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市图书馆

近来发表的几篇文章大都是有关童年时光的。我的一位朋友开玩笑地说：“以后在你的传记中这一章就是‘思乡期’ 喽？ ”我还没有想到过给自己立传，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我的人生经历太简单，简单得甚至于乏味。
  不如有些人，生活曲折得比肥皂剧剧情还复杂，三十多岁便立传，而且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将更为丰富多彩，便命书名为《某某前传》。至于说到写作阶段的“思乡期”,那是真的，而且是不得已的，我并没有处心积虑地去选材。
  但凡写过文章的人都知道，写作不是一个职业。写作是一种无名的召唤。写作的人都是中了魔的人。
  那边一召唤,这边就身不由己地去了，简直如鬼使神差一般。 写作的人又知道，感受是编不出来的，而且自己也把握不住究竟遇到什么会有所感受，所以只能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 一天一天地度那近乎乏味的日子，遇到有感受的事就提笔写下来。
  这些天一听到有关中国的事心就会突突地跳。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广场眼泪便会淌下来，然后还会情不自禁地叹一声说：“哎，你看，北京街道上车水马龙， 人声鼎沸多热闹啊。”我那位朋友因在北京有生意所以时常回去，他像是要竭力戳穿真情似地说：“你这又是诗人的渲染了。 你知道在大太阳底下骑自行车有多受罪吗?北京现在三十七度，三十七度呀，快有华氏一百度了。什么车水马龙呀， 首先，北京根本就没有马。你是唐诗读多了， 才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九十年代末的北京。”可是他顿了一下又说：“噢，四环路那边还是有老农的马车的。那就说人声鼎沸吧，那么多的人和车你根本就受不了，那是噪音污染。”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咱们这里芝加哥郊外是挺寂寞的，好像比大兴县还寂寞。”我向窗外望去， 蓝天下，微风轻佛，树连着树，屋挨着屋。每一幢大房子便是一个人家的城堡。此时正值午间，莫说人影，就连打道回府的汽车也不见。
  我这位朋友是那种绝不允许自己有一刻沮丧的大男人，于是忙振奋起来说：“咳，你这都是闲愁，你看我，忙得什么都顾不得想。你就老老实实地在美国过你的悠闲日子吧。要是想中国，就改天到我家来包饺子，我来擀饺子皮”“什么?你还会擀饺子皮?我从来没听说在这里有人擀饺子皮。唐人街上买的很方便么。”“买的饺子皮多难吃呀，那么薄。一定要自己擀的。我来美国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带来一把擀面杖。”我想到我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什么， 只帶来几本书，《唐宋词选》、《唐诗三百首》、《红楼梦》。而且莫名其妙地带来中学时一直用的那部《新华字典》。包泊漪讲过一句话，她说：“无论是在什么路上或是走得有多远，中国人永远也跑不出自己祖先的影子。”我在美国住了近十四年， 我可以证实，她的这句话是极确切的。我的这位硬朗朗的商人朋友何尝不是患着和我一样的“思乡病”呢。
  我没有经商的欲望， 因此也没有许多回北京的机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那部《新华字典》找出来重温久已忘记的许多汉字，然后试着用中文写几篇文章。写文章是一件自我折磨的事,身心受苦且没有金钱的回报。但是,写文章的人又是上苍的宠儿，有谁又能在这茫茫人海中有这许多不相识的知音呢?也许是因为有这样大的安慰,凡是写过文章的人就绝不肯轻易放弃这一 “恶习”。 张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