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我16岁（1917年）进济南瑞蚨祥学生意，到解放后公私合营，前后近40年（其中在上海瑞蚨祥购货庄15年），其间人事沧桑，忧喜苦乐，迄今闭眼思之犹历历在目。
  我所了解的孟雒川
  我进入济南瑞蚨祥学生意时，孟雒川先生已年逾花甲，但身体犹健，精力充沛。每天按时由东流水质园（孟雒川的花园，人称孟家花园，当时他就住在这里）乘人力车到瑞蚨祥料理店务。后来他的亲家何春江乘坐马车了，他才改乘马车。雒川先生举止庄重，态度和蔼，说话有点口吃。他自幼聪颖睿智，遇事沉着冷静，善于动脑，一般事情难不倒他，任何高明的人同他打交道，想占他的便宜，那是万不可能的。他的生活哲学是既不吃亏也不沾光来往公平。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你给我服务，我给你报酬，你干不好，我辞掉你，你为我份外效劳，我对你破格奖赏。总之，他在经济算盘上是寸利必争，毫厘必清。
  雒川先生虽事商贾，但举止言行，待人接物，唯孔孟之道是遵。他常说，为人要做到“忠恕”二字，“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中庸》右第十二章）。尽己之心，推己及人。他家自立堂号以来，绝大多数的堂号名称中都有个“恕”字，如强恕堂、三恕堂、其恕堂、容恕堂、矜恕堂等。他特别反对打架斗殴，因此在铺规第15条中明文规定：“同人之间，不得吵嘴打架，如有违反，双方同时出号”。
  彼时，一踏进济南瑞蚨祥店门，便望见正面墙上“践言”两个大字，与之相对的墙上则书有“修身”二字。“修身”者意谓治店要以圣训为本，“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要规规矩矩做人，诚诚恳恳相待。“践言”者要求大家把修身正心付诸实践，言行一致。
  孟雒川在同经理掌柜闲谈时，常提到的一句话是“《洪范》五福先言富，《大学》十章半理财”。告诫大家“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急，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用生、食、为、用作为治店宗旨。孟雒川先生尊师重教。幼年受业于李青函先生，李死后，他将其生前所著《五子近思录随笔》（五子即宋代的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张载）刻板印刷，赠给亲友子弟及所属商号人员阅读，以弘扬老师的学识，让后人不忘乡贤并从中受到教益。当时刻板印书需要付出很大的经济代价，亦需要相当人力。我和王伯平（矜恕堂私塾先生）、李乐三（李青函之曾孙）参加了对该书的校对工作。
  先生虽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但从不奢纵，崇尚节俭，衣食朴素。我任经理后，因事常在一块议论，有时免不了同桌进餐，亲眼见他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讲究者，而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似的用饭人。
  1904年，济南瑞蚨祥有了新的发展。总理沙文峰去烟台视察后，认为青岛是块“宝地”，建议孟雒川在此开了青岛瑞蚨祥缎店。
  1912年（民国元年），袁世凯为了窃国，制造了“壬子”兵变，济南瑞蚨祥被焚但损失不大。为了复业，孟雒川从德国人那里买了修建黄河洛口桥剩下的铁料，其中七字铁居多，尽快修复了较前更坚固更华丽的门面，于1914年重新开张。从北京瑞蚨详调来陈吉人任经理，孟荫轩为副理兼管帐房。陈吉人原是北京瑞蚨祥一分号掌柜，精明强干，写算明白，是孟觐侯的心腹。因他腿勤走路快监视严，伙计们都叫他“大长腿，火车头”。我进济南瑞蚨祥时，他正在位。他出房入所速度快，脚步轻，有时伙计们偷闲聊几句，神不知鬼不觉，他已出现在你的背后，往往引起大笑。
  陈在北京时，曾结识了当时的大书法家王垿（法部侍郎）、冯公度，因他善写又酷爱书法，得到王、冯的赏识。每当王垿、冯公度来济时都去瑞蚨祥做客。时间长了，就会熟不拘礼，掌柜、伙计们纷纷求他们写字。他们“殷勤”地一边铺纸弄笔，一边诙谐道：“俺是来当客的，怎么成了您瑞蚨祥的文墨小厮？”伙计们也反唇相谑：“谁叫你们书法有名一字值千金呢！”此刻，他们往往停下笔，神乎其神地说：“此言差矣，你们陈经理的书法远在我们之上，他本是翰林院的人，怎么跑到瑞蚨祥来了？”这未免又是一场大笑。就王垿、冯公度来说，不论他们的社会地位还是社会声望，在国内堪称一流，恐怕一般商号或一般家庭，是很难得到他们的墨迹的，更不用说躬临亲写。可是他们一到瑞蚨祥，就好象身价暴跌，成为伙计中的一员了。于此可见，孟雒川在选用人才上的高明。
  货真价实 童叟无欺
  过去，济南瑞蚨祥门口左右竖着两块牌子，一写货真价实；一写童叟无欺。这八个字就是瑞蚨祥的经营方针，也是全体人员的座右铭。每次“践言”会上，它是大家讨论的中心议题。
  货真价实就是凡出售货物，必须严格质量，是什么货就是什么货，不准撒谎，不准以次充优。进货，有专门培养的购货员。他们都有相当高的鉴赏能力和检验水平。瑞蚨祥经营的主要货品是绸缎和各种布匹。当时绸缎的集散地是苏州，为购货方便在这里设了购货庄，后迁上海称申庄。主要货品都是从产地厂家直接购买。为保证货物质量，向厂家预付货款。厂家认为这是个便宜，因此在生产上格外细心，以防货物质量差而砸了“顾主”。有的货品采取与厂家挂钩的办法，让其定织，叫定机货。其办法是双方订立口头合同，预付货款。瑞蚨祥订货从不立文字合同，讲究言而有信。只要你产品质量合格，我就照说的收买，否则，我就退货。由此，获得厂家的信任，所提供的货物都是精工制做无瑕可剔的。
  瑞蚨祥从东家到管理人员，时时刻刻都把精力放在业务经营上，一心做好买卖，以从中赚钱。这样就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些购买商品的顾客。民国初年，孟雒川东家召集部分经理谈话时说咱们是卖布的，老百姓花钱买了去，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很想美观耐用，可是从不少人身上发现，衣裳穿了不长时间，就先褪了色。弄得青不青蓝不蓝“巴拉云彩”的。还有人说，现在瑞蚨祥的阴丹士林，光好看不结实。这些问题不知诸位想过了没有？经大家一番讨论，认为问题出在染色上。染坊改用机器操作后，染成的色布在轧平时，机器的压力重，布面轧薄了，幅度展宽展长了，虽是光洁平滑，但却失去了厚度，同时也容易掉色。孟雒川东家认为大家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于是在东流水质园自设鸿记染坊，专为瑞蚨祥手工染制各种色布。为了保证质量，要求染坊一律采用上等布坯，使用德国优质染料。精染后的布一律交踹坊人工踹平。验收合格再次凉干，以防发霉。约10天后，将布7匹一捆打好“顶包”，放入仓库“闷色”。半年之后才出库销售。这样染制的色布，色泽饱满均匀，布面光滑，平整绵软，厚敦耐穿，不易褪色，深受顾客的欢迎。
  染布如此，其他货品也同样精心炮制。
  货物质量真纯，自然价格就实在，值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从不要谎，亦不接受顾客还价，此所谓言不二价。到瑞蚨祥买东西，不论成交多少，收款概不抹零，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童叟无欺，是指瑞蚨祥服务态度而言。我在济南瑞蚨祥帐房工作期间，曾有一个不满10岁的小孩，进店后把钱往柜台上一放，说买两尺花布。富有经验的售货员向“瞭高的”说明情况，拿起小孩放的钱，俯身挽着他的胳膊，说送他回家。小孩不知就里的头前带路。到家后，售货员对其家长说：“孩子年纪小，买布说不明白，为了路上安全，我特送孩子回家，顺便问明您所买的布样。您可能家务忙，抽不开身，这事交我办好了，误不了您用”，家长听后，不胜感激。类似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如老年人买货，遇有携带不便者，售货员便想法帮其送货到家。耳聩目眇以及身残者，瑞蚨祥派专人护送。
  孟荫轩兼济南总理之后
  1912年（民国元年）陈吉人任济南瑞蚨祥经理以后，将外甥孟荫轩提升为副经理。此人心术不正，常怀鬼伎，野心勃勃。陈吉人本是他母舅，但为了争权夺利，自恃是东家的本族，飞扬跋扈，培植亲信，处处排挤陈吉人。陈死后，他升任经理，之后，又兼任济南地区总理，他得陇望蜀，野心更大了。继排斥陈吉人之后又挟制全局副总理孟访溪（当时孟已由天津调在济南）和分店经理史彤雯。史为人刚正倔强，人称史“〓”子，不肯为孟荫轩拍马捋须，只是恪守职责，勤于店业，使孟荫轩无隙可乘。约在1926年张宗昌的一个飞豹队队员到鸿记分店买东西，故意寻衅滋事，仗势行凶，打了经理史彤雯并捣毁柜台玻璃。这一暴行激起店员的义愤，痛击了行凶者。这下惹了大祸，顷刻，飞豹队包围了鸿记分店。史彤雯因族叔史凤池是张宗昌的一个高级军官，早已取得联系，所以他镇静自若地与飞豹队头头据理交涉。此时，对方也知道瑞蚨祥不是好对付的，结果在就地警察署的调解下和平解决。这本是史彤雯仗义抗暴大长瑞蚨祥声威的一件好事，然而却被孟荫轩用来作为攻击陷害史彤雯的藉口。他就此写信报告孟雒川（此时孟已迁居天津）说史彤雯胆大妄为，给瑞蚨祥招灾惹祸，建议叫孟访溪迁居鸿记分店坐镇。孟雒川竟听信孟荫轩的谗言，使其排走了孟访溪，打击了史彤雯，达到了孟荫轩的个人目的。由此，导致了济南瑞蚨祥母店与分店经理之间矛盾的加剧。
  孟荫轩兼济南总理之后，一反瑞蚨祥谦虚谨慎勤俭治店的传统，总理率先违反铺规，在店内公开摆着大烟灯。济南“五三”惨案后，孟荫轩出任维持会长，生活日趋奢糜。此时孟雒川东家远居天津鞭长莫及。勤俭创业的老经理们有的谢世，有的被排斥，致使济南瑞蚨祥江河日下。
  日军侵华以后的瑞蚨祥
  1937年“七七”事变后，孟雒川先生面对山河破碎国是日非的悲惨现实，忧心忡忡，加之年事已高，无力掌管店业，闭门家中足不出户，静观时变。
  1940年，日本人对经济实行全面控制，按行业系统成立“经济组合”绸布业最先成立了这一组织，勒令一切绸缎店将存货全部陈报。瑞蚨祥由于漏报了货架上的零货，被日本宪兵查获一掠而去，后虽发还一部分，但损失相当严重。将存货全部陈报后，又限令定价，名曰“自肃价”，不得囤积，不准涨价。进销多少及其价格须逐日陈报。由于物价不断上涨，自肃价常落后于市价。因此，市民都向瑞蚨祥抢购，瑞蚨祥明知吃亏但不敢不售。几天之后，大量棉布被抢购一空，而货源控制在“经济组合”手中，卖下的货款常常多日买不进货来，形成低价售出，高价买入，流通资金就这样渐渐损失殆尽了。
  瑞蚨祥不仅在经济上受到摧残，而且在政治上也遭到迫害。济南瑞蚨祥鸿记经理高芑泉被日本宪兵抓去，说他与国民党警察局长王达有政治关系，横遭折磨。1944年，店员对当时恃权跋扈营私舞弊的会计头（兼办外交）单福五，极为不满，提出打倒单福五的口号，单勾结日本宪兵将总理高俊亭、母店经理张玉甫、焦念祺抓去，以店员私通共产党为名，对他们严刑逼供。焦念祺因伤重不久便死去。经过这几次残酷事件，资方代理人天天处在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之中，给瑞蚨祥的经营造成极大不利因素。
  孟雒川东家去世以后
  孟雒川先生于1939年去世后，家族内部矛盾加剧，直接影响到瑞蚨祥的经营。
  原来孟雒川兄弟4人，长兄孟继符，生子孟广埭字筑亭；二兄孟继箴字铭心，生子孟广圻字华峰，次子孟广境字静宇；三兄未成丁早夭；孟雒川本人生五子，死二余三，长子孟广垠，次子孟广塾字肄庠，三子孟广址字建初。广字辈叔伯兄弟8人，大排行依次是孟广埭、孟广圻、（老三、老四未成人）孟广垠、孟广境、孟广塾、孟广址。孟广埭去津后不久即亡，遗子孟昭镇字星五。孟雒川生前，他们能相安维持，死后，孟广圻等兄弟之间以及与孟昭镇叔侄之间，出现了争权夺势的斗争，开始表现于家庭琐事之间，后发展到分居、比支等方面。
  孟雒川兄弟三人第一次分家后各立堂号，长支孟继符为克勤堂简称勤记，孟继箴为二支堂号是克俭堂简称俭记，孟雒川一支为克恭堂简称恭记。恭记人口最多，开支最大，勤、俭两房觉得不合算，也按恭记的消费数字从共有的瑞蚨祥支钱，各立帐房，花不了的钱则自开商号。孟广圻首先开了福英纸行，接着群起效尤。孟昭镇开了隆记布庄和泉祥隆记茶庄；孟广境开了瑞昌祥银号和慎兴布庄；孟广塾开了恭记商行布店，唯孟广址恪守父训，未营私产。他们为了个人的事业和前途，各自拉拢各商号的管理人员，而这些管理人员为了个人的利益，也找自己的靠山。因此，有亲二爷的，有靠七爷、八爷的，也有投六爷和孟昭镇的。这样一来在资方代理人中形成了若干派系，东家内部的矛盾渗进了资方代理人之中，而资方代理人的宗派活动又加剧了东家内部矛盾的复杂性和尖锐化。
  天津瑞蚨祥鸿记副经理孟次尧是孟广境系的，同经理孟少亭对抗。孟广址则支持孟少亭赶走孟次尧，以挟制孟广境，如此斗争，时有出现。
  为维系矜恕堂这个显赫的亚圣家族，孟雒川之后兄弟轮流执政，开始由孟广圻“掌印”，仅三年就死去。继任者孟广境，为人揽权而不能用，怕担责任，遭到代理人中的反对，不久亦离开人世。到孟广塾执政时，背后又有孟广址掣肘，总之矜恕堂已是夕阳西下，它赖以发迹的瑞蚨祥亦到了日渐黄昏了。

作者刘焕庭，济南瑞蚨祥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