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刘景岳
  我作为张自忠将军的学生和属下，就我耳闻目睹所了解的情况作一简要叙述，虽是只言片语，挂一漏万，但总算是在抒我的思念之情。
  喜峰口抗击日寇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公然发动军事进攻，很快侵占了我东北三省。次年，日军除以一部分兵力向我山海关、冷口方面进犯外，还派其十四混成旅团由朝阳、平泉向我热河进犯，在不到八天的时间里又占领我承德省会及热河全省。为防止敌人南窜威胁平津，我军不得不在长城一线布防。当时的部署是：山海关由何柱国为首的东北军防守；冷口由三十二军商震部防守；喜峰口由五十三军万福麟部防守；古北口由中央军关麟征之二十五师防守。
  当时驻山西阳泉、平定的宋哲元之二十九军一再请缨抗日，后经当时北平军分会调令，于1932年底移驻平东通县、三河、香河、蓟县一带集结待命。1933年，日关东军以骄横不可一世之态，调集了两万余众，企图向我长城各口进犯。驻防在平东一带的二十九军于1933年2月推进至遵化及马兰峪以东山区，以策应长城各口之作战。军长宋哲元当令三十七、三十八
  两师推进至遵化、三屯营一带；暂编第二师刘汝明部控制在马兰峪及其以东地区。委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为前线总指挥，以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副之，军部即进驻蓟县以东马伸桥附近。各部到达目的地后，迅即作好了一切应战准备。
  1933年初，除我山海关、冷口方面与敌有接触外，日寇更以铃木、服部两旅团为主力组成的步、骑、炮联合纵队一万余人，由热河、平泉向我喜峰口进犯，进而占领了遵化、丰润、玉田各县。3月9日其先头部队约两千余人迫进喜峰口，守军万福麟部未经激战，即行撤退。我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一〇九旅赵登禹部，奉令沿万部撤退路线向喜峰口急进，夺取该口而占领之，以便我军尔后之作战。我一〇九旅奉命后，立即向喜峰口急进，当日午夜即与敌遭遇于喜峰口镇内，与敌激战数小时，赵登禹旅长和王长海团长在战斗中负伤后仍坚持在一线指挥，我军越战越勇，遂歼敌四百余众，终将喜峰口克复。3月10日晨，敌仍占据口东之老婆山高地，对喜峰口威胁甚大，赵旅长当即派王宝良营夺取老婆山。王营长奉命后率部出击，经过往返冲杀，将敌消灭，夺回该山，从而稳定了喜峰口阵地，然王营长却在战斗中不幸以身殉国了。
  接着，敌后续部队步、骑、炮兵约六七千人，以装甲车为前导蜂拥而至，向喜峰口及其两侧高地肆行猛攻。赵登禹旅长一面急告指挥所请求援兵，一面避其锋锐，指挥部队撤出喜峰口镇，占领两侧高地以阻击敌人。当张自忠将军接到报告后，即派三十八师一一二旅黄维纲部（时我任该旅少校参谋）由三屯营、撒河桥向喜峰口驰援。当3月11日我旅进抵喜峰口及其左侧孩儿岭时，即遭敌击。我军浴血奋战，多次与敌短兵相接，发挥了大刀片和手榴弹的神威，斩杀无算，敌凶焰顿挫，
  双方形成胶着状态。激战中，我二二五团杜国邦营长不幸牺牲。为打破相持局面，夺取战斗全面胜利，张自忠令三十八师董升堂率二二四团出潘家口攻敌之右侧背；令一一三旅佟泽光部出董家口绕袭喜峰口东侧之敌；令喜峰口正面黄、赵两旅坚守阵地，待迂回部队开始战斗后，全面出击，以聚歼喜峰口之敌。此外，还令三十七师王治邦旅推进至三屯营、撒河桥地区，以策应喜峰口之作战，张自忠亦亲临撒河桥督战。12、13两日，我军前后左右四面出击，反复冲杀，激战至14日，敌伤亡惨重，渐感不支。15日，敌组织反攻，企图作最后挣扎，无奈势竭力蹙，不堪一击。16日战斗结束，除部分残敌向平泉方向逃窜外，战场上敌横尸数百具，伤兵三千余名，还弃置装甲车数辆，步机枪数百支，弹药无算。
  其后，集结在兴隆县及鹰手营子附近的万余敌兵，于3月17日用一小部兵力向我马兰峪暂二师阵地攻击，而主力却向我半壁山、罗文峪进攻，企图摧毁我遵化指挥中枢，战况十分危急。张自忠即令暂二师李增志团及三十七师王治邦旅之一团，急援罗文峪（罗文峪距遵化县城仅二十多华里），张自忠亲率直属部队及手枪营到第一线督战。因此，除山嵖峪高地被敌占领外，罗文峪阵地仍屹然未动。为解除敌对我罗文峪阵地的威胁，张自忠令三十八师一一四旅二二八团王合春营夺取山嵖峪高地，我军官兵在友军火力支援下不顾伤亡，奋勇攀杀，经过数小时的激战，终将该高地夺回，使罗文峪主阵地得以稳定。3月18日，我军全线出击，三个师密切协同，将敌击溃，残敌向鹰手营子方向溃逃。此战结束后，敌伤亡四千余名，俘敌骑兵大尉一名，伤敌旅团长一名，缴获武器弹药无数。
  这次战役，我军以劣势装备打败了骄横不可一世的日精锐
  部队，极大地鼓舞和激励了全国抗日军民，在抗日战争的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张将军自此屡挫日寇，成了一名威振中外的抗日名将。
  张将军三次从政
  张自忠将军除带兵打仗外，曾三次从政，但时间都不长，且在从政期间仍兼有军事职务。在旧中国，文人主政，多数人胆小怕事，谨小慎微，遇事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把钱弄到手，便万事大吉了。而军人兼政者，也有不少人是为发财而来，对上对外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对下对内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张将军前主察政，后长津市，继而周旋北平，前后虽不到两年时间，然其作风却和上述两种完全迥异：内政外交，不偏不倚；诸端应酬，不卑不亢；廉洁公正，一丝不苟。实乃为政者之楷模。
  （一）主政察省
  1935年6月下旬，在日本帝国主义的要挟下，宋哲元被迫离察，委张为察哈尔省主席。张自忠到任伊始，日寇以《塘沽协定》为借口，强占察北六县为伪军李守信驻地（当时日本特务机关设在张北县），并扬言要进驻张家口之大境门。张家口系察哈尔省省府所在地，大境门系张家口的北大门，亦系长城之一部，日寇的目的是据此以威胁察哈尔省府。张自忠当即立断，一面调兵遣将部署在大境门外四十五里之罕诺坝，一面派省府秘书长马彦翀找驻张家口的日本特务机关长大本进行交涉。在谈判中马彦翀表明了张自忠主席的态度，即“大境门外驻有中国军队，如果与日本发生误会，一切后果由日方负责”。日寇见我方态度强硬，同时在喜峰口也吃过张自忠将军的苦头，最后被迫同意以罕诺坝为缓冲地带：日、伪军仍驻张北县，中国军队驻大境门外。从此，在张主察期间，再未发生过类似事件。设若不闻不问，任其蚕食，不啻引狼入室，则察省政权，可能早已易手了。
  （二）就任天津
  1936年5月，张自忠奉令出任天津市市长。根据当年中日签定的《辛丑条约》的规定，在天津市周围二十里以内，不准驻扎中国军队。张来津后，为防备日军的突然袭击，对三十八师的兵力作了必要的部署：黄维纲之一一二旅驻小站，刘振三之一一三旅驻廊坊，董升堂之一一四旅驻韩家墅，使之成为特角之势，拱卫天津；同时，将李致远之独立二十六旅分驻马厂、沧州一带，以维护津浦路交通，将三十八师特务营改为天津市保安队驻市府内，保卫机关。
  6月26日，张到任不久，市政府保安队某分队长（三十八师特务营的连长）在外出时误入日租界，被日本特务逮捕。此公被捕后未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翌日晨，日本特务约同我公安人员，押着该公乘车去河北对质案情，途经市府门外，被保安队认出是昨天走失的分队长，一时情急，开枪拦劫，将分队长抢回，并当场打死了一个日本特务。事情发生后，张自忠将军即派市府秘书马彦翀向日租界交涉，经过蹉商，终于和平解决这一事端。
  不久，天津英租界内发生了一起英巡捕殴打中国人力车夫的事件，一时全市为之哗然。张自忠对英租界车夫甚表同情，即令主管人通知英租界八千余名人力车夫全部转到华界来拉座（人力车夫在各国租界拉座，要缴各租界的捐，在华界拉座的上华界的捐，不上捐的不能通行），不再在英租界拉。采取这一报复性措施后，住在英租界的外国人雇不到人力车夫，造成了交通困难，英领事馆向市府交涉，请求解决。在张的坚持下，英领事馆不得不惩办了殴打车夫的肇事者，并作了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的保证后，此事才予解决。
  1936年秋，英商平和洋行出口一批西口羊毛，拒不交纳地方捐税。对此，张自忠批示：“不纳捐税，不准开船。”当时英总领事雅斐尔派领事何伯特出面交涉，何伯特说：“自《辛丑条约》始，三十年来，英商从未交纳过地方捐税。”张说：“条约上有外商不纳地方捐税的条文吗？如果有，放你开船；如果没有，不仅这次要纳，而且还要照你现在的货值，补缴这三十多年的地方捐税。”何伯特无言以对，只得照章纳税，船始放行。自此以后，所有外商不敢再行托词逃避税捐。
  1937年5月8日至18日，天津英总领事馆为庆祝英皇加冕典礼举行宴会，招待驻津各国使节。在商讨最高来宾问题上，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坚持要以最高来宾身份出席。张自忠闻知后义正辞严地对英国领事表示：“英界为中国领土，日本驻津系不平等条约的产物。国际场合，不能喧宾夺主。如田代为最高来宾，中国方面决不出席。”结果英总领事不得不决定以张自忠为最高来宾，从而维护了国家的尊严。
  1937年4月，张自忠奉令率冀察政务委员会考察团访问日本。
  在考察团访日之前，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曾召张自忠去北平，共同商谈访日事宜，并说已派冀察政务委员会外交委员会主席陈中孚4月14日先期赴日，分访日本朝野人士，为张的访问铺平道路。在考察团于4月24日由塘沽登轮去日后，宋哲元对日本记者发表谈话说：“张自忠此次赴日考察之目的，即增进了解，协助政府和平解决两国争端，以维护东亚和平。”然而事违所愿，尽管宋在此前作了很多铺垫，但在张访日期间，不该发生的事仍然发生了。其一，考察团抵日后，时逢日本在名古屋举办泛太平洋博览会。经冀察政务委员会批准，华北也送有展品。不意日本不怀好意，竟将冀察陈列馆与伪满、冀东两伪组织等同看待，我大使馆为此提出抗议，日方置若罔闻。其二，日本当局在各地举行“冀东日”广播，由汉奸殷汝耕作污辱中国的日语宣传讲话。张自忠听到上述二事后，非常气愤。当即就冀察陈列馆事电告名古屋冀察代表纪仲石（即纪华），限考察团到达前退出展览。对“冀东日”问题张自忠郑重地向日本政府提出：在我考察团旅行各地期间，切盼不再有此类行动，以免发生误会。在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形势下，敢于挺身而出，不畏强暴，维护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没有强烈的民族气节和沉着应变的英雄胆识，曷可臻此。
  （三）周旋北平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爆发。19日中日举行会谈，达成“各自撤兵，恢复和平状态”的协议。宋哲元于当天由山东乐陵原籍经津回平，下令通衢要道路障一律撤除，将关闭之城大开，示和平之诚意。
  但是，日本帝国主义视协议如弁髦，以此为缓兵之计，从东北抽调大批军队进关，集结华北，伺机挑起战事。7月21日，公然炮击我宛平县城及长辛店驻军。25日晚借修电话为名，与我廊坊驻军三十八师一一三旅刘振三部发生冲突。26日着三十余辆汽车满载日本兵企图从北平广安门冲进城内。经我军奋勇抵抗，方未得逞。27日敌又大举向我南苑进犯，同时发出通谍，限我三十七师于28日午前撤出北平。遂悍然揭开了大规模武装侵犯我国之序幕。
  28日拂晓，日军开始由西南两面向我南苑进犯，并以飞机数十架轮番轰炸南苑，企图切断我南苑至北平之公路。二十九军副军长兼教导团长佟麟阁、南苑驻军指挥官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均在与日奋战中阵亡，其他官兵亦死伤惨重，局势非常危急。下午3时，宋在北平召集最高军事会议，决定我军暂离平津，以保存实力，再图恢复。宋还提出：“为了安全撤退，北平必须留一得力人员与日寇虚与委蛇，以为缓冲。”并对张自忠进行试探。张见宋话有所指，乃慨然允诺，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只要与我军及国家有利，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不过委屈求全，关系个人声誉，恐不能为国人所谅解，事后请委员长代为剖白。”宋答应了张的要求，并亲笔写了委张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北平市市长的手谕。此外，还委派政务处长杨兆庚协助张自忠工作。宋将一切安排就绪后，于当晚偕秦德纯、冯治安、张维藩悄离平津去保定。
  7月29日，张自忠就任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后，改组了原冀察政务委员会，免去了秦德纯、肖振瀛、戈定远、刘哲、门致中、石敬亭、石友三、周作民等人的政务委员职务。改派张壁、张允荣、杨兆庚、潘毓桂、江朝宗、冷家骥、陈中孚、邹泉荪担任，另令潘毓桂任北平市公安局长。为了应付日本人，新安排的委员中不得不杂有亲日派和汉奸（宋在离北平前的最高军事会议上已作规定）。
  张自忠受命折冲留北平，希图和平解决中日争端，自不待言。但是日本帝国主义在和平旗帜的掩盖下，积极调兵遣将，其武力侵占中国的军事部署已定后，乃撕掉和平之伪装，开始了大规模的侵略中国的军事行动。与此同时，还网罗汉奸走狗，筹建亲日伪政权。日本人很快控制了北平，张的原设想遂成泡影，且行踪处处时时受到监视，不能再在北平待下去，不得不躲进东交民巷东口德国医院，后移至美国人福开森家中隐蔽，继而通过天津商人赵子青找到一位经常驾驶汽车来往于平津之间的美国商人甘先生设法营救。由甘自开汽车，张充其助手，沿路混过日军关卡潜至天津，隐居于英租界，秘密安置了家事后，方转乘英轮去烟台，煞费周折地到了济南后，即电告尚在沧州的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哲元，谓已脱险归来，请示今后行止。宋闻报即派秦德纯、张克侠等去济南表示慰问。当时在济南有人问他：“人家都说你当了汉奸，你得声明一下呀。”张自忠说：“我于心无愧，要骂尽管去骂吧，不过我张某绝不做叛国事。”后奉令到南京，由秦德纯陪同去见蒋。张行前于9月15日给独立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写了一封信。内称：
  “此次战争发生，我全体患难手足，均以国家民众观念为重，奋勇杀敌，不怕牺牲，此种艰难困苦，不言而喻。诸弟兄忠诚保国，无日不在念中。忠冒险由平而津，而烟台，而济南，刻即赴南京谒委员长，面禀一切。在此期间，务望诸弟兄努力抗战，勿庸悬念。抑有言者，忠奉命留平以后，未能与诸弟兄共同杀敌，致令诸弟兄独任其劳，深以为歉。而社会方面多有不谅解之处。务望诸弟兄振奋精神，激发勇气，誓扫敌氛，还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国，不能自救，亦不能见谅于国人。事实胜于雄辩，必死而后能生。诸弟兄素抱爱国热忱，值此呼吸存亡，谅必誓死雪耻，不以忠言为河汉也。务望服从命令，拼命杀敌为盼。”
  从此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张自忠的心迹。他之留平，并非自愿，确系奉命而为。置个人生死于不顾，免北平人民于涂炭，死仅一人，然全军官兵却得以安全转移，能应斯命者，除自忠外，更有何人？据一同和张到济南的随从参谋傅家骏说：张自忠决定去南京时，有人曾劝阻他，而张表示：“我纵然为国人所不谅，中枢有可能将我置之典型，那我也是决定要去的。”其内心之坦白磊落，可以想见。
  1985年3月19日
  （刘景岳：当年为张自忠任师长的三十八师一一二旅少校参谋，后升任五十九军少将参谋长。解放战争起义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三军参谋长。现为天津市政协委员，天津市河东区政协副主席，民革天津市委员会常务委员，已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