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 内容
他觉得天昏地暗。他们拥抱着，在一个疙里疙瘩的大铁壳里碰撞翻滚。他劈头栽下，就听到在脸的中部，一声咔嚓的响，接着汹涌的热流便喷泻而下。他知道，他的鼻子完了。
他朦朦胧胧地记得，在他被重撞的同时，车就站住了。事后他越想越亏，这车就好像专门为撞碎他英俊的鼻梁而翻，连一秒钟逃避的时间也不给他。
他睁开眼睛，前面是一处潮湿的鲜红，他怀里的她，仍紧紧抱着他，她的衣裳是红的，他的血。她被这血吓坏了。
车祸使他们紧紧拥抱了长达十秒钟之久，这十秒钟没有情没有爱没有欲念也没有索取，这十秒钟他奉献了鲜血和容貌，赢得了另一个容貌的美，然而那美却与他咫尺天涯，浑然不知这美的存在是在另一个美的牺牲之下成长起来的。尽管如此，他却也永久地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之中了。没有什么，自己不是一踏上这井架便在风霜雨火中烛光般奉献着吗？他很能宽慰自己。那个拥抱的十秒钟，就像是他干渴的人生在一点一滴品尝生命之水那样珍惜，就连那咔嚓的骨碎声也是那般清脆悦耳，他觉得自己既伟大又幸福。
他和她是被人分开的。他记得那人非常艰难地掰开她的手臂……
他们被分别送进医院。这段时间他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仍然觉得血在不尽地流呀流。第二天，他醒了，精神很好，就像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第三天，他爬起来，轻松自如。不久就发现，住院的只有他和她，其实真正住了院的只有他一个。
他对着玻璃窗，发现他的鼻子被一层很厚的纱布裹着。妈的，我还自称是局外人呢，他说。
他一直深藏着想去看那女孩的愿望。她与他隔一个病房。
他买了两瓶罐头和两瓶啤酒，小心翼翼走进去，谨小慎微，那样子像是生怕有人在他的屁股上踢上一脚似的。两个瓶头挟在右手的指缝间相互碰撞得叮当直响。他很爱啤酒，他一直认为他喜爱的东西别人也一定喜爱。
他看到她半卧在床上，小羊似的蜷缩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仍然穿着那件白色T恤衫，小猫咪的前爪被血迹盖住了，血已变成棕色。那是他的血。
“你找谁？”她注视着一脸纱布的他。
他一下就愣了。这个他们曾紧紧相互拥抱过的女人竟然不认识他。
“您的难友。”他说。
“同一战壕的？”她笑了，笑得真美。
“我们挨得很近。”他说。
她嘻嘻地笑。
“您没事吧。”
她仍嘻嘻地笑。
“你笑什么？”
“你跟七品芝麻官长得一模一样，咯咯……”
他也笑了，笑容中掠过一丝难以言状的忧伤。鼻梁又肿又胀，一跳一跳地痛。
“喂，我说……你叫什么？”
“就叫我七品芝麻官吧。”
“我说芝麻官同志，翻车那阵你干吗呢？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我想这辈子我可完了。竟有个人抱住了我，弄了我一身血。瞧，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到底我没事了。”
“你不觉得那就是我吗？”他傻笑着，脸很热。他有些恨自己，偏在说大实话的时候却战战兢兢地像是在撒谎，连自己都在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了。
“你，你救我？”她咯咯地笑，“我才不相信呢，我倒觉得你欺负女孩一定是个好手。”
难言的惆怅转化成暗暗的悲哀。
“你的脸色好凶呀，莫非真是你呀。”
“你伤在哪里？”他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没事，可医生让我留在这里，待观察，讨厌。”
“吃这个吗？”他举起手里一瓶罐头。
“给我买的？噢，钻井工真大方，不过我想喝啤酒，咱们一块儿喝。”
他用牙艰难地咬开两个啤酒瓶盖，鼻梁一阵剧烈的疼痛。
“你怎么知道我是钻井工？”他问，把一瓶啤酒递过去。
“我头一回这么喝，为了我和你还有那个救我的人的存在，干杯！天哪，灌了我一脖梗……”
“你怎么知道我是钻井工？”他握着酒瓶，一直没喝。
“我猜的，绝对正确，永远洗不干净的油手和油乎乎的脸，还有你那肩膀，那么宽。”
他冷冷地看她，把瓶子插进嘴，咕嘟咕嘟地喝。
“我有个同学也在井队，就跟你一样，宽宽的肩，叫顾利，他有文化是个大学生，他特不好，自称和十三个姑娘恋过爱，钻工都这样吗？你怎么不说话。”
他咕嘟咕嘟地喝着。
“你能帮我上街买条裙子吗？你怎么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你说话呀，别喝了。”
他放下空酒瓶，漠然地看她，起身走了。
“你，你站下，你等等！”
他没回头。
太阳偏西，钻杆的转动十分缓慢吃力，尺位已接近三千米。他停了手里的活儿。
突然看到，顾利与那姑娘坐在一个红柳包后面。很近，他们是同学，是大学生，他不想看他们。
那帮洁净的人物们要离开了。队长、指导员送行，蓝色面包车发动起来，车尾冒出淡蓝的青烟。
顾利朝井架走来，他在架角下站住，冲他喊：“老四，你知道咱们这儿有个叫什么七品芝麻官的人吗？有个人一直在找他，说那人救过她，我倒觉得那个官挺像你。”
他拉过一根油管套上卡钳放下去，又拉过一根。
“喂，你说话呀！喂，你他妈听到没有？喂……”
他看到那姑娘走过来，站在顾利的后面，她在看他。
“你他妈真没劲。”顾利走了。
她也走了，留下一片空空的宁静。他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他摘下墨镜，世界金光灿烂。他把墨镜从平台上很垂直地扔下去，然后他耐心地等待着那清脆的响声，却一点儿没听到，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朦朦胧胧地记得，在他被重撞的同时，车就站住了。事后他越想越亏，这车就好像专门为撞碎他英俊的鼻梁而翻，连一秒钟逃避的时间也不给他。
他睁开眼睛，前面是一处潮湿的鲜红，他怀里的她，仍紧紧抱着他，她的衣裳是红的，他的血。她被这血吓坏了。
车祸使他们紧紧拥抱了长达十秒钟之久，这十秒钟没有情没有爱没有欲念也没有索取，这十秒钟他奉献了鲜血和容貌，赢得了另一个容貌的美，然而那美却与他咫尺天涯，浑然不知这美的存在是在另一个美的牺牲之下成长起来的。尽管如此，他却也永久地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之中了。没有什么，自己不是一踏上这井架便在风霜雨火中烛光般奉献着吗？他很能宽慰自己。那个拥抱的十秒钟，就像是他干渴的人生在一点一滴品尝生命之水那样珍惜，就连那咔嚓的骨碎声也是那般清脆悦耳，他觉得自己既伟大又幸福。
他和她是被人分开的。他记得那人非常艰难地掰开她的手臂……
他们被分别送进医院。这段时间他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仍然觉得血在不尽地流呀流。第二天，他醒了，精神很好，就像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第三天，他爬起来，轻松自如。不久就发现，住院的只有他和她，其实真正住了院的只有他一个。
他对着玻璃窗，发现他的鼻子被一层很厚的纱布裹着。妈的，我还自称是局外人呢，他说。
他一直深藏着想去看那女孩的愿望。她与他隔一个病房。
他买了两瓶罐头和两瓶啤酒，小心翼翼走进去，谨小慎微，那样子像是生怕有人在他的屁股上踢上一脚似的。两个瓶头挟在右手的指缝间相互碰撞得叮当直响。他很爱啤酒，他一直认为他喜爱的东西别人也一定喜爱。
他看到她半卧在床上，小羊似的蜷缩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仍然穿着那件白色T恤衫，小猫咪的前爪被血迹盖住了，血已变成棕色。那是他的血。
“你找谁？”她注视着一脸纱布的他。
他一下就愣了。这个他们曾紧紧相互拥抱过的女人竟然不认识他。
“您的难友。”他说。
“同一战壕的？”她笑了，笑得真美。
“我们挨得很近。”他说。
她嘻嘻地笑。
“您没事吧。”
她仍嘻嘻地笑。
“你笑什么？”
“你跟七品芝麻官长得一模一样，咯咯……”
他也笑了，笑容中掠过一丝难以言状的忧伤。鼻梁又肿又胀，一跳一跳地痛。
“喂，我说……你叫什么？”
“就叫我七品芝麻官吧。”
“我说芝麻官同志，翻车那阵你干吗呢？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我想这辈子我可完了。竟有个人抱住了我，弄了我一身血。瞧，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到底我没事了。”
“你不觉得那就是我吗？”他傻笑着，脸很热。他有些恨自己，偏在说大实话的时候却战战兢兢地像是在撒谎，连自己都在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了。
“你，你救我？”她咯咯地笑，“我才不相信呢，我倒觉得你欺负女孩一定是个好手。”
难言的惆怅转化成暗暗的悲哀。
“你的脸色好凶呀，莫非真是你呀。”
“你伤在哪里？”他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没事，可医生让我留在这里，待观察，讨厌。”
“吃这个吗？”他举起手里一瓶罐头。
“给我买的？噢，钻井工真大方，不过我想喝啤酒，咱们一块儿喝。”
他用牙艰难地咬开两个啤酒瓶盖，鼻梁一阵剧烈的疼痛。
“你怎么知道我是钻井工？”他问，把一瓶啤酒递过去。
“我头一回这么喝，为了我和你还有那个救我的人的存在，干杯！天哪，灌了我一脖梗……”
“你怎么知道我是钻井工？”他握着酒瓶，一直没喝。
“我猜的，绝对正确，永远洗不干净的油手和油乎乎的脸，还有你那肩膀，那么宽。”
他冷冷地看她，把瓶子插进嘴，咕嘟咕嘟地喝。
“我有个同学也在井队，就跟你一样，宽宽的肩，叫顾利，他有文化是个大学生，他特不好，自称和十三个姑娘恋过爱，钻工都这样吗？你怎么不说话。”
他咕嘟咕嘟地喝着。
“你能帮我上街买条裙子吗？你怎么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你说话呀，别喝了。”
他放下空酒瓶，漠然地看她，起身走了。
“你，你站下，你等等！”
他没回头。
太阳偏西，钻杆的转动十分缓慢吃力，尺位已接近三千米。他停了手里的活儿。
突然看到，顾利与那姑娘坐在一个红柳包后面。很近，他们是同学，是大学生，他不想看他们。
那帮洁净的人物们要离开了。队长、指导员送行，蓝色面包车发动起来，车尾冒出淡蓝的青烟。
顾利朝井架走来，他在架角下站住，冲他喊：“老四，你知道咱们这儿有个叫什么七品芝麻官的人吗？有个人一直在找他，说那人救过她，我倒觉得那个官挺像你。”
他拉过一根油管套上卡钳放下去，又拉过一根。
“喂，你说话呀！喂，你他妈听到没有？喂……”
他看到那姑娘走过来，站在顾利的后面，她在看他。
“你他妈真没劲。”顾利走了。
她也走了，留下一片空空的宁静。他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他摘下墨镜，世界金光灿烂。他把墨镜从平台上很垂直地扔下去，然后他耐心地等待着那清脆的响声，却一点儿没听到，不知是什么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