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
  那雪花有娃娃的巴掌大，几片扑过来就糊满了脸；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像漫天抖散了新剪的白羊毛；抬头看，横空里像扯了重重叠叠的棉絮，一层一层往地上铺盖下来。
  乌合沙鲁乡乡长阿山拜克·吐尔地，从大雪袭来时就揪了心。
  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停雪后，满眼整个一个白，山像不见了，与天地混沌成一片；草场的坑坑洼洼，地面的坎坎坷坷，全被大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一片平地。
  雪地里孤立的几棵树，像一下子变成了低矮的灌木丛，披挂一身臃肿的银条，可怜兮兮地挣扎喘息，不时有细枝“咔嚓”断裂声，让人心里悚然发紧。
  雪灾。1979年4月间，乌鲁克恰提乡发生罕见的大雪灾。
  积雪齐腰深，厚处达到三四米，骆驼陷进去只露出头和驼峰；牧民的毡房像东倒西歪的大蘑菇，大半截埋在雪里，只拱出厚重的圆顶。
  阿山拜克·吐尔地大雪前就在乌鲁克恰提乡，雪后立即参加了抢险救灾。
  雪灾造成了巨大损失，牛羊冻死冻伤，毡房棚圈倒塌；全乡22人在雪崩中丧生，大批牧民被冻伤。
  紧张忙乱的救灾中，阿山拜克几次看见一个汉族医生背着急救箱，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地奔来跑去救治伤病员。人看上整个像是雪塑的人，只凸现了一张乌青的脸庞。
  阿山拜克就问周围的人：
  “这个汉族医生是谁？”
  有认识的人回答道：
  “是医院的，吴登云大夫。”吴登云？这个名字阿山拜克倒是听说过的，看过病的老乡都说他“心好，治病神得很”，但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就格外注意上了。
  牧场很大，牧民居住分散，许多毡房与毡房之间，动辄就有好几公里路，给救灾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雪深，风冷，阿山拜克骑马来往毡房、棚圈间救灾，都觉费了大劲。但这一天里就见吴登云一直是两条腿在雪窝里“扑腾”，就觉又感动又“不像话”：人家这么辛苦救人治伤，怎么连个马都没给人家？
  而且，阿山拜克也注意到了，在他看见吴登云的这一整天里，就没见他坐下歇口气，也没见他啥时候吃过饭。倒是见他用冷雪擦脸了的。
  阿山拜克本来想找乌鲁克恰提乡的干部说说，可过后再没看见吴登云了。听人说，吴登云去了遭灾最重也最苦的羊场二分场了。
  灾情就是命令。
  吴登云是最早赶到乌鲁克恰提乡雪灾现场的医务人员。
  在大雪尚未完全停止时，吴登云就请缨出阵，带了几个医务人员骑马上路了。山高路远，寒风刺骨，他们在风雪地里艰难跋涉一天一夜，赶到满目惨白、一片凄惶的灾区时，已是人困马乏，冻僵的腿脚扯不出马镫子了。
  没有时间喘息，砸砸腿，捶捶腰，抓把雪搓脸清醒清醒，揉开困倦干涩的双眼，吴登云就一头扎进抢救伤病员的紧张而繁重的抗灾中去了………
  阿山拜克看见吴登云那天，吴登云已两夜没合眼。但他却心疼自己的马；让马歇了半日后，又让给别人去送伤员。而自己拖着疲惫僵硬的双腿，在雪地里“扑腾”了一整天。
  吴登云在这之后去的羊场二分场，灾情更严峻。大部分毡房压在雪堆里，有13个牧民死于雪崩和冻亡，几占全乡雪灾死亡人数的一半；积雪厚的地方，不是走，是“钻”，双手紧扒拉才能伸出头来；四月天，气温零下十几度，夜里更甚，裹着皮袄还觉冰刀子割肉；全分场冻伤、重感冒的十之七八。
  吴登云在这里“拼”了十几天。
  伤病员多，夜以继日抢救治疗，来回奔忙观察护理，拼得双眼血肿，雪团子砸脸也顶不住困意，走着走着双腿一软就瘫在雪地里打了盹。
  救灾中，从雪崩压塌的毡房里挖出一个牧民，人已没了气息，似一具冻成冰棍般的“僵尸”。
  吴登云趴在深雪地里，贴着胸口静听良久，似有微弱的心跳。这就在雪地里没起身，人工呼吸，急救处置，搓雪暖身，整整忙碌了一晚上。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那个冻成“僵尸”般的牧民有了活气，吴登云却倒卧在地动弹不了了——一时竟睡死了，是大家怕冻坏了把他架起来的。
  后来的几天里，吴登云自己的脚冻肿了，手也冻烂了。
  分场的干部感动得热泪珠珠在雪地里砸了“窝窝”，又怕他暴垮病倒，一再劝他去场部腾出的草料房歇歇气缓缓神。
  吴登云望着身周围呻吟的伤员，说：
  “我是来抢救他们的医生，我休息了，他们咋办？这个时候，人命关天，惟独医生不能休息啊。”
  救灾结束后，吴登云从羊场山上下来，阿山拜克·吐尔地又一次见到了他。
  见了却没认出来。
  吴登云眼窝乌青，嵌了两只干涩暗红的眼珠子；塌陷的双颊，烘托了黑紫高耸的颧骨疙瘩；嘴唇像烧糊了的锅巴，翻卷了黑一块白一块的干皮。
  直到人上了马，马背上的小药箱随着“嘚嘚”的马蹄声颠起来，阿山拜克才眼前一亮“醒悟”过来……
  后来，阿山拜克先后调任县教育局长、县长、州长，对吴登云也由初识而相识，由相识而相知，由相知而敬重了。
  但，无论何时，阿山拜克对初识吴登云的情景，却念念在心：
  “一名汉族医生，为柯尔克孜群众的安危，能吃那样的苦，像不要命似的，了不起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