松林里喊了话。过了一会儿，有四个人出了松林，肩背手提着武器向这边走来。
他们到了骑兵连长前面不远处，放下枪，自己则退到一边。
“就这些吗？”骑兵连长看了看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的枪支，不相信地问加勒布。
“就这些。”加勒布回答。
“如果要有藏匿，我要拿你们的人头是问！”
加勒布没有吭气。
骑兵连长命手下的人收好交来的武器，然后便突然下了命令：
“把这几个人都给我捆起来！”
士兵们簇拥而上，将加勒布、木达什和刚来的四个人全都捆了起来。
到了这时，加勒布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受骗和懊悔的感觉。他望了望木达什，木达什狠狠瞪了他一眼。
因为按照木达什的主张，是要先提出要求让骑兵连后退到阿吾勒之外，然后再跟他们进行谈判的；而且要尽量拖延时间，想办法给部落首领和大首领通报消息，争取让他们来出面解决问题。
但急躁的加勒布不听他的，想尽快了结此事，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个局面。
当然木达什知道，加勒布所以要这样，是因他们背着部落首领和大首领做了这些事，给牧民招来了祸殃，怕他们知道后自己受到谴责。
这时，骑兵连长下了命令，要求这六个被捆绑的人在前面走，带着他的人进松林。
加勒布听到后十分恼怒，他高声咒骂骑兵连长不讲信义，将他们捆绑起来；并说自己宁愿死，也不愿再回松林，看自己的人受戕害。骑兵连长狞笑着，命手下的人用枪托猛砸加勒布。
被侮辱与忿恨之火烧红了眼的加勒布，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飞起一脚踢翻了一个正要举枪砸他的人，然后又用头猛地向旁边的骑兵连长撞去。但就在这时，骑兵连长的手枪响了，加勒布无声而沉重地栽倒在地上，血和脑浆从他的太阳穴上喷了出来。
骑兵连长恶言恶语地骂着，又挥舞着手枪威逼木达什他们在前面带路，说谁不走他就立即毙了谁。
木达什他们无法，只得向松林方向走。骑兵连长命令一部分人绕到松林后面去包抄，又指挥其他人跟在他们后面走。
木达什他们走得很慢。虽有骑兵连长和他的人在后面不停地吆喝，但短短的一里路，他们也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松林已经近在眼前。
这片松林不但小，且树木也长得比较稀疏，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人了。他们大大小小的有近二百口，妇女、孩子、老人挤坐在一起，眼中露着惊恐的神色。其他人则或蹲或站或走或停，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周围，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在距离牧民还有一段距离时，骑兵连长让自己的人和木达什他们都停下来。这时，他看到被派去包抄的人已经在牧民后面的远处出现了，便骑马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他喝令那些仍在走动的牧民停住，又骑马绕惊慌不安的人走了一圈，然后便指着一个青年牧民对自己的人说：
“将他捆起来，带走！”
“还有他！”
“还有他！”
……
被指到的人一个个都被捆绑起来，并被推搡到木达什他们一边。这些人都是比较年轻力壮的，他认为他们必定也都是“叛乱者”。
已经有十五人被捆，骑兵连长又指了第十六个——这是一个表面看似柔弱但内心却十分气盛的人。
当骑兵连长的手下上前正准备行动时，却听到那人发出吼喊：“与其跪下死，不如站着死！真主的子民啊，我愿你们能看到！”在吼喊的同时，他迅捷地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力向一个近旁的骑兵捅去，又很快拔出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部位。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惊慌失措的骑兵连长急令手下人开枪。于是便有密集的枪弹射向那人，同时也射向惶恐惊惧的人群。
其实时间仅仅只过了一刻，但那个本已自己倒下的勇士身上便布满了弹孔，有不少无辜的牧民也在枪弹下丧生。鲜血与呻吟，哭声与叹声，悲惨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松林。
骑兵连长的怒气似乎已发泄完毕，他一边命士兵停手，一边令他们驮上那个被刺死的骑兵，然后又押上木达什他们一共二十人，准备踏上归程。
木达什他们是步行的，被驱赶着走在马队的前边。
此前，加勒布和木达什去跟骑兵连长谈判，后来又有四人去送武器，再后来加勒布被骑兵连长打死。松林里的人听到枪声，知道情况不妙，于是一些年轻人便在老人们的劝说下骑上所有的马从松林后面的一道深沟里跑了。
骑兵连再经过阿吾勒时，又抢了毡房里值钱的财物和拴在各处的四十余匹马，给木达什他们每人骑了一匹，然后就驰回县城去了。
前面从松林里跑出的人，怕被骑兵连的人追击，便进了山。后来他们想到应给大首领通报情况，才又派人绕道去了阿什里。
大首领得到消息赶来时，天已经快黑了。盛世才的骑兵连已走了多时，松林里的牧民也已回到阿吾勒。
阿库沙吾提听着人们带血的哭诉，又看着遭劫后的阿吾勒，心像被秋天的毛尖刺扎了一样痛。后来，他又见到了自己的表妹枣尔黑娅，想对她好言劝慰。但表妹的目光已变成一片呆滞，她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反复不停地只说着一句话：“是我杀了你啊，是我杀了你啊……”
人们告诉他，自从进了松林发现自己的孩子死去后，她一直就这样。
大首领的心情由悲伤转而成了忿恨。这一方面是对盛世才骑兵的，恨他们残害无辜的牧民；另一方面则更是对自己的，恨这么大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属地，自己事先竟丝毫没有觉察。失察就是失职，特别当他知道牧民蒙受生命财产损失巨大，且有二十人被盛世才的骑兵连抓走后，心里的自责便更厉害了。
他咬着牙根猛地拔出腰刀，向自己的左臂手腕上刺去。跟前的人急忙相拦，但已经来不及了，刀尖刺破的地方正有殷殷的鲜血流出。
原来这是大首领的一个习惯，当他认为某件重要的事没办好，而又与自己有重大责任时，他就会用这种办法惩诫自己。用他的话说，这就叫“血的记忆最牢固”。如果你仔细看，他的左臂手腕处还有几道疤痕，这每一道疤痕，都必定和他的某次重要失误以及深深的自责相联系。
“英雄和百姓在一起，罪人和法庭在一起。这把刀就是我的法庭，我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大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又有二十人被抓走，我这个部落联盟的大首领，事前竟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难道这不是我的责任吗？！看在祖先的份上，我不能不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良心啊！”
大首领的一席话，说得这个部落的首领低下头来。
不久，他终于从痛悔中清醒过来。他说死的人已经死了，谁也无法使他们活过来，就让真主保佑他们安息吧。当前最重要的是要为仍然活着的人着想，帮他们渡过难关，争取好好活下去。
他鼓励牧民振作精神，重建家园；又责令这个部落的首领进一步了解牧民受损失情况，打算回去后召集各部落首领开会，发动大家向这里伸出援助之手。
至于那些被抓走的人，根据盛世才的历来所为，大首领估计他们此去凶多吉少。但尽管这样，他表示仍要尽快想办法努力进行搭救。
但一切似乎都已失去了必要，因为过了没几天，就传来消息：木达什他们二十人都被盛世才下令以武装叛乱的名义枪杀了！
这件事进一步深深刺伤了大首领，使他对盛世才痛恨有加。他在内心里独自发狠说：“万恶不赦的盛世才啊，从今天起这世界上你又多了一个死敌，就是我阿库沙吾提！”又赌咒说：“今后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我也绝不会再去找你盛世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