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陆诒
  今年5月16日，是抗日民族英雄、革命烈士张自忠将军殉国五十周年纪念日。我们纪念这位先烈，就要缅怀他在抗战期间的光辉战绩，缅怀他最后英勇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壮烈之举，让他的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永垂千秋，永为后世法。
  1938年4月中旬，台儿庄战役胜利的一个星期后，我在鲁南向城附近的一个农村中首次访问张自忠将军。
  他身穿一套灰布军装、布鞋，剃着光头，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说话声音响亮，态度诚恳谦和。在他身边还有参谋长张克侠，也身穿灰布军装，同时亲切接见记者。
  我们的谈话从台儿庄战役说起。张将军说：“我们这次在台儿庄打得好，好在战役过程中各军之间配合协作得好。可惜当时没有足够的兵力向峄县、枣庄方向大举追击，扩大战果。3月份我们在临沂作战，也是打得太仓促。当我们奉命赶到临沂近郊时，敌军板垣师团已围攻县城多日，形势非常危急。在敌军的飞机、大炮猛攻之下，庞炳勋率领五团步兵浴血奋战，守此危城，极不容易。我和庞过去都是西北军冯先生的部下，中原大战时，庞受蒋的收买倒戈反冯，同我们打过仗。现在外敌当前，过去的一切私仇宿怨都不应该计较，我们必须团结抗战，一致对外。这不是口头上说说的，而是应当在实际行动上切实做到的！”
  我说：“这次张将军和庞炳勋在临沂并肩作战，不仅在军事上打了胜仗，也在政治上打了胜仗，为捐弃前嫌，团结抗战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徐州突围时，我和《大公报》、《扫荡报》、《河南民国日报》以及华侨战地记者团同业追随张将军所部三十八师行军作战，历时旬日。当时三十八师中有三分之二是新兵，武器、弹药尚待回后方整顿补充，但部队中下层骨干，都是久经战阵的战士，他们在英勇善战的黄维纲师长指挥之下，勇敢机智地从陇海路杨楼和黄口车站之间，冲破敌军的封锁线，南下豫东平原。
  行军途中，经过拓城、太康、扶沟等地。我亲眼看到三十八师纪律严明，真正做到秋毫无犯。到达扶沟时，上级命令部队就地休整。这时我们要求去见张自忠将军，这是我第二次访问张将军。
  他开始非常诧异。因为在战斗突围中虽有十几位新闻记者跟在他们部队中，但当时他并不知道。我这时告诉他：“在三十八师冲过陇海路的前夕，我与《扫荡报》记者张剑心还在三十八师骑兵连里当了十天骑兵，我们的名字都填上部队的花名册。”他听了爽朗大笑。他一再说：“那真是招待不周，让你们吃苦受委曲了！”我们说：“在你麾下当几天骑兵，这是无尚的光荣！”他说：“我军战斗任务已经完成，部队奉命就地休整，不再前进了。你们的任务同我们不一样，经过徐州突围，应当把经过及时向全国报道，这是你们的职责。我怕耽误你们的工作，就不挽留你们了。”说罢，即派出军车送我们到许昌，搭上平汉路车回武汉。
  保卫武汉战役中，我大部分时间在大江南岸的第九战区瑞
  昌至阳新一线随军采访，而张将军统率部队在大江北岸的第五战区奋勇作战，经过潢川之战和长寿店战役，建树战功。武汉失守以后，他率部转入大洪山，升任为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兼五十九军军长；集团军副总司令冯治安兼七十七军长。不久，参加首次随枣会战。
  1939年2月，张将军统率三十三集团军从荆门移驻宜城近郊，整训部队，以利再战。同年7月底，我从襄樊来到宜城，正遇到十八架敌机狂炸这个小城市，在投下一百多颗炸弹的同时，还散发汪精卫主张屈膝投降的传单。汪逆的宣传品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炸弹同时飞下，这在当时战地上还是前所未有的。传单上刊载汪逆照片和他的一篇题为《中日问题观》的文章，全篇是媚敌卖国的汉奸论调，军民看到都义愤填膺。
  我又到宜城郊外的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部访问张自忠将军。他极表兴奋，亲切地握手后说：“去年徐州突围后在豫东分别已有一年多了。这次你不远千里而来，在我们这里多住几天，多谈谈重庆和其他各地情况。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我还想对新闻界朋友提点意见呢！”一听到他要提意见，我倒高兴起来。我就说：“从重庆出发的时候，周恩来同志曾一再嘱附，要我向前线抗日将领约稿并征求对我们报纸的意见，现在张总司令肯对我们提出意见，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接着他说：“报刊对鼓舞士气的作用很大，前线部队对文化食粮的需要，其迫切程度不亚于弹药和给养。最近敌机在前方散发汉奸汪精卫的传单，敌人对我们加强政治攻势。但我们对前方供应文化食粮的工作反而不如过去。记得去年我们在临沂作战时，还能看到近期的汉口各报（包括《新华日报》在内），当时我们都极振奋，大体上能了解全国抗战形势，心明眼亮。此刻我们仍关心国内外时事形势，特别担心国内团结问题，但长期看不到后方的报刊。特向新闻界呼吁，解决这个问题。”
  我说：“这个问题，我们将在报纸上大声疾呼，促使各方重视，以求解决。我这次所带少数报刊先如数捐献，供大家阅读。”张将军对此表示欢迎和感谢。
  我在总司令部住宿的几天中，看到张将军倾注全力于训练部队的中下级干部，视察他们上操，找他们作个别谈话，非常忙碌。
  有一天，我看到他正在向伤愈归队的官兵训话。他先亲自点名，然后逐个地问：伤在何处？如果是敌人的子弹从身前穿进的，他就叫他们站在前排。张将军还亲手抚摸他们光荣的伤口，亲切地慰问。
  许多伤愈归来的抗日英雄圆瞪着眼睛，向张将军大声报告。
  “报告总司令：我的伤在右肩膀，是敌人的机枪子弹从前面打进去的。现在子弹已经取出，伤口还没有全好。那天听到刘占魁班长说有便车回前方，大夫还不让走，我顾不得这许多，就走了。反正到前方再休息三五天就会好的，谁还肯呆在后方医院里？……”
  “报告总司令：我的伤在前胸，是在冲锋时给敌人刺刀刺伤的，现在伤口已愈合，我就是回到前方来跟敌人算帐的！”
  几乎大部分弟兄都有一段英勇作战的经过。
  张将军听完报告后就开始讲话。他不用老一套方式，而是用问答式来激励士气。
  问：你们走路是用几只脚？答：当然是用两只脚。问：你
  们知道牛马是用几只脚走的？答：那还用问，我们从小见到牛马都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全场开始有笑声）问：你们知道做亡国奴的生活就如同牛马一样吗？答：这个，我们都知道。问：谁想亡我们的国家，灭我们的种族？答：是日本军国主义者。问：你们能不能用四只脚走路？答：那怎么能呢！问：不管我们能不能，日本军国主义者硬要我们全国的军民做他们的奴隶，还要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象牛马那样走路，你们愿意吗？答：那不行！问：不行，便怎么样？答：只有同日本鬼子拼刺刀，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
  最后，张将军勉励大家，回到部队，要勤于操练，提高杀敌本领。平时要严守纪律，保持集体荣誉，战时要勇敢、沉着，杀敌取胜，尽忠报国。
  我在总部留住一周，张将军曾多次和我纵谈国内外时事。他历来主张团结抗战，反对内部分裂磨擦。同年8月初，我向张将军告别北上，渡黄河，经中条山战区，到晋东南抗日根据地去采访。
  1940年4月中旬，敌军又从各地调来优势兵力，再度进攻襄樊地区。张将军当时兼任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指挥，即于5月7日亲率总部直属特务营和七十四师的三个团，由宜城窑湾渡口渡过襄河，截击北犯之敌，曾将敌军截为两段。经过连日血战，敌军不断增援，从东南西三方面包围我军。5月16日，张将军亲自在南瓜店东山岗指挥我军往返冲杀，浴血奋战，官兵伤亡殆尽。张将军身负七处重伤，壮烈殉国。时年五十岁。
  张自忠将军为国牺牲的消息公布后，举国痛悼。消息传到延安，同年8月15日，延安各界举行追悼大会，并发出唁电。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分别亲题：“尽忠报国”，“取义成仁”，“为国捐躯”的挽词。当时重庆《新华日报》曾先后发表《张自忠将军遗书》和冯玉祥、周恩来等人的悼念文章，激励国人坚持抗战到底。
  张自忠将军在抗战时期的光辉战绩和英勇牺牲的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国共两党都给予高度评价。纪念张将军殉国五十周年的要旨，在于继承并努力发扬他的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进一步团结海内外同胞，振奋民族精神，努力建设祖国，完成统一大业，为振兴中华而共同奋斗！
  1990年2月14日
  （陆诒：著名记者，现为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