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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老风口》 图书
唯一号: 32002002021004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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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数: 7
页码: 23-29
摘要: 我爹在羊粪坡和羊打了一仗,这是他进军新疆后的唯一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战斗。我爹在战斗中陷入了羊的重围,血染沙场,最后成了羊的俘虏。我爹败给了风却成了羊的俘虏,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当大部队赶到时,风却停了,这让我爹有口难辩。早晨的太阳一跃便出了地平线,可谓是风停沙住,万道霞光。肆虐了一夜的大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戈壁滩就像一位心满意足的少妇彻底地平静下来,在阳光下它赤裸着一丝不挂,将后果推得一干二净。

内容

我爹在羊粪坡和羊打了一仗,这是他进军新疆后的唯一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战斗。我爹在战斗中陷入了羊的重围,血染沙场,最后成了羊的俘虏。我爹败给了风却成了羊的俘虏,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当大部队赶到时,风却停了,这让我爹有口难辩。早晨的太阳一跃便出了地平线,可谓是风停沙住,万道霞光。肆虐了一夜的大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戈壁滩就像一位心满意足的少妇彻底地平静下来,在阳光下它赤裸着一丝不挂,将后果推得一干二净。
  这下,我爹惨了,他除了挨了维吾尔姑娘的鞭子,还要挨葛大皮鞋的捆,最后连军帽也被抢走了,在维吾尔老乡的恸哭中我爹成了千古罪人。
  由于新疆当时的社会状况复杂多变,国民党特务四处活动,地主巴依为了保住自己的特权也在四处串联,准备和解放军一较高下。解放军到达指定位置后,虽然没有了大规模的战争,但乌斯满在北疆、尧尔博斯在东疆和解放军大打出手,南疆也不太平,这样部队的弦绷得很紧。于是,在羊粪坡上就发生了我爹的“人羊之战”。
  马指导员当年是无法理解那些维吾尔老乡为什么如此惊心动魄地恸哭的。那样的哭好像是为了羊,好像又不是为了羊。为了羊不应该这么伤心呀,可是,不为了羊又为了什么?
  马指导员和我爹都不了解那些维吾尔老乡,或者说根本不了解在他们东南方的大漠中,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还有一块规模很大的绿洲,还有成片的生长茂盛的胡杨林,在绿洲中居住着一群一群的人,这些人可以叫他们维吾尔人,也可以不叫他们维吾尔人,他们还有一个名字,叫刀郎人。
  刀郎人就住在羊粪坡东南方的绿洲里,在羊粪坡你做梦也没想到,在不远的东南方就有这么好的地方,那个地方叫英阿瓦提,汉语是“繁荣”的意思。站在英阿瓦提绿洲的白杨树旁向西方眺望,无法看到那片枯死的胡杨林,也看不到羊粪坡,却可以看到那三棵离开大部队的胡杨树。听维吾尔老乡说,那三棵胡杨树是一家的,死的那棵是波瓦(爷爷),半死不活的是大郎(爸爸),枝繁叶茂的是巴郎(儿子)。
  其实,两边的距离没有多远,只是中间被连绵的沙包挡住了。羊粪坡和英阿瓦提成了两个世界,英阿瓦提的渠水正欢快地流淌,有鸟儿也有花香,有羊群和奔马,成串的毛驴车在绿洲里行走,人们欢歌笑语;可是在羊粪坡,连最耐旱的胡杨林都被活活渴死了。
  对于刚到新疆的解放军来说,他们把见到的所有非汉族人都叫维族老乡,他们都无法区分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吉克人的异同,更不用说在维吾尔人中再区分刀郎人了。
  刀郎人是维吾尔人的一支。维吾尔族是西北和新疆地区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维吾尔族的直接渊源是唐代回鹘人。回鹘人与突厥人、龟兹人、西汉移居的汉族人、唐代迁徙的吐蕃人等长期相互融合,逐步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叫维吾尔族,维吾尔人后来又和契丹人、蒙古人融合,形成了现在的维吾尔人。“维吾尔”意思是“团结”和“联合”。
  刀郎人是维吾尔人的一支,产生于16世纪。马指导员和我爹进军新疆所在的地区,当年应该是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的封地,叫察合台汗国。察合台死后,蒙古宗王为了争夺继承权,引起了长期的战争,两百年间,察合台的封地四分五裂,相互征战。为了躲避战乱,人们纷纷外逃,成了难民。蒙古贵族就此大量掠夺难民为奴,充实自己的军队,为自己的部落劳动,刀郎人就产生于这些难民和奴隶中。
  奴隶们不堪忍受欺侮和苦难,为了反抗压迫和剥削,躲避战争的灾难,纷纷逃跑,逃到了塔里木河上游的叶尔羌河流域。塔里木河在夏季洪水泛滥,形成了大片的湿地,这成了原始胡杨林的家园。清代肖雄的《听园西疆杂述诗》是这样写的:“胡桐杂树,漫野成林,自生自灭,枯倒相积,小山重复其间,多藏猛兽。水草柴薪,实称至足。”后人把此地称之为“树窝子”,在树窝子里生长各类野生动物:野猪、狼、黄羊、马鹿、野骆驼、猪熊、狐狸、野兔、野鸡、野鸭。这样的地方,自然成了刀郎人狩猎游牧的理想之地。
  在荒无人烟的大漠胡杨林里,逃难的人聚在一起过着自由自在的迁徙流浪生活,于是就有了“刀郎”的称谓。“刀郎”一词是“集中,成堆地聚在一起”的意思。刀郎人有了一段自由的短暂的生活。
  到了17世纪,准噶尔噶尔丹继承汗位,大军开始向四邻扩张。他首先攻占了天山东部的吐鲁番和哈密,接着又占领南疆,然后和大清帝国开战。他们在占领塔里木河上游的叶尔羌河畔刀郎人的栖息地时,刀郎人用鼓声通知同胞,在首领艾合坦木的率领下,拿起农具和木棒奋起抵抗。刀郎人以土丘沙包做掩护,阻击敌人,不让敌人过河。准噶尔大军很意外,他们很少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准噶尔人无法前进,在刀郎人阵地前的沙丘下安营扎寨。刀郎人战斗了七天七夜,曾暂时阻敌于叶尔羌河以北。噶尔丹的骑兵曾经让大清帝国吃尽了苦头,对付刀郎人根本不在话下,刀郎人只是聚集在一起的流浪者,根本不是武装到牙齿的正规骑兵的对手。刀郎人终因寡不敌众,最后失败。
  刀郎人的首领艾合坦木战死,许多人被俘,坚决不投降的一百多刀郎人被屠杀。鲜血染红了塔里木河上游的叶尔羌河,在胡杨林中,在荒草丛里,到处都是阵亡的刀郎人的尸体。刀郎人的牛羊被劫,家园被毁,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上苍不忍目睹,就在刀郎人战败的那个黄昏,在呜咽的叶尔羌河畔,突然狂风大作,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将阵亡者掩埋。
  为了纪念英雄艾合坦木的英勇反抗,在他英勇就义的地方,修了清真寺,形成了坟地,他们的墓地被后人称为“布祖尔尕”,即伟大的墓地。刀郎人自觉为其守墓,直到今天。每到回历的8月15日“吐乃克”之夜,整个南疆的刀郎人都会从远方赶来,为亡灵祈祷。
  刀郎人的家园被占领之后,从此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准噶尔人随时纵兵抢劫,刀郎人没有了领地,生命没有任何保证。为了反抗准噶尔人的压迫和掠夺,刀郎人举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动。每一次暴动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每一次暴动都以悲惨的结局而结束。
  刀郎人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信念,吸引了各地不同民族的穷苦人加入,“刀郎”的队伍不断壮大。最初的刀郎人是蒙古人与维吾尔人的融合,后来的刀郎人已成了各民族穷苦人的组合,成了聚集反抗的代名词。在漫长的岁月中,刀郎人为了躲避追杀,远离人世,在荒漠旷野,在原始胡杨林中狩猎游牧,从事落后的农耕,过着艰难的生活。
  在闭塞的环境里,刀郎人形成了独特的生活习俗和语言,以及文化心理。到清朝初年,已与其他维吾尔人迥然有别。在椿园《西域风土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此等回人,以迁徙为常,性与各城有异,已成为回子中别一种了。”
  即便到了近代,在盛世才统治时期,新疆的战乱也十分频繁,汉族和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之间经常爆发冲突。无论是什么军队,只要路过刀郎人的栖息地,必然纵兵抢劫,刀郎人在这期间又经历了多次灾难。
  对于这样一群人,他们早就有满肚子的委屈了,祖祖辈辈已经憋得太久了。当1950年的某一天,当我爹将他们的羊群消灭在荒野上之后,他们以为灾难又来了。他们知道无力反抗,不是这些有枪的汉人军队的对手,他们剩下的只有用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那就是对天恸哭。
  当我们了解了刀郎人的历史,对他们的恸哭也就理解了。
  他们的哭声肯定是发自肺腑的,绝对没有嬉戏的成分。要哭就放声大哭,高亢能入云端,低吟能沁人肺腑,哭变成了一种悲怆的呐喊。哭羊只是原因却不是目的,哭才是目的。哭就像是一种仪式,是哭本身,为哭而哭,哭就是最好的内容。
  他们当时不了解解放军,正如解放军也不了解他们一样。刀郎人都是穷苦人,他们要是知道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他们可能就不会用哭来表达自己的绝望和痛苦了。正如后来发生的那样,当他们知道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后,他们开始唱,开始舞蹈,他们有刀郎木卡姆。
  后来,马指导员和我爹不止一次参加过刀郎人的麦西来甫,当他们亲耳听到刀郎木卡姆的吟唱后,他们发现刀郎人的哭和唱有异曲同工之妙。
  “刀郎”这个名字显得很冰凉,这应该是对塔里木河沙漠边缘人的通称。我们其实是刀郎地区的汉族人,马指导员所说的维吾尔人应该是刀郎地区的维吾尔人。这样看来,无论是维族人还是汉族人,我们都是刀郎人。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兵团人的下一代也应该算是新刀郎人。
  一般情况下,人们把生在新疆又长在新疆的汉族人都叫“新疆白坎”。“白坎”是维吾尔语,人们把报废的坎儿井叫做“白坎”,形成新疆方言,意为无用、废物的意思,是对头脑简单之人的贬称。自称白坎是一种自谦和自嘲。
  我出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那些绿洲只有代号没有名字,比方26连,那就是我的故乡。只有我才知道26连的含义,那里有我们的果园,我们的菜地,我们的庄稼,那里有我们死后的归宿——胡杨麻扎。
  那片死去的胡杨林后来成了兵团人的“麻扎”,当地人称之为“胡杨麻扎”。所谓的麻扎是维吾尔语,就是“墓地”的意思。在那些死去的胡杨树旁埋葬着死去的兵团人,人树合一,墓碑和树干一起竖立着,墓碑记录着死人的姓名,胡杨树却幻化出死人生前的模样。比方:在某一棵胡杨树旁埋葬的是一个女人,那死去的胡杨树天长日久就越来越像一个女人;如果埋葬着一个老人,那胡杨树的腰会越来越弯,就像一个驼背的老人了。站在胡杨麻扎旁,望着那一棵棵枯死的胡杨树,不看墓碑你就能判断出树旁埋葬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关于我爹的人羊之战,我在当地史志办油印的小册子中居然也查到了。那上面是当成民族团结的典型案例来写的。说,某连连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遇到大风,由于能见度差,在风中误将维吾尔老乡的羊群当土匪打了,维吾尔老乡非常生气,也十分伤心,当时抢了那位连长的军帽,并且用羊鞭(一说是马鞭)打了那位连长。那位连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有发生冲突,维护了民族团结。后来,那个村的维吾尔老乡和我兵团连队建立了军民鱼水的关系。
  事实上,我爹并没有成为学习的榜样,正相反,为此受了处分,罪名是破坏民族团结。我爹被关了五天的禁闭,全团通报批评,差点被降职处理。好在团长认为,人羊之战,不能怪胡连长,部队刚进疆不了解情况,情有可原。
  马指导员后来说,乌斯满匪帮当时太猖獗了,你想呀我们的司令王震都成了剿匪总指挥了,要不是情况危急,怎么让一个司令当剿匪的总指挥,要是一般的土匪,派一个团就解决问题了。当时,战士们的弦绷得太紧了。
  马指导员给我讲他们进军新疆的故事,他人虽然就在新疆,可他总是站在“口里”的角度讲那些故事。新疆人对内地称呼为“口里”,是以嘉峪关为界的,这就像东北人把内地叫“关内”一样,他们是以山海关为界。
  马指导员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其实他就在那遥远的地方,讲的是脚下发生的故事,他用一种反观的口气说话,人在新疆心却在口里。马指导员将自己置身在远方的远方,遥远的遥远。让人觉得远在远方的人比远方更遥远。

知识出处

老风口

《老风口》

出版者:作家出版社

出版地:2009

“打到新疆去,解放全中国!”1949年,一支部队喊着高昂的口号,带着渴望和激情,鼓励着自己徒步向新疆开进。这支身经百战的队伍其前身就是当年名噪一时的“三五九旅”。没有人烟,没有绿树,也没有白色的水井……面对茫茫大漠这支平均年龄在38岁以上,95%都是光棍的部队要扎根新疆,要屯垦戍边。几十年之后,沙漠变成了绿洲,荒原变成了良田,一支十万人的部队发展成了有百万之众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人与自然,男人和女人,汉人和少数民族,他们在荒漠中的经历让人匪夷所思;爱与恨,歌与哭,青春与激情,在那遥远的地方总是发生着可歌可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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