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市图书馆

Y；收到你的长信。明年夏天你若再不能回北京，那我一定要去伦敦看你了。如果我们任其命运摆布，屈从于远隔重洋的种种不方便，那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已经耐了14年，仿佛就得这样永远地耐下去。夏天在北京时曾试图重访我们的中学。由于愧见旧时的老师们我没有进校门，只隔着街远远地望了一会儿。那天正赶上中午放学，现在的学期好像比我们那时候长了，我回去的时候已是6月20号，美国的小孩子早已开始放暑假，而北京的中学生仍然还在温习功课准备大考。那些从学校大门口涌出来的学生，看上去也比我们那时候幼稚得多。现在想想上初一的孩子也不过才12岁，可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我的侄女今年也是这个年龄，她晚上睡觉还要抱着个玩具熊。我们那时候在干什么呢？你和K像杀场上的敌手一样非要争全年级数学第一；我是最堕落，一上数学课就偷着在课桌底下看《红楼梦》，多亏了你们俩逼我做功课，否则我真可能毕不了业呢。
  中学没有什么大改变，那幢红砖楼看上去比从前旧了许多。学校围墙外的杨树倒是长大了。以前我对那排刷了半截白石灰的小杨树总是没有信心，觉得它们永远也长不成材，或是在未成材之前就会有什么不幸落到它们头上。你记不记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每一棵树都被K推一把。他像小牛犊似地用力一推，可怜的小杨树就踉跄地晃几下，你我便担心这么一晃，那些树就要连根掘起。你看，现在那些被K欺负的小杨树已长成参天挺拔的大树了，看来我们是低估了它们的生命力。你来信问到K，是的，他还在芝加哥。隔一阵子他会打电话来问个好，前天他还到我家来坐了坐。那天下午两点多钟，他从车子里打来电话，说是路过我家门口可不可以进来看看我。我正在患感冒，裹着毯子抱着一壶西洋参和枸杞子泡的茶坐在壁炉前看书，看的什么书?还是《红楼梦》°K一进门就说：“大小姐，你这个样子怎么行？要锻炼身体呀！”我说我自幼脾虚肝弱，不能过度运动，要补才行。“脾虚肝弱？你是说你从小就脾虚肝弱吗？我怎么记得你小时候跳皮筋儿比跑马拉松的运动员还有耐力。”K不解地问。第二天他还是差人送来两大盒花旗参。你可以想像吗?从前只知道拿弹弓打女孩的K，现在还很会关心人呢，难怪他的美国太太那么爱他呢。他现在可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额角也越来越高了，完全是一个成绩卓著的中年男人的富态相。我告诉他夏天我回北京，因为他们全家正在缅因州度假所以临行前没有和他讲。话刚出口K就惊呼起来：“啊？！你夏天回大陆了！怎么样？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北京就是北京呗，多了一些楼。”“天安门广场有变化吗？”“没有，你放心，天安门广场不会怎么变的，盖楼要是盖到那儿去，那可真是要天打五雷轰都有五年没回去了。上次回去的时候我专门跑到天安门广场去看英雄纪念碑。小的时候总觉得纪念碑很高，可是那次去了一看，也没有多高嘛。你记不记得L，咱们班那个爱画漫画的小个子，他跟我说纪念碑上有一个盖子，如果你爬上去把盖子打开，里面就会冒出一股青烟，然后，你就可以看到董存瑞、黄继光、雷锋，全在里面。有好大一阵子我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怎么能爬到纪念碑上去。”Y，你真应该看到K讲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和他小时候吹牛的神情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不想北京，如果想，他嘴上从来没讲过，只是每次见到他他都啰唆地唠叨童年的恶作剧的事。你知道吗，他在八宝山买了一小块地。他告诉我的时候我难受得嗓子一下子就噎住了。K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爱惹女孩子哭了，于是他连忙打哈哈说：“我那是地产投资。”我们三个人当中K是最乐观最不感情缠绵的。他时常令我羡慕男人的豪爽气。而今连他也想到八宝山，才30岁的人，可见生活在海外的人对时间的残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别人说起哪个好朋友几个星期不见就是遗憾，而我们一别竟是14年，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悲剧吗？不过我想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一切都会依然如故的，因为我们之间有太多熟悉的过去。K说蛮好是你来美国，因为我们都在这儿，然后他又改口说要聚就干脆都回北京去，因为只有在那一个地方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主人。你说呢？Z·J于美国·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