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1939年的农历九月十三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忙碌了一个早晨的庄稼人刚刚端起饭碗，远处便响起了枪声。顿时街上大乱。那年我刚刚十六岁。母亲将几个煎饼往我怀里一塞，焦急地说：“快上北山，鬼子进村了！”见我迟疑的样子，母亲火了：“还愣着干什么？不要管我们，我和你爹钻地洞。”我心一横，扭头朝门外跑去。
  这时街上乱成一锅粥，拥挤的人群象爆发的山洪朝着长白山方向汹涌而去。跑在前边的是翟毓蔚驻守在我村（三山峪村）的骑兵营和三青团。人流过了石峪寺，便分散到各条山沟里隐蔽起来（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里，村民们为了活命，在山沟的僻静处利用地形地物造起许多石洞，每有风吹草动，便钻进去藏身）。而我却身不由己地随着翟毓蔚的散兵一直往北山跑去。当时我只是朦胧意识到：应该尽快翻过长白山，到邹平县去。因为那里有八路军，有我的大哥陈煐。
  在庵子峪上边光秃的山岭上，我遇到了翟毓蔚的胞兄翟毓辉。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腰间缠着绷带，由十多个士兵拉拉拽拽地簇拥着往山上移动。押后阵的是我村的崔西岭，他手里的匣子枪张着机头，没好气地冲我嚷着：“跟着队伍乱跑什么？你小子活腻了！”我装着没听见，继续往山顶爬去。中午时分，我们这伙人爬上了摩诃顶。这时，翟毓蔚驻扎在山前其他村庄里的部队也分别从其他几条岭上爬上了长白山顶，陆续集结在摩诃顶到马栏豁口之间一里左右的地段上。这摩诃顶是长白山的制高点，后边的马栏豁口是翟毓蔚的大本营——司令部驻地。狡兔三窟，翟毓蔚还在西边的石龙庵设了临时行营。按照以往的经验，鬼子每次扫荡，多在村内及村子周围烧杀抢掠，从不敢贸然涉足深山峡谷的。所以，一回到大本营，上至翟毓蔚，下至士兵马弁，都象进了保险柜似的，一颗颗惊恐的心立刻松弛了许多。但是，这次情况不同了，四面的枪声分明愈响愈烈，就连一直很宁静的北边远处的张家山至邹平城一带也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突然，东南面的岩石后边射来一串串密集的子弹，立即有几个士兵应声倒下。其余的人马上散开，慌乱地开枪还击着。不远处，大队鬼子正从“三宝塔子”后边迂回上来，形成包抄之势，向摩诃顶扑来。这时翟的残部早已成惊弓之鸟，无心恋战，胡乱放了一阵排子枪之后，便仓惶向后山逃命了。大部分人马是从马栏豁口顺后边的山沟下去然后朝陈家庄方向逃走的，而我所在的另一小部分人则是沿着摩诃顶后边的陡坡往下滑的。
  当我们抓着乱草荆杈好不容易滑到一块叫做“后台子”的地方时，右下方相邻的一个山头上突然响起“咕咕咕……”的机关枪声。眨眼间，又有十几个人滚下山崖去。人群顿时大乱，各自寻找着生路，然而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左右维谷，谷深万丈；后有追兵，子弹围着屁股转，只有前边一条路——尽管希望渺茫，人们还是蜂拥着朝前奔去。前边脚下，是十余丈高的悬崖。这时，鬼子的火力集中而至，密集的子弹雨点般射来，织成了一张火力的天罗地网。跑在前边的纷纷中弹倒地，滚下崖去。刹那间，崖上崖下已血流如注，尸横遍地，一块逃过来的四百余人所剩无几了。正当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时，突然飞来一颗子弹，斜穿我的前额，顿觉天眩地转，以后更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才慢慢苏醒过来。侧耳细听，枪声已经停止。只是邹平城方向隐隐传来阵阵枪炮声。我强忍着头部的剧痛刚想坐起来，石崖下边突然传来几个鬼子的奸笑声。不好，鬼子在打扫战场。我赶紧拉过身边的两具尸体，将头和上半个身子钻在尸体下边。果然不出我所料，鬼子爬上崖来，挨着个儿用刺刀挑着每具尸体，发现有一丝气息者，便捅上几刺刀。我赶紧屏住呼吸，又是一阵昏迷。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月移中天，满地惨白。起风了，秋夜的山风吹着残枝枯草发出凄厉的呼啸，远近处，不时传来狼的嗥声和猫头鹰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忽然意识到应当回家了，于是挣扎着从尸体下爬出来，沿着来路慢慢朝摩诃顶爬去。途中，遇到一个也是从死神那里走了一遭又回来的翟部伤兵，我们便结伴而行，相互挽扶着朝村庄摸去。回到家里，已是拂晓时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我大哥陈煐奉命回章丘执行任务。刚走到大院村西头，就和一个日本兵狭路相逢了。慌乱中，鬼子兵拔出腰刀便刺，同时咿哩哇啦地喊起来。我哥闪身躲过，趁势飞起一脚，将鬼子踢下堰去。然后顺着曲曲弯弯的山间小道，飞也似的跑了。等大队鬼子追出大院村时，他早已不见踪影了。
  大哥回到家中，见我伤势严重，星夜返回部队，将我安排到八路军医院里治疗。当时医院驻邹平县的小马峪村。经过两个多月的精心治疗，我的枪伤才彻底痊愈。正是在小马峪治疗期间，我从八路军首长及我大哥的口里知道了日本鬼子这次扫荡的来龙去脉：九月十三这天，日本鬼子共出动了八千兵力，分别从周村、长山、邹平、齐东、章丘（城）、枣元、明水、普集等地出发，准备全歼翟毓蔚部于长白山地带。只是由于我八路军在邹平南部地区的阻击，日寇的包围圈才没有合拢。翟蔚毓从马栏豁口后沟败退的大部分人马正是从这个缺口逃出活命的。粗略统计，此次扫荡，翟毓蔚共死伤士兵一千余人，他的胞兄——翟毓辉团长也在此次日本兵的偷袭下阵亡。
  听我哥说：八路军负责伏击日寇任务的是一个营的兵力。营长张永忠。邹平县陈家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