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22天——从西安到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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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流放伊犁》 图书
唯一号: 320020020210011668
颗粒名称: 二、122天——从西安到伊犁
分类号: I267;G634;C55
页数: 35
页码: 22-56
摘要: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六日(1842年8月11日)上午时分,林则徐携聪彝、拱枢两儿从西门城楼下出了西安城。陕西当局“自将军、院、司、道、府以及州、县、营员送于郊者三十余人”①。时值秋高气爽的节令,这里却充满着抑郁的气氛。郑夫人因患腿疾,不能下地行走。林则徐望着体弱多病的结发妻子,夫妻间的万般情感都在目光对视中交流。他深沉地吟哦着《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志别:
关键词: 林则徐 二十二 十一月 嘉峪关 乌鲁木齐

内容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六日(1842年8月11日)上午时分,林则徐携聪彝、拱枢两儿从西门城楼下出了西安城。陕西当局“自将军、院、司、道、府以及州、县、营员送于郊者三十余人”①。时值秋高气爽的节令,这里却充满着抑郁的气氛。郑夫人因患腿疾,不能下地行走。林则徐望着体弱多病的结发妻子,夫妻间的万般情感都在目光对视中交流。他深沉地吟哦着《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志别:
  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①
  林则徐劝慰夫人,我离家外出去远行,无论到哪里,都会敞开宽阔的胸怀。我们要乐观旷达,心里不要难受悲哀。我能力低微而肩负重任,早已感到精疲力尽。一再担当重任,以我衰老之躯,平庸之才,是定然不能支撑了。如果对国家有利,我将不顾生死!难道能因为有祸就躲避,有福就上前迎受吗?
  诗是林则徐随口吟诵,却并非信口而出。他坚信自己从事的禁烟抗英的事业是正义的,为坚持了民族大义而问心无愧,对朝中投降派表示了极大的鄙弃。正是因为有着不计个人生死祸福的爱国情怀,才使林则徐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曾表现出半点儿凄惨悲戚。他用以安慰妻子的,是开朗诙谐的语言和豁然豪放的胸襟。其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林则徐最为喜爱的名句,作为座右铭,常不去口,这既是他的爱国心声,也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清人对此名句赞曰:“迹其生平,无愧斯语。”②这一名句也极大地激励了后来的爱国者。
  林则徐一行出西安城后,乘舟渡过水势浩淼的渭河,抵咸阳。又经醴泉(今礼泉)到乾州(今乾县),夜半大雨如注,旅馆积水成渠,流入床下,墙屋多圮,不能成寐。他在《秋夜不寐,起而独酌》诗中吟道:“欲眠不眠夜漏永,得过且过寒虫号。肝肠赖尔出芒角,俯仰笑人随桔槔。”①说秋雨之夜是这样漫长,我想睡,却又睡不着,就像那得过且过的寒号虫一样。我要借助酒兴来挥洒笔墨,抒发胸中不平之气。笑看人生多变,身世浮沉,就像那提水的桔槔一样上下起伏。
  由于雨大途中积水难行,林则徐只得在乾州歇息两日。七月十一日(8月16日)继续上路,长子汝舟送行五日,就要回西安了。林则徐作《舟儿送过数程犹不忍别,诗以示之》,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要好好操持家务,奉侍母亲,关心国事,发奋图强,期待着将来团聚的日子。父子间的依别深情溢于言表。
  林则徐行过永寿、邠州(今彬县)、长武,十四日(19日)到达甘肃泾州(今泾川县),夜雨临窗,传来一个月前镇江失守的消息,林则徐大吃一惊!自革职流放以来,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及时地了解战事的发展变化,特别在病中更是耳目闭塞。英军突破吴淞口进占上海之事,他毫无所知,镇江失陷怎不使他惊心动魂!他在灯下给友人刘建韶(字闻石)挥笔作书:“南中又有镇江失守之信,令人滋切愤忧,不知报续何似耳!”①
  林则徐焦虑地想得到镇江失守后的情况,却是身在放逐,越行越远,为此寝食难安。心情正如在西安所写《和王仲山司马见赠原韵》诗中所说:“目断天南新露布,心悲岭表旧云轺”;“诸天孰使狂魔伏,历劫滋惭老衲枯。”②他望眼欲穿,盼望来自东南前线的战报;想到战事失利,难禁悲愤。祈祷上苍,降伏英国侵略者;为不能杀敌报国而惭愧不安。听说陕西抚标中军参将马辅相奉命铸炮,他便急切地挥笔建议:“此器不可不备,尤不可不精,……其大要总在腹厚口宽,火门正而紧,铁液纯而洁。铸成之后,膛内打磨如镜,则放出快而不炸。……若一时铁匠未即得法,先以铜铸亦可也。”③
  林则徐不放过一切为国家民族抗御外侮出谋划策的机会,但事与愿违的是,自他西行以来,清朝在英国蛮横的胁降要求面前卑屈求和,中华民族的危机正在一步步加深。南宋末年,民族英雄文天祥被俘后在《过南海》诗中悲愤地吟哦:“劫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飚风吹鬓华。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男儿千年志,吾生未有涯。”这也正是林则徐此时心境的写照。
  一路跋山涉水,林则徐于七月二十九日(9月3日)来到兰州,受到以新任陕甘总督富呢扬阿(字海帆)为首的当地官员的热情慰留。“节府高楼跨夹城,玉泉山色大河声”。林则徐与富呢扬阿在濒临黄河的府楼上,“开筵东阁图书满,剪烛西堂鼓角清。慷慨论兵忠愤气,殷勤赠别解推情”①。富呢扬阿特意在书房设筵款待林则徐,可谓盛情。他们在花烛下推心长谈,夜半报时的鼓角声是那样的清亮悠远。富呢扬阿谈论起战事来,意气激昂,忠直愤慨之气不可遏止。林则徐感谢他解衣推食,热情迎送。
  甘肃布政使程德润(字玉樵)设宴为林则徐饯行。林则徐作《程玉樵方伯德润饯予于兰州藩廨之若己有园,次韵奉谢》二首。其二写道:
  我无长策靖蛮氛,愧说楼船练水军。
  闻道狼贪今渐戢,须防蚕食念犹纷。
  白头合对天山雪,赤手谁摩岭海云。
  多谢新诗赠珠玉,难禁伤别杜司勋。②
  他说,我未能采取有效措施扑灭英国侵略者的凶焰,提起以前在广东练水军、整顿海防的事,内心感到十分惭愧。听说英军已渐收敛,但它残忍贪婪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要警惕它逐步蚕食、扩大侵略,念此我万分忧虑。我年纪老了,被发配到终年积雪的天山下算不了什么,可有谁去支撑风云多变的广东政局呢?多谢你赠送给我美如珠玉的诗句,我就像唐朝曾任司勋员外郎的杜牧一样,是难禁伤别之情的。
  在与兰州道唐树义(字子方)的交谈中,林则徐得知当年在湖广总督任上交往密切的友人姚椿(字春木)、王柏心(字子寿、冬寿)仍在湖北荆州书院讲学。去冬他在祥符工地曾接到二位的手札并赠诗,只因当时河事紧急,之后又大病一场,所以未能及时作复。想起一别四载,世事发生了多少变化!如今可以对友人将满腔愤懑一吐为快了。他激动地提笔作书,无所顾虑地累纸长言,详细陈述禁烟抗英的经过,历数是非曲直,倾诉衷肠:“自念祸福死生,早已度外置之。惟逆焰已若燎原,身虽放逐,安能诿诸不闻不见?润州(镇江)失后,未得续耗,不知近日又复何似?愈行愈远,徒觉忧心如焚耳!”
  他认为英军得以长驱直入,依仗的是船坚炮利,而清军失利,正是清廷不谋船炮的恶果。鉴于英军已侵入内地,他认为反侵略的战略战术必须改变。他从正反两方面总结抗英经验,“徐尝谓剿夷有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强调武器装备的改进,更强调提高士气和对先进武器及技术的掌握,这是他既重物、也重人的比较完整的国防思想。面对当务之急,他提出雇用民商之船,招募敢死之士,作为抗英的突击力量。从最坏处着想,林则徐提出坚持长期作战的战略思想,“倘被久踞,则恢复之策,扼要首在荆襄,须连结秦蜀以为之”。坚守湖南、湖北,把四川、陕西作为巩固的后方。
  林则徐将此信委托唐树义邮寄湖北荆州书院。又说道:“谪戍五律,专为徐而作,谨次韵各一章,附请削正。”①
  《次韵答姚春木》
  时事艰如此,凭谁议海防?
  已成头皓白,遑问口雌黄。
  绝塞不辞远,中原吁可伤。
  感君教学易,忧患固其常。
  《次韵答王子寿柏心》
  太息恬嬉久,艰危兆履霜。
  岳韩空报宋,李郭或兴唐。
  果有元戎略,休为谪宦伤。
  手无一寸刃,谁拾路旁枪!①
  他对姚春木说,国势危艰到如此地步,依靠谁去筹议海防?我忧国伤时愁白了头发,哪有功夫去理会别人的造谣中伤!流放到边塞去,我不怕遥远,祖国的大好河山遭到侵略者蹂躏,实在令人悲伤。感谢你劝我学习《易经》,但忧患本来就是常事。
  他又对王柏心说,我叹息国家长久地耽于安乐,眼下正值艰难危急。将来会更加艰难、更加危急,这种兆头现在已经有了。可惜岳飞、韩世忠空有报效大宋之志,却惨遭杀害和打击;或许有像李光弼、郭子仪那样平定安史之乱的人出现,能将大清振兴。会有富于韬略的将帅出来收拾这局面的,你们不必为我悲伤。我现在虽然手无寸铁,却盼望有人能挥戈再上战场!
  这两首五律,抒写了他一腔热血报国无门的悲凉壮怀!值得一提的是,诗中所提学习的《易经》,是儒家经典之一,提出对自己的处境和现状,时刻抱有警惕之心的忧患意识,在政治生活中,提出物极则反、居安思危的治国原则,这种忧患意识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之一;在道德生活和人生观中,提出在危险与困境时,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坚守理念和作人准则,这是中国学人安身立命的依据。林则徐正是如此,身在兰州,心怀国事,继续阐述抗英主张,敲响持久抗战的警钟!伟大的爱国者一片丹诚赤如血。可是,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到达兰州的前五天(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1842年8月29日)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已在下关江面的英舰康华丽号上签订!
  八月七日(9月11日),林则徐离开兰州继续赴戍。辰刻行,出西门,自富海帆以下皆送于西关公所。“过黄河浮桥,计二十四舟,系以铁索,复有集吉草巨绠联之,车马通行,此天下黄河之所无也。”
  八月十四日(9月18日)到达凉州城(今武威),应任甘凉道的同乡后辈郭柏荫(字远堂)的挽留小住并另雇大车。次日中秋,与陈德培互有唱和。
  陈德培,字子茂,江苏吴县人,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的旧属,颇受赏识,后为候补官离苏至甘肃,应很快补官,可是七年间竟没有空位,就任安定县(今定西县)主簿,只是知县以下与县丞同为佐官的小官,可说是仕途蹇滞。林则徐在西安赴戍前致函陈德培,希望在兰州一晤。行至安定县秤钩驿时,受到陈德培的先期迎接,陪同至省城兰州,又必欲送至凉州。如此迎送,可见他对林则徐的尊重爱戴之情。陈德培作《壬寅仲秋,前两广制府林少穆先生西戍伊江,培自安定县之秤钩驿东迎,即送至凉州西迈。车中百感交萦,赋呈四律》,诗中称颂林则徐襟怀宽广,“能忘宠辱气平和”。功盖天下,民心所向。“人钦绛节知名久,身系苍生属望多”。途中由三、四两儿陪侍,又添长孙,足堪慰藉,“玉树孙枝新茁秀,且将经国两眉舒”。祝愿早日归来。
  林则徐作《子茂簿君自兰泉送余至凉州,且赋七律四章赠行,次韵奉答》,前二首云:
  弃璞何须惜卞和,门庭转喜雀堪罗。
  频搔白发惭衰病,犹剩丹心耐折磨。
  忆昔逢君怜宦薄,而今依旧患才多。
  鸾凰枳棘无栖处,七载蹉跎奈尔何!
  送我西凉浃日程,自驱薄笨短辕轻。
  高谭痛饮同西笑,切愤沉吟似北征。
  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
  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①
  林则徐对陈德培说,不识宝玉,就不会爱护献玉的卞和。受谴以来门庭冷落,我倒认为是件好事情。连连搔着头上的白发,惭愧自己年老体衰,如今只剩下这颗爱国的忠心在忍受着折磨。回想以前,我曾怜惜你仕途坎坷;而今还是为你怀才不遇、无法施展抱负而叹息。现在是小人得志,贤俊之士反倒不受重用。你来甘肃应很快补官,可一直没有空位,你在此虚度了七年光阴,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则徐说与陈德培结伴西行十余日,高谈痛饮,看似轻松,可对时局的无限忧虑和感慨,就好像西汉末年班彪避乱于凉州吟诵《北征赋》。林则徐忆昔抚今,禁不住从心底发出呐喊:英国侵略者飞扬跋扈,有谁去消灭它?国内混乱的政治局面,深望有志之士出来澄清!放逐途中的万里关山,把林则徐与抗英前线隔开了,但他做梦也好像听到江南抗英的战鼓声!全诗抒发了林则徐对侵略者的满腔愤恨和拯救国家民族的迫切心情,表现了他渴望杀敌报国的爱国思想和昂扬的战斗精神!
  凉州(今武威)过后,九月一日(10月4日)林则徐行至抚彝城(今高台县境)。几天前,他在永昌接到富呢扬阿等人抄录京信,关于议和一事,较为详细。见信使他心情沉重,虽然他对一个月前的《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尚不得知,但他对信中透露的侵略者的蛮横无理,深感时局可忧。在家书中写道:“闻江南纳赂议和之事,逆番尚不肯休,然则又将如何,殊不堪设想矣!”①
  九月五日(10月8日),林则徐到达肃州城(今酒泉)。即将出塞之前,为了便于在戈壁沙漠地带减少颠簸,昼夜长行,换乘大车。再向西就是万里长城西端的嘉峪关。
  九月八日(10月11日),林则徐出嘉峪关。“昨夕司关官吏来问所带仆从及车夫姓名,告以人数。今晨起行,余策马出嘉峪关,先入关城。城内有游击、巡检驻扎。城楼三座,皆三层,巍然拱峙。关内设有号房,登记出入人数。一出关外,见西面楼上有额曰‘天下第一雄关’,又路旁一碑亦然。近关多土坡,一望皆沙漠,无水草树木,稍远则有南北两山,南即雪山,北则边墙。”
  林则徐立马关前,放眼河山,触景生情,吟就《出嘉峪关感赋》,诗中说,威严高耸的嘉峪关分界并连接着西边的山河和土地,我赴戍伊犁,在关前勒缰停住马蹄。关上的楼阁飞檐高翘,与秦地的树木遥遥相望,曲折环绕的城垣压低陇山的云烟。高峻险要的祁连山峰擦着我的肩头耸立云天;苍茫的大戈壁空旷辽远,使我迷蒙。回首望去,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说骰山、函谷关险要,可与嘉峪关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追溯历史,汉朝在西域设置都护府,任命官吏,政令颁行,天下一统,往来频繁,道路畅通。此前张骞出使西域,加强了中原与西域的友好联系,就像乘浮槎往来于人间天上一样,业绩神奇。高高的嘉峪关城楼与崆峒山遥遥相望,我好像听到长城下传来胡笳乐曲《敕勒歌》;看到长城的饮马水窟中,倒映着清冷的明月;古老的城堡上,鹰雕迎着塞外风沙盘旋飞翔。除了卢龙塞、山海关这两处险要地方,东南方没有哪个关塞能比得上这座雄伟的嘉峪关!昔日的敦煌关塞,已埋入滚滚的黄沙风烟里,阳关和酒泉都是古来久负盛名的地方。嘉峪关内外的土地绝非划若鸿沟、界限分明。关外西域之地,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归入了汉朝的版图。汉朝在西域宣示威力之后,就在断了右臂的匈奴面前开拓了疆土。若不是汉武帝安定统一了西域,还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能停止驻边防守呢?林则徐说自己骑马刚过嘉峪关,城门就紧紧关闭了。回首遥望中原,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孤零零地出关了,有谁能认识我呢?当年班超投笔从戎,功成名就。年老思归,尚能入关。而我呢?想当年,汉朝夺取了燕支山,使匈奴丧失了声誉和威望,军士们吹奏着幽怨的《杨柳曲》,在边塞上年复一年,熬白了鬓发。我在嘉峪关前别有感慨,不是因为自己年老体衰,而是盼望皇上早日召还入关。
  林则徐的《出嘉峪关感赋》,描绘了嘉峪关的威严壮观,赞颂了汉武帝的统一事业,表达了对立功西域的张骞、班超的景仰之情,也抒写了他盼望早日召还入关的愿望。全诗气魄豪放,笔墨酣畅,洋溢着热烈而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诗用平易的语言,对西北关山的雄伟壮丽和塞外风光的苍茫辽阔,曲尽描写之能事,写景抒情融为一体,格律完整而又贴当,不愧为杰出的登临怀古诗章。
  出了嘉峪关,便是塞外之地。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四日(1842年10月17日),林则徐抵安西州(今安西县城)。代理知州黄文炳此前曾连续三日遣丁具膳,当日又亲自迎于郊外,并到行馆拜访。林则徐看了他自造的武器,读了他去冬申请奔赴前线抗英杀敌的文稿,很为感动,称其亦有志之士也。一星期前出嘉峪关时,林则徐还说“弃繻人去谁能识”呢,现在却是他乡遇知音了。正如唐代高适在《别董大》诗中所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当晚,林则徐在行馆里给京中友人江鸿升(字翊云)复信,对获悉《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发出扼腕痛息:“南中事竟尔如许,人心咸知愤懑,而佥谓莫可如何。恬嬉久矣,可胜浩叹!……船炮水军之不可缺一,弟论之屡矣,犹忆庚秋获咎之后,犹复附片力陈,若其时尽力办此,今日似亦不至如是束手。……实在器良技熟,胆壮心齐,原不难制犬羊之命。今之事势全然翻倒,诚不解天意如何,切愤殷忧,安能一日释耶!”①
  也就是在这一天,两江总督牛鉴被清廷革职拿问。去年镇海陷落,两江总督裕谦自尽殉国后,九月,河南巡抚牛鉴被授为两江总督。年底,林则徐在祥符治河工地上,曾致书牛鉴,力陈船炮水军之事,但牛鉴只是空言敷衍,并不采纳实行。
  林则徐在西安养病时,五月八日(6月16日),英舰进攻长江口的吴淞炮台。江南提督老将陈化成率部发炮,猛烈抵抗。牛鉴驻守于宝山县城,战斗打响后,率兵增援,突遭英舰炮击,他惊慌失措,仓皇逃命,全军大乱。陈化成力守炮台,孤军杀敌,七处中弹,血透战袍,与守台官兵88人壮烈殉国。牛鉴的临阵脱逃、贪生怕死,受到时人与后人的谴责。英军占领宝山等地,溯长江进攻镇江。清军驻防副都统海龄严格练兵,修复城墙。但无权调兵,无钱铸炮。要求招募水勇,不为牛鉴批准;想弄点钱改善生活,激励士气,又遭牛鉴弹劾,受到降级留任的处分。六月十四日(7月21日),处于绝对优势的英军破门入城。海龄督部八旗兵千余人和绿营兵四百名,与近七千英军浴血巷战,肉搏拼杀,在设防最为薄弱的镇江,展开了最为激烈的抵抗!
  十五年后,恩格斯在评价镇江之战时这样写道:
  (英国人)逼近镇江城的时候,才充分认识到:驻防旗兵虽然不通兵法,可是决不缺乏勇敢和锐气。这些驻防旗兵总共只有1500人,但却殊死奋战,直到最后一人。……司令官看到大势已去,就焚烧了自己的房屋,本人也投火自尽。在这次战斗中,英军损失了185人,他们为了对此进行报复,在劫城的时候大肆屠杀。英军作战时自始至终采取了极端残酷的手段,这种手段是和引起这次战争的走私贪欲完全相符的。如果这些侵略者到处都遭到同样的抵抗,他们绝对到不了南京。①
  镇江之战后,英军兵临南京城下,牛鉴向清廷极力渲染英军船坚炮利,连续上奏请求乞和。道光帝派钦差大臣耆英等在英舰的炮口下俯首画押,签订《中英南京条约》。英舰退出长江后,道光帝以对长江部署防御不力的罪名,下令将牛鉴革职;随后又对奕山、奕经、文蔚等人问罪。当然,林则徐是赶到伊犁以后才知道这些情况的。
  从安西州到哈密城,林则徐怀着愤懑,带着劳顿,日夜兼程,走了八天。
  日记九月十五日(10月18日):“自安西以西,路皆沙碛,往往数十里无水草,碎沙之下实有石底,车行戛戛有声。……夜在车中宿。”
  九月十六日(10月19日):“独山子,有土屋两间,因在此为粥而食。过此多循山坡行,坡皆不高,其色紫黑,沿途有小石片如碎瓦。……(红柳园)不惟无所谓红柳,且树木并无一株也。……晚饭后复膏车碾月而行。是夜即在车卧。”
  九月十七日(10月20日):“大抵戈壁中,凡有一二土屋处,即皆称地窝铺也。……(马连井)附近有金矿,故多挖矿淘金之人,居民及千户。”
  九月十八日(10月21日):“红柳河,无河亦无柳,仅一家村,在此煎茶饮之。过此循山峡行,路多崎岖。又二十里无地名,亦一家村,为粥而食。又二十五里星星峡,向为宿站,而无旅馆,仅大小两店,皆甚肮脏,借隔邻土屋吃饭,夜在车宿。此地间于山峡,阴气萧森,居民仅九家。”
  九月十九日(10月22日):“西北风大,出峡皆石路,且多自上而下,车颠甚。……沙泉有居民数十家,向为宿站,亦无行馆,就旅店卸车作饭。此店比昨日差不恶,而除土炕外别无一物,沿途之店大抵皆然,幸自带绳凳、活几,勉聚一餐。此处水咸,昨在马连井购一葫芦,贮水而来;因星星峡与小红柳园之水俱尚可饮,故至此始用之。是晚风愈大,夜大雪,积雪四五寸。”
  九月二十日(10月23日):“早晨寒甚,仍飞雪,巳刻雪霁,见阳光,始行。……苦水,无行馆,卸车于店,店亦甚恶。村东有关帝庙,因借彼处小坐,作饭而食。亥刻又行。”
  九月二十一日(10月24日):“五鼓有微雪,辰刻行,……(格子烟墩)鸽子颇多,但无行馆,有店数家俱恶,仍用自带几凳,夜宿车中而已。”
  九月二十二日(10月25日),子刻即行,过滴水崖、长流水,四十里井至黄芦冈:“亦无行馆,旅店较前稍净。此地有田亩,出哈密瓜,今已过时,殊不适口,有晒干切片结为一团者,味甜似柿干,亦不见佳。”
  林则徐就沿途所历亲见作《塞外杂咏》组诗,咏叹戍途凄凉困苦之状。累累沙石挡在路上,真是太不平坦了。车箱和车轴整日磨擦,不停地发出声响。人在车箱里被颠得像箕中筛扬的小米一样,加上满耳隆隆的乱石声,今人不胜愁闷。他这样写道:
  沙砾当途太不平,劳薪顽铁日交争。
  车箱簸似箕中粟,愁听隆隆乱石声!①
  这首诗表面看来,咏叹道路不平行路难,实际上更写了人生坎坷,仕途艰难,身世浮沉不能自己掌握,只有任凭摆布处置,既使如此,林则徐最为关心和忧虑的,还是国家民族的命运。从车轮下震耳的隆隆乱石声中,他仿佛听到祖国危亡的呻吟,民族苦难的呐喊!
  九月二十三日(10月26日)清晨,林则徐到达哈密。在东门外福兴店旅馆停脚,刚卸完车,哈密办事大臣德全、协办大臣恒毓等地方官员前来拜会。
  去年夏天,林则徐由镇海启程赴戍,途经杭州时,会见了许多旧属故友。其中友人张珍臬十年前曾被流放新疆,两人不由而生同病相怜之感。张详细介绍了新疆情况,并把新疆地方志书《三州辑略》借给林则徐。《三州辑略》是当朝已故尚书和瑛(字太庵,原名和宁,后避道光帝旻宁之讳,改为和瑛)在嘉庆年间任乌鲁木齐都统时编纂的一部方志。作者将书冠名为《三州辑略》,是因为当时的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三地,大抵相当于唐代的庭州、西州、伊州。全书九卷八册,分类众多且较详细。林则徐在路上翻阅,自然对哈密有所了解。
  他在日记中写道:“哈密本汉伊吾卢也,置宜禾郡尉,唐为伊州,后陷于土番,元代入版图,明为哈密卫。”
  他还写了亲眼所见的哈密现状:“今其地土润泉甘,田多树密,可谓乐土。惟田归回民(即维吾尔人)耕种,入其粮于回王(即哈密王),满、汉官民皆无与焉。土城甚小,办事大臣及协办大臣同署,余则一通判、一副将、一巡检,皆住城内。其回城距此城约五里,回王府在焉。城内及附近回民约万余户,男戴印花小帽,女穿红衣,土人呼为缠头。其语与华言(即汉语)大异,然能华言者亦多。自此而西南,大抵皆回地也。”
  关于哈密的地理位置及台站交通,林则徐写道:哈密距嘉峪关一千五百余里,本应作十八站行,此次连兼两程,故只行十六日。新疆南北两路,在此分途,北路过天山达坂至巴里坤,凡赴古城(今奇台)、乌鲁木齐、塔尔巴哈台(今塔城)、伊犁者,皆取道于北。其西南达吐鲁番,凡赴南之喀喇沙尔(今焉耆)、库车、阿克苏、乌什、叶尔羌(今莎车)、喀什噶尔、和阗(今和田)者,皆取道于南。因北路达坂其寒彻骨,且雪后路径难辨,倘有迷误,即陷于无底之雪海,所以冬季行人虽往北路,亦多由吐鲁番绕道去乌鲁木齐;但途中有十三间房,为古之黑风川,若起大风,车马皆可掀簸空中,为行人所畏惧。惟别有小南路一条,亦通古城、乌鲁木齐,其路较近。即由哈密西南二百八十里之瞭墩(系往吐鲁番之大路)分途往北,既避北路达坂之雪,又避南路十三间房之风,行人无不乐于由此过。林则徐听说小南路上行人不少,决计取道而行。到哈密的第二天,林则徐就准备继续上路。车夫请求稍加休息,以养马力,便只好逗留一日,“求书者纷集,竟日作字”。
  九月二十五(10月28日),林则徐出哈密东关,“过回城,入城一观,其王府高出城巅。闻回王名百善,封此四十余年矣。”
  百善即伯锡尔,是时为统治哈密的维吾尔族札萨克郡王。
  哈密,北依天山,南临瀚海,东接嘉峪关,西通吐鲁番,是新疆东部的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清朝不仅在此驻防,而且依靠政教合一、世袭罔替的哈密王来进行百年来的统治。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清军在昭莫多(今蒙古乌兰巴托东南图拉河上游南岸)大败西北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西北各部纷纷乘机摆脱准噶尔的统治。哈密的维吾尔头领额贝都拉首先遣使入贡,归附清朝。并于年底在巴尔库尔(后改为巴里坤)活捉噶尔丹之子色布腾巴尔珠尔等,缚献清廷,受到赞赏,次年被授为札萨克一等达尔汗伯克,成为清廷对新疆维吾尔族地方部族最早的册封。四十八年(1709年),额贝都拉子郭帕伯克袭职;五十一年(1712年),郭帕子额敏伯克袭职,在雍正年间被晋封为镇国公、固山贝子。乾隆五年(1740年),额敏子玉素甫袭封镇国公,后加封为固山贝子。在清廷出兵伊犁和天山以南平定准噶尔与大小和卓之乱时,玉素甫率地方官兵随大军效力,被加恩晋封为和硕贝勒,又赏给多罗郡王的品级,正式得到“王”的封号。三十一年(1766年)在赴京入觐途中病故于山西灵石县,由其子伊萨克继位。四十五年(1780年)传位于其子额尔德锡尔。嘉庆十八年(1813年)额尔德锡尔病故,其子伯锡尔袭爵,是为第七代哈密王。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伯锡尔郡王袭爵近三十年。林则徐初来乍到,说伯锡尔“封此四十余年”不尽确切,但他日记中记载的哈密王府的建筑和哈密王的权势,则不仅属实,且更有过之。林则徐匆匆路过,未加深究。他没有想到,三年之后,他竟与哈密王伯锡尔展开了一场交锋。
  林则徐出了哈密。当晚“投旅店中为食,夜宿车中,此后大抵皆以乘舆为卧榻矣”。霜降已到,时近立冬,一直到大雪时节抵达伊犁,这四十多天,林则徐和三、四两儿大都在车上度过,特别是晚上还睡在车中,其寒冷凄苦,可以想见。
  林则徐沿着天山南北麓碎沙石路颠簸西行,连日望见天山达坂积雪,一白连天,不禁感慨吟诗:
  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①
  美玉般的天山雪峰像手板一样高高耸列着,引导林则徐向西而行,伴随他度过塞外寂寞寥落的长途跋涉。他说自己忧国伤时而愁生的满头白发,与终年不化的天山积雪一样,都是难以消融的!
  在塞外风雪之行中,与林则徐作伴的,除了两儿以外,就是书籍了。林则徐出关西行,在随带的行李中,有大量的书籍。这是林则徐不同于一般风尘俗吏之处。他有诗《载书出关》说:“纵许三年生马角,也须千卷束牛腰”。“不改啸歌出金石,毡庐风雪夜萧萧。”②
  战国时,燕太子丹作为人质留在秦国,求归燕国。秦王说,等乌鸦头变白了,马头生角了,我就放你回去。林则徐说,即使三年中有马头生角这样不可能的事发生(指召还入关),我也要以书来相伴。身在天涯的流放生活,是不会把我这颗心改变的。
  林则徐向前赶路,沿途人烟稀少,过了瞭墩,“陂陀重叠,屡登屡降,小石满路。……无人家,尚有泉流,在此为食。……一碗泉有土屋一家,复作饭而食。食毕又行,彻夜未歇”。
  在七个井子(今七角井)“只就颓垣之下作饭而食。……晚又开行,天已变阴,浓云如墨,然无驻车之所,只有勉行耳。半夜后雪甚大”,黑山子“有兵卡一间,人马极乏,姑在此小停,寒不可耐”。
  十月一日(11月3日):“停车在山峡中,雪积五六寸,四面全不辨路径,姑就卡房燃薪作饭而食。巳刻见阳光,始行,而路中辙迹仍不可辨,且陂陀登降,峡路蜿蜒,欲迷者屡矣。”有时风雪弥漫,天地间混沌一片,只有人下车来,在雪窝里步履艰难,人困马乏。他有诗《途中大雪》记实抒怀:
  积素迷天路渺漫,蹒跚败履独禁寒。
  埋余马耳尖仍在,洒到乌头白恐难。
  空望奇军来李想,有谁穷巷访袁安。
  松篁挫抑何从问,缟带银杯满眼看。①
  林则徐感叹道,大雪飘飘,盖住了马头,只露出了马耳朵尖。可要让雪下得使乌鸦的头变白(指朝廷召还入关),那恐怕是难上加难啊!多么盼望能有唐代李愬那样的将领,率军来为国家消除外患,可这只是空望而已!有谁能像东汉的洛阳令那样,到偏街穷巷去拜访袁安,来为国家荐举人材呢?面对着漫天飞雪的银白世界,想想严酷的现实,正直清白之人遭受的打击、屈辱和压抑,还有什么可说呢!他发古今感慨的不平之气,可以想见。
  十月二日(11月4日),林则徐由峡路过色壁桥(今色必口),“坡陀尤多,有一坡殊陡,索费马力”。又前行到大石头。至此,林则徐由沿天山南麓西行改为沿天山北麓西行。三日(11月5日),林则徐在马没蹄、人没踝的一白无际的高冈平原上勉行跋涉三十里,到达戈壁头,次日抵三个泉。
  十月五日(11月7日):“至木垒河,商贾云集,田亩甚多,民户约五百家;有河一道,泄雪山之水,今冬令涸矣。”
  十月六日(11月8日),抵奇台县城。“此地南关外贸易颇多,田畴弥望。是日天暖,雪融成泥,路滑多水。”
  十月七日(11月9日):“昨夜子刻即行,因夜半途中结冻,转不似日中之泥淖难行。”黎明时分到达古城。“此地阛阓甚多,闻北口外之科布多等处,蒙古诸部均在此贸易。有满兵汉兵两处土城,相距三里。满城曰孚远城,驻领队大臣一员及协领以下数员,满兵一千名。汉城驻游击等员,汉兵四百名。”林则徐受到古城领队大臣全庆(字小汀)的欢迎,聚散匆匆。他也没有想到,两年之后,他会与全庆共同经办天山以南的勘地事宜。
  十月八日(11月10日)又行。“自古城以来,沿途田亩连塍,村落相接,迥非戈壁可比。俗谚谓哈密至乌鲁木齐有穷八站富八站,盖戈壁头以东之八站为穷,木垒河以西之八站为富也。”木垒河以西除奇台外,还有济木萨(今吉木萨尔)、阜康、古牧地(今米泉)。
  十月九日(11月11日),过济木萨三台:“此地榆柳甚多,有上台、中台、下台,上台民户多至五百余户,县丞收粮之仓在焉,行馆即在仓内,甚为清洁;贸易铺户皆在下台,相距约二里。”
  十月十一日(11月13日)过阜康:“雪融后泥潦满途,已费马力,且路多坎陷,车每陷入,一车陷则众车皆因而停,故自寅至亥始能抵次,而车之折轴脱辐,且不一而足,殊累人也。”
  十月十二日(11月14日)过古牧地:“本日道路之长,泥淖之多,与昨日相仿佛。”
  十月十三日(11月15日),林则徐到达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位于新疆中部、天山中段北麓,古时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大牧场。西汉王朝设立西域都护府后,曾在此屯田。唐属庭州,后入吐蕃,元代属别失八里(突厥语五城之意,故址在今吉木萨尔县北破城子)管辖。明末清初,是强盛的西北卫拉特蒙古的游牧地。“乌鲁木齐”在蒙古语中意为“优美的牧场”。乾隆二十年(1755年),清廷出师西域,平定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落以后,在此驻兵屯田,派员筑城,钦定城名“迪化”。因山顶有一座朱红墙垣的关帝庙,人们又将乌鲁木齐称为“红庙子”。乌鲁木齐河东为重点建设区,经过十几年的经营,使之成为初具规模的塞外名城,曾担任镇迪观察的满族官员尼玛查·七十一(字椿园)在《西域闻见录》中这样描绘乌鲁木齐:“字号店铺,鳞次栉比,市衢宽敞,人民辐辏,茶寮酒肆,优伶歌童,工艺技巧之人,无一不备,繁华富庶,甲于关外。”
  将近九十年后,林则徐来此。他在日记中写道:“此地满、汉二城,皆繁会之区,都统、道、州驻满城,提督驻汉城,相距约十里。”林则徐在红山下受到提督中福的迎迓,晤谈片刻而别。都统惠吉久病初愈,未出门,派遣兵丁驾其坐车接林则徐入满城(巩宁城,即今新疆农业大学一带)。在城中行馆与地方官员会见,还有几位流放在此的官员前东河同知高樨庵(字文峰,号步月)、前江西彭泽令黄濬(字睿人,号壶舟)等也来拜会。之后,林则徐前往惠吉卧室探望。
  第二天,林则徐往汉城(迪化城,即今乌鲁木齐市大十字一带)答拜中福。以后连续两天在满城行馆里为人作字,又雇定赴伊犁车辆。
  十月十七日(11月19日),林则徐离开乌鲁木齐。经地窝铺,过头屯河:“今值冬令,水已涸而积雪弥漫,阴寒特甚。又十五里为昌吉县城,行馆在城内,颇宽敞。此地旧名洛克伦,后改为县。”
  十八日(20日):“至呼图壁,有土城名景化,巡检驻此。”
  十九日(21日),林则徐夜宿呼图壁县境内俗称土葫芦的图古里克军台。就在这一天,清廷对奕山、奕经、文蔚问罪。奕山与奕经俱为道光帝侄。奕山于二十一年(1841年)以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出任靖逆将军,督师前往广东。为邀功请赏,竟盲目派遣1700人分兵三路,在四月一日(5月21日)夜半突袭英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英军只损失了几只舢板船,珠江两岸的民船却被误烧了一大片。英军借机大举反扑,攻陷泥城、四方炮台,向广州城内开炮。奕山慌忙乞降,于七日(27日)签订《广州和约》,答应在一周内向英军交纳“赎城费”六百万银元,清军退出广州城六十里外。英军在城北三元里等地侵扰淫掠。四月十日(5月30日),三元里等一百零三乡农民群众围歼英军于牛栏冈。附近佛山、花县、番禺、南海,增城、从化等各县丝织、打石工人等纷往支援。义律向奕山求救,奕山派员为英军解围。奕山指挥的广东战役,虽然兴师动众,但却以轻举妄动开始,以一触即溃、屈辱投降告终。道光帝遂把广东营务废弛之罪归于前任,导致了林则徐被流放伊犁。
  奕经于二十一年九月四日(1841年10月18日)以协办大学士出任扬威将军,与参赞大臣文蔚率军赴浙。此前八月十七日(10月1日)英军再陷定海,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三位总兵率部血战六昼夜,壮烈捐躯。英军进攻镇海,浙江提督余步云不战而逃。二十六日(10日)镇海失陷,两江总督裕谦投水殉国。三天后,宁波失陷。浙江连失三城,奕经受命率师出征,却沿途逗留,游山玩水走了四个月。二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1842年3月10日)从绍兴分兵三路,夜间冒雨向宁波、镇海、定海出击,事机不密,大败而回。英军乘机攻慈溪,文蔚不出兵救援,丢弃辎重器械,逃至绍兴。奕经回驻杭州,不敢再战。
  《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后,在朝野舆论的压力下,道光帝下旨将奕山、奕经①革职逮京,论死刑,斩监候,圈禁宗人府空室。将文蔚下狱。
  十月二十日(11月22日),林则徐过塔西河:“此地民居甚盛,闽中漳泉人在耕种者有数百家,皆遣犯子嗣,近来闽粤发遣之人亦多分配于此。”夜住绥来县城东关外军台:“此地旧名玛纳斯,今改为县,田土膏腴,向产大米贩各处(大米每升约重四斤余,价四十文;豌豆每升重亦然,价二十二文),人物之繁,不亚于兰州。有南北两城,县令与副将驻北城,都司驻南城。”第二天因车辆换轴停留一日。下午为人书条幅、写对联。
  十月二十二日(11月24日),林则徐出绥来县,过西关十里:“有玛纳斯河,车马涉过。是河本极宽深,今值冬令水弱,河流隔为三道,其深处犹及马腹,夏令不知如何浩瀚矣。”晚上“至乌兰乌苏军台(今石河子市)宿,此处民户亦多。阅前人记载,皆言此处蚊多且虐,今在冬令,幸无此患。”
  自绥来以西,沿途再无州县,林则徐所历“尖宿之站,皆自作饭”。
  十月二十四日(11月26日)到奎墩(今奎屯市):“居民亦有百余户,闻水利薄,田非膏腴,村墟殊荒陋耳。惟军台尚清洁,前院尤宏敞,足容大车,遂宿焉”。再向西“沿途杳无人烟,与前戈壁相类,惟树木不少耳”。过了干河子、四棵树、固尔图,驱车碾过“沙窝最深,极疲马力”的沙泉子,到达精河。
  十一月一日(12月2日)在城外军台住一日未行。“此地安插遣犯约二百余名,皆令种地及各营中服役,闽粤人尤居其半。是日来乞赏者纷纷。勉应之。”次日掠过“道旁苇草弥望”的苇湖,夜宿托里军台。
  十一月三日(12月4日)行至五台:“托霍木图军台,俗称五台,仍隶精河辖,居民寥寥,旅店两家。军台坐南向北,后面南山环绕如翠屏,其北亦群峰耸秀,颇堪玩赏。”
  十一月四日(12月5日),林则徐到伊犁所辖的四台,伊犁将军布彦泰、参赞庆昌派手下武弁来迎,“即遣其先回,闻此举前所未有也”。
  十一月五日(12月6日),林则徐买了干饼,与昨晚的剩粥一起就餐,赶到赛里木湖畔的三台夜宿。在日记中写道:“此台四面环山,诸山之水汇一巨泽,俗呼为海子,考之前人记载,所谓赛里木诺尔是也。东西宽约十里,南北长倍之,波浪激涌,颇似洪泽湖,向无舟楫,亦无鱼鲔之利,惟水鸟飞翔其间,人亦不能取也。泽中有小土山,不生草木。闻土人言,海子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见,见则雨雹,其水亦不可饮,饮则手足疲软,谅是雪水性寒故耳。夜在军台住。”
  十一月六日(12月7日),黎明风起,天空阴沉,林则徐早饭后出发了。“循海子而西,沿途皆风涛之声。约四十里地名松树头,海子始尽,而两山劈开,千松挺立,行人谓之过达搬,而不知其名,考诸前人记载,当是塔尔奇山也。此处有饭店数家,适见雪花飘洒,在店小坐。移时雪略稀,即驱车过山,约二里许至其巅,而狂风大作,几欲吹飞人马,雪又缤纷,扑入车内,欲停车则山巅非驻足之所,欲下岭则陡坡有覆辙之虞,不得已舍车而徒步,与两儿牵裙连袂而下,幸风雪渐微,约行二里许,坡不甚陡,复坐车行。”
  下山后,峰回路转,进入塔尔奇沟,俗名又叫果子沟。嘉庆十年(1805年)七月中旬,祁韵士(字鹤皋)流放伊犁经此地,在《万里行程记》中记载:“忽见林木蔚然起叠嶂间,山半泉涌,细草如针,心甚异之。前行翘首,则满谷云树森森,不可指数,引人入胜,注目难遍,欣悦之情,惟虑其尽。已而峰回路转,愈入愈奇,木既挺秀,具干霄蔽日之势,草亦蓊郁,有苍藤翠藓之奇,满山顶趾,绣错罕隙,如入万花谷中,美不胜收也。泉流十余里,与东涧中大水合流,崩湃砰訇,出入危石峻磴间,沿岸杂树丛枝,覆水不见,但闻其声。七十二桥回环屈曲于千岩万壑之中,密箐深林之下,凭谁摹此画中境耶。夫此沟,一线天耳,而其山其水及其草木,无一不臻佳妙,足称富丽天成,不必更以萧疏澹远为胜。何期万里岩疆,乃有此一段仙境,奇绝,快绝!”
  林则徐在日记中接着写道:
  祁鹤皋先生《行记》称此处为奇绝仙境,如入万花谷中。今值冬令,浓碧嫣红不可得见,而沿山松树重叠千层,不可计数;雪后山白松苍,天然画景,且山径幽折,泉溜清冷,二十余里中步步引人入胜。若夏秋过此,诚不仅作山阴道上观也。过桥十余道,至二台,台房湫隘,遂住旅店中。店有两家,皆板屋。
  果子沟以天然的美景,迎接着伟大的爱国英雄林则徐的到来。从日记的字里行间,使人看到林则徐那入神欣赏的神态。他从那纷繁愁苦的往事中挣脱出来,全部身心沉浸流连在祖国西北边陲的壮丽风光之中。林则徐的万里赴戍,正如他在回赠友人的诗中所说:“雪窖冰天亦壮游。”①
  第二天一早:“仍在山峡中蜿蜒旋转,虽路径高低,且多小石,车行不无颠簸,而松雪清泉,处处动人玩赏。所过木桥数十道,桥下泉声若琴筑然”。头台饭后,出山峡来到旷野,住芦草沟的广仁城外旅店。布彦泰将军、庆昌参赞又遣属下来此侍应,驻守绥定城的伊犁镇总兵福珠洪阿派人迎接。
  十一月八日(12月9日),林则徐到绥定城,福珠洪阿率将弁迎于郊外,邀至署内歇住。其地有园亭之胜,匾曰“绥园“,又名“会芳园”。福总兵设宴并致果点招待。“邓嶰筠前辈遣丁驾其坐车来迎,即坐其车入城答拜各营员”。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九日(1842年12月10日),林则徐终于走完了悲凉艰难的漫漫戍途,来到祖国西陲的伊犁惠远城。从二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1841年7月14日)离开镇海军营赴戍,至此历时一年五个月的时光,经过多少曲折,多少磨难!东河效力半年多,西安疟病两个月不计在内,只是从西安到伊犁,就走了四个月又三天,即122天。其中西安到兰州24天;兰州(休息七天)到哈密53天;哈密(休息一天)到乌鲁木齐20天;乌鲁木齐(休息三天)到伊犁25天。而这122天的千里风雪跋涉,在今天乘飞机只需几个小时,乘火车转汽车只需两三天,但为中华民族做出伟大贡献的一代英雄林则徐却遭受了如此磨难!蛮横冷酷的打击,冰霜严寒的侵袭,衰龄病骨的缠磨,都没能使林则徐倒下去。他身在冰天雪窖之中,精神却在凌空翱翔,这不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代表么!
  林则徐的伊犁流放生活开始了!

附注

林则徐《壬寅日记》,又名《荷戈纪程》,初刊于遗集中,继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转载。收入《林则徐集·日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又收入《林则徐全集》第九册日记卷,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本书凡出此,不再注明。;《云左山房诗钞》卷六。;龙顾山人纂《十朝诗乘》,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1页。;《云左山房诗钞》卷六。;《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卷,第301页。;《云左山房诗钞》卷六。;《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卷,第315页。;林则徐《留别海帆》,《云左山房诗钞》卷六。;《云左山房诗钞》卷六。;《致姚椿、王柏心》,《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卷,第306~307页。;《云左山房诗钞》卷六。;《林则徐全集》,第六册诗词卷,第214页。;《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卷,第313页。;《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卷,第314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189~190页。;《塞外杂咏》之五,《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塞外杂咏》之六,《云左山房诗钞》卷七。;《云左山房诗钞》卷六。;《云左山房诗钞》卷六。;关于奕山、奕经与道光帝的辈份关系,费正清、刘广京编《剑桥中国晚清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上卷第220页说:“皇帝堂兄弟奕山。”第224页说:“他的堂兄弟奕经。”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三联书店1997年)第243页说:“奕经为皇帝之堂弟。”以上两书所说皆误。道光帝生卒年1782~1850年,奕山1790~1878年,奕经1797~1853年,二人虽比道光帝年少,但绝非道光帝的堂兄弟,在辈份上俱为道光帝侄。;《次韵潘功甫舍人见赠三首》,《云左山房诗钞》卷六。

知识出处

流放伊犁

《流放伊犁》

出版者:新疆大学出版社

出版地:2003

本书系《林则徐在新疆》丛书的《流放伊犁》分册,以严谨的历史事实,论述林则徐在新疆的思想和实践,他的伟大的爱国精神、高尚的品格节操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并收录近年来人们的怀念诗文。全书深入浅出,既有学术性,又有普及性,开卷有益,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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