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王梓木
  时间是一个清明的上午，我拿着周恩来同志坠马伤臂的照片到军医署，正在请胡医长指示一些诊治的方法。这位魁梧奇伟的抗日名将张自忠将军伴着两位朋友走进来，面上带着一层风尘色，但没有掩盖住那几道苍老的皱纹。经过握手以后，我是很崇敬的说了一句“张将军在前方抗战太辛苦了”，他即刻现出来欣慰的笑容，态度更显得谦和了，“哪里话，这是应尽的责任”。回想起来已是去年的事了。而今，张将军在应尽的责任上长眠地下了，怎不令人悼惜呢？人固有一死，然而，往往是轻生者把生命轻如鸿毛，怕死者又把生命重如泰山，二者均有亏于大节之道，我们不能赞同。能不轻生不怕死，把生命送到当死就死的时候再死，就是死在“不成功便成仁”的大节上，这就是顶懂死顶会死的人。张将军之死，不能不说是懂死，会死，死得惊天动地。真如他自己所说：“死也要死个样子。”但是，“他不是为打自己中国人而死，他是为中华民族打日本鬼子而死，这是中华军人应当死节的时候，这才叫死得其所，这种死是无比的光荣，无比的伟大”（冯玉祥将军语）。
  民五，张将军还是一介书生，他不甘于在学校里过吃粉笔灰的教书生活，他也不甘于自暴自弃的埋没于草莽间，他能立志投笔从戎，他能找到一支革命军，为国家尽忠，他当然是很有抱负的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物。再看他二十余年来的军中生活，他学习了冯副委员长治军的特长，他也学习了孙子兵法为将的“智信仁勇严”的五德，这五德就是军人的武德。因此，锻炼他成了今天的一个伟大的有气节有硬骨头的抗日名将。
  张将军是盖棺论定了。他对任何对他的批评，不能再答应一个字了。然而，一个人的忠奸誉毁，是非功罪，从古到今，历史的评价，是大公无私的，任何的亲疏，不能为爱恶而擅改。岳飞固然死了，而秦桧刘豫也没有活到今天。张自忠将军固然死了，而汉奸汪精卫张精卫李精卫还能活多久？等着看，我们的子孙明天会读到今天的历史，正如同今天我们读南宋历史一样，忠奸誉毁，是非功罪，会弄个一青二白。
  听到张将军在前方殉职的消息，我曾到几个友人处问真假。同时也听到对张将军的一些议论，誉之者多，毁之者少。也有一个这样说：“张自忠是西北军的老粗，不过一勇之夫而已。”这几句话是把张将军为国家民族抗战尽大忠殉大节的一件大事，太抹煞了。这在大道理上是说不下去的。
  张将军不粗，他有为将之“智”，“智”能应变。何以见得？当华北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时，发展到“七·七”前夜，如果再派几位不粗的大员来支撑危局，靠着几条三寸不烂的舌头把日本帝国主义灭亡中国的阴谋粉碎了，那是作梦。及至芦沟桥炮声响后，佟麟阁、赵登禹两个英雄是壮烈地殉国了，这是与张将军一个天大的刺激。他孤身处于危城，不顾一时之誉毁，周旋于敌伪之间。不以利诱而终于变节，不以势畏而终于屈服。卒能化装逃出，坚定抗战意志，深受最高统帅之信任，统领五十九军。这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事实证明着，他有临危处变之大智。
  张将军不粗，他有为将之“信”，“信”能赏罚。何以见得？
  看他爱护部下，尊重人民利益，不使军队扰害人民，也不使军队离开人民，为了重视军民关系，严禁军队擅取人民一草一木。他的命令是：内不欺骗部下，外不欺骗人民。更有一事证明，不但他不欺骗长官，更不欺骗自己。据一个友人谈，他有一次同张一道吃饭，张问他：“一个人如果要改正错误，是长官督促的效力大呢？是自己觉悟的效力大呢？还是部下监视的效力大呢？”没等这位友人回答，他自己接着说：“我看长官也会客气，自己也会宽恕，最大力量是部下监视着。”这是他的经验话，也是他不文过饰非的感慨话。因此，看到他对长官对部下对自己是守正不阿，以立信用，以明赏罚。其次看他对冯副委员长说的话：“看我一定尽我所有力量，报效国家，不给先生丢脸，活着我也要活个样子，死也要死个样子……”这是他知道“自古生有死，人无信不立”的明训。所以，他以死来誓信。
  张将军不粗，他有为将之“仁”，“仁”能服众。何以见得？看他对部下：“我的财政绝对公开，不克扣军饷，不喝兵血。”他更没有走私，企图发一点国难财。他的用人是唯贤唯能，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没有限于亲戚、朋友、同乡、同学的小圈子内。他是奉公守法，大公无私的人，他是“仁者勿私心”，他勿私心所以他能勿私财。看他作战，在最危险地带不叫友军担任，这是他没有把自己军队看成是私人的，牺牲别人，保存自己，他没有这种打算。他是尽己之忠，明恕而行，这是“唯仁者能爱人”的态度。他的胸襟是这样光明磊落，他的气量是这样宽宏大度。因此，部下对于他绝不会阳奉阴违，口里说的句句是服从，心中想的天天要倒戈。
  张将军不粗，他有为将之“勇”，“勇”能不怕。何以见得？看他在作战时不是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也不是暴虎冯河的拼斗，他有“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勇。看他遗书，就知道他渡河之先就安排好了，他是企图拼到底，打个大胜仗，如果在南瓜店一仗胜了，他必然是把他的热血忠魂再继续为国家民族抗战的，可是，他竟为国家民族尽了大忠，尽了最后的大勇。但他在将与世永别的霎间，他还不忘把这大忠大勇的责任再付托于后死者，“大家要杀敌报仇”，这与“还我河山”是血肉相连着，是永远留在历史上，告诉了中华民族的代代武官，知道尽忠死节是军人之天职。
  张将军不粗，他有为将之“严”，“严”能齐众。何以见得？看他治军，能上下相亲，做到了官兵一致，兵不扰民，民不怕兵，也作到了兵民一致。在平时他与士卒同甘苦，他没将麻将牌摆在总司令部，去严禁部下玩赌；他不准民间点灯，首先叫州官不放火。因此，他对部下是诚信相孚，部下对他是怀德畏威。在战时他能身先士卒，他位至总司令，在这次战役，他没有为自身想。倘不，他可以不亲临弹雨，既已负伤他可以随左右冲出。然而他不是作傻瓜，看他临危遗言，就知道他没有只字留给家小，这是他在受命之日忘其家，临阵之时忘其身，军人之武德，于斯尽矣。总之，我们看张将军在平时没有自己享乐叫部下去吃苦，在战时没有自己躲藏叫部下去牺牲。他这种作风是反对“一将成功万骨枯”的说法，正如同岳武穆打了胜仗以后，每当朝廷行赏，辄以“将士效力，飞何功之有”来谦让。为将有如此美德，如此的高风亮节，部下一定是成了有节制之师。这不是在打骂制度下硬要部下服从，而是一种使部下“终心悦而诚服”的自觉纪律。张将军他治军之严，是严于勤恕廉明，是严于以身作则。他不但是部下的模范长官，也是部下的模范先生。
  岳武穆是精忠报国了，他是对外抗战的第一个民族英雄，谁也不能否认。张将军是尽忠死节了，他是对日抗战第一个有反省的将领，谁也不能否认。看他遗留部下的书：“第一条路是敷衍，大家敷衍，一切敷衍。……这条路的结果，一定是身败名裂，不但国家因此败坏于我们之手，就是连我们自己的生命，也要为我们所断送，这就等于自杀，所以这条路是死路，沉沦灭亡之路”。“无疑的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就是拼”。“我们这次一定要同敌人在这条线上拼到底，拼完算完，不奉命令，绝不后退”。“我们在中国以后算人，抑算鬼，将于这一仗见之”。
  我们读了张将军这封最沉痛的遗书，他虽然是以长官的地位来和部下说话，然而在措词上是太有分寸了。没有谩骂，也没有哀求，以国家民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牺牲个人利益，大义凛然，正气浩然，字字是泪，字字是血。他坚决地反对投降妥协，不管用什么方式，敌人的诱降，汉奸的投降，国际的劝降和内奸的逼降等等，他认为只要降下去，“这就等于自杀”，“这条路是死路，沉沦灭亡之路”。必须抗战下去，才是一条活路。但他没有说出不能抗下去的一个字，他不愧为国家的大将，他不愧为抗战的名将。所以，他成为革命军人的模范；所以，他成为一代的民族英雄。可是，今天在他自己说是“求仁而得仁”了，而在国家说是损失太大了，但在另一方面看这意义更大了。
  我们为什么要追悼张自忠将军？因为他痛斥了日本强盗。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中华民族是与祖宗留下的河山共存亡的。中华民族的河山是中华民族的祖宗以正义得之；中华民族的子孙必以正义守之。日本强盗们，你们今天用非正义战来侵略，我们就用正义战去抵抗。我们地大物博，我们人多兵多，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将士、学生、工人、农民以及广大群众们，继续张将军的精神，也继续一切殉国将士们的精神，踏着张将军的血迹，也踏着一切殉国将士的血迹，坚决的与日本强盗拼下去，拼到底，拼到鸭绿江边。
  我们为什么要追悼张自忠将军？因为他痛斥了汉奸汪精卫。叛卖党国的汪精卫，从辛亥革命以来，他翻了多少花样？翻来翻去才露出他的狐狸尾巴来，有人说他的狐狸尾巴三个颜色，按次序是先红后黄最后是蓝了。“九·一八”后，他到了南京，他的堂堂乎发言说，是为了共赴国难才来“跳火坑”。而今呢，他又到南京了，为了什么呢？为了“和平”，为了反共，为了出卖国家民族，他又勇敢地“跳火坑”了，这“火坑”也就是埋葬他的“坟墓”吧！
  我们为什么要追悼张自忠将军？因为他痛斥了一些奸商们。奸商们的算盘从来是不为国家民族打的。大奸商是囤积居奇，高抬物价。小奸商是大斗小秤，掺糠兑水等等。大奸商害了国，小奸商害了民。而大小算盘都打错了。奸商们，假如你们在主观上尽管是爱国家爱民族，然而客观上是帮助了敌人，增加我们抗战困难。一旦到了“借尔一物，以平公愤”，在你们贪财舍命事小，破坏抗战事大。你们要知道，发国难财的脑袋，终久是要搬家的。
  最后我们说，希特勒的闪击战是战败了法国，把一个法人依为一道铜墙铁壁的马奇诺防线置之无用之地。贝当的政府也变成了德意的尾巴。因此，日本强盗是受了刺激，也受了鼓动，它打了三年，我们的国家就象暴风雨下的大树，枝叶是损伤了些，根干却毫无动摇。日本强盗着急了，也丢脸了，所以，
  他不惜孤注一掷，张将军就在敌人这次疯狂进攻下，在大洪山下光荣殉国了。无数的将士也牺牲在这一战，血是流成洪流了。在三年来抗战牺牲的将士血是一样的交流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哪是有党派的血，哪是无党派的血，哪是人民的血。总之中华民族的血是为了祖国为了民族而流的。这种流血在历史上是空前的，我们今天来追悼张自忠将军的重大意义，要拿他的流血精神，团结我们的民族，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我们生要生个样子，死也要死个样子，不给我们祖宗丢脸，也不给我们的子孙留祸。团结下去，真正团结下去。战下去。真正的战下去。战到鸭绿江边，团结到共同建国。我们才能说对得起祖宗，对得起死难的同胞，对得起子孙。最后胜利才是我们的。末尾我还有一副追悼挽联，就是：
  要死个样子，没有给先生丢脸，
  遗言更沉痛，大家要杀敌报仇。
  1940年7月
  （王梓木：原延安《新中华报》社记者、中共党员，已故。本文原载民国29年7月21日《新华日报》，此次刊用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