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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时期，闻名陕甘宁边区的“马青天”——马锡五同志，担任的是陕甘宁边区陇东分区的专员。几十年来，他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他关怀、爱护和教育自己的件件往事，总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头一回见到马锡五同志，是一九四三年夏天。他亲自审理了我和张柏儿的婚姻一案，把我们从封建婚姻的枷锁下解救出来，给了我们终身幸福。这就是当年轰动陕甘宁边区，今天人人知晓的“刘巧儿”婚姻案件。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啊！我的真名不叫刘巧儿，那是作家们编的。我娘家姓封，家住在陇东华池县城壕张邦塬，那时候我只有个乳名叫捧儿。早在一九二八年，当我只有四岁的时候，我爹封彦贵就把我许给了华池县上堡子张湾村张金财儿子张柏儿。听老人们说，当时订婚没有给财礼。因为我娘娘①是张柏儿的四妈，我经常跟奶奶到张湾去串亲戚，所以常和张柏儿见面，后来逐渐也有了感情。可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爹起了赖婚之意，一面教唆我以“婚姻自主”为借口，提出与张柏儿解除婚约；一面于一九四二年五月以法币②二千四百元,银洋四十八块，暗中把我又许给城壕南塬张某的儿子。这件事很快被我公公张金财得知，便向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告发。经县司法处审理，撤销了前后两次婚约。我公公不服判决，我心里也难舍张柏儿。一九四三年二月，我和母亲到新铺赵城子钟聚宝家吃喜酒，遇见张柏儿也来待礼，③又当面谈起了我们的婚姻，我表明愿与张柏儿结婚，我母亲也同意这门亲事。但是我爹说啥也不同意，并于同年三月经我二娘娘（就是《刘巧儿》电影上那个媒婆）作媒，又以法币八千元，银洋二十块，哗叽四匹，将我卖给庆阳县玄马湾贾山根底的地主朱寿昌为妻。这个人，我连面都没见过，听说比我大十几岁，叫我怎能同意这门亲事啊！这时，恰巧张柏儿又来我家，我和母亲叫他回去快想办法。我公公闻讯后，就趁我爹离家去悦乐寇沟门逛庙会之际，于三月十八日④晚间，领着张湾二十多人闯入我家，将我抢回张湾，同张柏儿成了亲。第二天，我爹立即告到华池县政府。县司法处偏听偏信，派出警卫队将我公公和参与抢亲的人都抓了起来，不作调查了解，便匆忙审理，以“抢亲罪”判处我公公六个月徒刑，宣布废除我和张柏儿的婚姻，还把张柏儿带上脚镣手扭押进监狱，又强令我住在县政府附近的悦乐山根底姚家听候处理。在这亲人被监禁、美满婚姻被拆散的情况下，我只得独自一人步行八十多里路来到陇东专署所在地庆阳城，向闻名已久的“马青天”马锡五专员告状。
  在庆阳城东巷子一个古老破旧的小院里，我找见了马专员的家。他和他爱人李春霖正在吃饭。我一进门，他们就放下饭碗，很客气地招呼我，又让坐，又让吃，又让喝，十分亲热。那时，我这个生长在偏僻山沟里的农家女儿，还是头一回见专员这么大的官啊！刚进门时心里还有点害怕，不知这状如何告才好。但当我见马专员夫妇都穿着朴素的灰粗布衣服，吃的是和老百姓一样的家常便饭，没有一点官架子，是那样平易近人，满腹冤屈便象久堵的河水一样涌出口来，从头至尾向他们哭诉起了自己的冤情。马专员连饭都顾不得吃，一边细心地听着我的申诉，一边仔细地在笔记本上记着。李春霖同志在一旁陪着我叹气、掉泪，同情地说：“封建买卖婚姻真是害人呀！”听完我的诉说，马专员当即表示：“真正自由自主的婚姻是不能废除的。你先回去吧， 我马上来调查处理。”临走时，马专员夫妇还把我送出大门。
  我返回悦乐姚家后，一边帮姚家干些纺线、养蚕等零活，一边焦急地盼着马专员快来断案。时隔三、四天之后，我正在一棵大桑树上摘桑叶，马专员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面前。原来在我回到姚家的第二天，他就到悦乐来了，已经深入群众，走村串户，对我们的婚姻案件进行了详细调查研究，现在是来征求我意见的。我说： “朱家有钱我不爱，我爱的是张柏儿老实忠厚劳动好，死也要和柏儿结婚。”马专员很高兴地表示赞同我的意见，并告诉我说张柏儿已经放出来了，马上就要对我们的婚姻案进行重新判决。
  农历四月十七日，这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马锡五专员召集了悦乐区三乡群众大会。我爹和我公公，我和张柏儿，还有参与抢亲的人，都到会听候审判。马专员仍归穿着灰粗布军衣，坐在主席台上，协助华池县司法处对我们的案件进行公开审理。他除向本案有关人员审明全部案情和各自意见外，还广泛征询了到会群众对本案的处理意见。大家一致认为：封彦贵屡卖女儿，违犯边区婚姻法，应受处罚；张金财黑夜聚众抢亲，四邻以为盗贼临门，惊恐不安，既伤风化，也有碍社会治安，也应当处罚；人们特别关心的是我和张柏儿的婚姻，认为合理合法，不能断散。在审明案情和听取群众意见以后，法庭重新判决：（一）封彦贵违犯边区政府婚姻法，屡卖女儿，所得财礼全部予以没收，并科以劳役半年，以示警戒。（二）张金财等黑夜聚众抢亲，惊扰四邻，有碍解放区的社会秩序，判处为首者张金财徒刑半年，其他附合者给以严厉批评教育，以明法制。（三）封捧儿和张柏儿基于自由恋爱而自愿结婚,按照边区婚姻法规定，准其婚姻有效。这三条判决，是非分明，合情合理，受到了到会群众的拥护，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马专员给我和张柏儿颁发了结婚证。接着他讲话说，封捧儿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婚姻自主， 自愿与张柏儿结婚，这是边区的新鲜事，这种新风尚和新精神应当提倡。华池县司法处在审理这起案件中，缺乏调查研究和群众观点，曾作出错误的判决，自己兼任陕甘宁边区高等法院陇东分庭的庭长，也应承担责任。这次在调查研究和进行调解的基础上， 按照边区政府的法令和群众的意见，合情合理地重新审理此案，各方面都心悦诚服，取得了审判和调解相结合的经验，这种方式在今后的司法工作中应当坚持下去。他还祝贺我和张柏儿婚姻美满，和睦幸福，希望封、张两家改善关系，增强团结。马专员的讲话，句句感人肺腑，激起了阵阵掌声。人们纷纷赞扬说：“马专员真是个清官，马青天名不虚传！”此时此刻，一股由哀的感激之情涌上我的心头：马青天啊，您使我们拆散的夫妻重新团圆，您真是为民作主的好专员啊！以后，延安《解放日报》和重庆《新华日报》等报刊，先后报导了马专员审理此案的消息，详细介绍了由此创造的审判与调解相结合的“马锡五审判方式”。
  陇东中学的语文教员袁静同志以此案为素材，编写了秦腔剧本《刘巧儿告状》，陕北的民间艺人韩起祥同志又改编为陕北说书唱本《刘巧儿团圆》，在边区各地演唱，成功地塑造了马锡五同志的形象，宣传了党的群次路线、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及其“马锡五审判方式”。全国解放初期，首都的文艺工作者又将它改编成为评剧《刘巧儿》，还拍成了电影，在宣传婚姻法和社会主义法制，宣传党的优良作风方面，继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民间婚姻纠纷案件，在近四十年的时间里被传为佳话，能够发生这么广泛的影响，完全是马锡五同志的高尚精神和优良作风促成的。
  马锡五同志不仅给了我们婚姻自主和家庭幸福，而且十分关心我的成长和进步，甚至连我娘家和婆家关系改善的如何也挂在心上，表现出他了解群众，关心群众，通情达理，处处和群众心连心的优秀品质。记得是一九四五年三四月间的一天，张柏儿吆着毛驴送我回娘家，在我们路过悦乐街时，正巧遇见了来华池县巡视工作的马专员。他老远就喊着我和张柏儿的名字，笑呵呵地迎上前来，亲切地询问我们婚后的夫妻关系和家庭生活、生产情况。我们告诉他，婚后两年来夫妻恩爱，生活美满，男耕女织， 努力生产，年年都能完成大生产计划。马专员听了很高兴地说：“好啊，你们做出了样子，群众就能从你们身上看到婚姻自主的好处哇!”他又笑着问我爹与我公公两亲家的关系好了没有。我回答说，开头两亲家还有点别扭，见面连话都不说，经过我和张柏儿按照专员教的办法，往来劝说调解，如今两亲家的关系变得很好了。我还告诉他，我们这回正是要去娘家看望父母。马专员说:“你们做得很对，老人受封建思想影响深，做错了事，儿女要体谅他们， 体贴他们，老人高兴了，思想疙瘩也就解开了。今后，还要常到娘家门上走动，来来往往，两家的关系还会更好哩！”马专员还语重心长地叮咛我说：“捧儿，你和张柏儿的事，都写成书编成戏了， 到处演唱着哩！你的名气大得很呀！你们在反对封建婚姻上带了头，在闹生产上还要带好头,处处都要当好群众的带头人啊！” 这次见马专员以后，到第二年四月边区第三届参议会上，他被选为边区高等法院院长，便离开了陇东。全国解放后，我听人们说他担任了最高人民法院西北分院院长，还兼着西北军政委员会政治法律委员会的副主任。一九五四年，又听到他进了北京城，当了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我多么盼望再能见老专员啊！ 一九五五年秋，有一天我有事去庆阳城,听人们纷纷传扬马锡五同志回庆阳来了，街道上满是人，等着看老专员。我也挤在人群里， 等待着再能见到他老人家。这时，他在县上几位领导的陪同下走来了，边走边和群众打着招呼，还是那么精神，还是那么朴素， 还是那么平易近人啊！在拥挤的人群里，我忍不住叫了声“马专员”。他闻声一看，立刻就认出了我，几步走到跟前，握住我的手说：“我认得你，你是封捧儿。不，应当叫你‘刘巧儿'呀!”我邀动得流着泪说：“马专员，可把您盼回来了！ ”他说：“陇东是我的老家嘛，不回老家咋能行！ ”他又亲切地问长问短，问了我和家庭的情况，还问了华池县群众的生活、生产和农业合作化的情形。我逐一作了回答，并说我已经起了官名字，叫封芝琴。他听到我家已经入了农业社，我还是农业社的委员，十分高兴，鼓励我说：“封芝琴同志，你又有新进步嘛！要好好干，你是大家学习的榜样，要好好劳动，处处带头，保持和发扬过去那种革命精神。”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北京有个评剧院，全国刚解放就把《刘巧儿》在北京演出了。他亲自去看过，还给剧团在化装方面提了些参考意见：刘巧儿头上不能扎丝线头绳，应当扎毛线的，还要带上耳坠子；柱儿头上的毛巾，应该朝前扎才对， 等等，这样才符合当时陇东农村的特点。评剧团按照他的意见进行了改进，演唱得好，尤其新风霞演刘巧儿很象，演得很好。这次见面，马锡五同志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更是终生难忘。每当我看演出《刘巧儿》的戏或电影，都格外想念这位深深扎根群众中间，极端为人民负责的老专员。
  在马锡五同志的长期教育和关怀下，沿着党和毛主席指引的方向，我为建设社会主义农村努力劳动和工作，取得了一些成绩，被选为华池县的人民代表，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那些日子里，我常想老专员要是听到这些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能向他当面汇报该多好啊！ 一九六一年十月的一天，悦乐公社一位同志来到我家，告诉我说,马锡五同志又回陇东来了。他从庆阳打来电话，叫公社转告我，他先去环县曲子看看（因为抗日战争初期，马锡五同志任庆环分区专员时曾在曲子住过），过几天一定来看我。这喜人的消息，叫我高兴极了。我准备了老专员喜欢吃的养面、南瓜、红枣，盼望着他快点来到我家。但是，三天之后公社来人说，马锡五同志从庆阳打来电话说，中央要开一个重要会议，通知他赶回去参加，这次不能来你家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来看你。听了这消息，我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可我又想，毛主席把全国的司法大事交给老专员管，他是很忙的啊！这回见不上面，以后还会见的。此后，我天天盼着老专员再回陇东来。可是，盼来的竟是叫人肝肠寸断的噩耗：一九六二年四月十日，马锡五同志因病逝世，终年才六十四岁。天哪！这难道是真的吗？这么好的人也会离开人间吗？然而，广播里、报纸上的消息都证实这是无情的事实。四月十五日，首都各界举行了悼念马锡五同志的大会，敬爱的周总理和谢觉哉同志、沈钧儒先生等参加了追悼会。在这极其悲痛的时刻，想到再也见不到老专员了，我肝胆欲裂， 失声痛哭。在那悲痛的日日夜夜里，痛定思痛，回想马锡五同志给我这农家女儿的无数恩惠，我遥向北京致祭：敬爱的老专员啊，您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家世代铭记着您的恩情！十年浩劫期间，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刮起了一股迫害西北革命老干部的妖风。马锡五同志也不能幸免,遭到了放肆的诬陷。
  江青破口大骂《刘巧儿》是“坏电影”，煽动少数不明真相的人把马锡五同志当作所谓“余孽”“黑线人物”来揪，对他所坚持的党的优良作风和正确的司法路线，大肆进行歪曲诬蔑。我也被当作“黑爪牙”“假典型”，遭到了迫害。在那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我看到敬爱的老专员遭诬陷，党的优良作风被践踏，心如刀绞，悲愤欲绝。他们虽然勒令我“反戈一击”，同马锡五同志“划清界限”，可是我怎能昧着良心这么办啊！我教育子女们要牢记老专员的恩德， 盼望着有一天冤案能够昭雪。我盼啊盼，终于盼来了人民的胜利。“四人帮”被粉碎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阳光普照中华大地，老专员的作风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回到了陇东儿女中间。
  如今，马锡五同志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岁月流逝， 他的谆谆教诲依然时时鼓励着我跟党前进。几经曲折，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和优良作风尤为宝贵。我和我的儿女们，决心继承马锡五同志的遗愿，为恢复和发扬党的优良作风，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祖国努力奋斗，以告慰敬爱的老专员在天之灵，让老一辈的革命精神和优良作风代代相传。
  （高文整理）
  附记：在整理本文时，曾参阅了延安《解放日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三日《马锡五同志的审判方式》和吉林《社会科学战线》一九七九年第四期《马锡五同志和他的审判方式》两文，并访问了苏区老干部赵志禄等知情者，对回忆有误的时间、情节进行了订正。在此向有关同志顺致谢意。 ——整理者

①娘娘，甘肃一些地区群众对父亲姐妹的俗称，即姑姑、姑妈。 ②法币，一九三五年以后国民党政府发行的纸币，抗日战争时期曾在边区流通。 ③待礼，甘肃一些地区群众对送礼的俗称。 ④《解放日报》与《社会科学战线》所载两文，叙述抢亲时间均为三月十三日。据本人和当地群众回忆以及考察庙会时间，应为三月十八日， 现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