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留学日本的生活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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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三辑》 图书
唯一号: 150020020220002346
颗粒名称: 回忆我留学日本的生活
分类号: K250.652
页数: 27
页码: 269-294
摘要: 本文记述了董锡蕙分别从报考留日自费生,为学好日语三迁住所,学校生活,社会生活等几方面回忆留学日本生活的具体情况。
关键词: 留学 董锡蕙 日本

内容

报考留日自费生
  1939年我在济南私立齐鲁中学高中毕业后,便考入了北京燕京大学数学系。当时因为华北平原闹水灾,津浦铁路不通,我好不容易乘火车到禹城,换乘船抵河北省的杨柳青,在此才又坐上赴北京的火车。万没有想到,抵校后学校当局说我误了报到日期,不准入学。他们给了我一个次年入学的证明,让我明年再来上学。燕京大学是美国教会办的,从此我对美国人很反感。我觉得他们很不通情达理,他们不了解中国学生上学之艰辛,一句话就将学生拒之门外。我一气之下,想立即回济南,但水还没有退下去,坐小木船是很危险的,只好在北京辅仁大学女部同学处住了一周。在此期间,除了每天打听通车消息外,我尽情地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直到津浦铁路通车试车的那天,我才迫不及待地乘车返回济南。回济南后我就将此情况告之家人、老师和同学。当时有位梁老师安慰我说:“看目前的情况,燕京大学也不一定能长期办下去,你放心,以后总有上学的机会,我的两个女儿都在日本学医,学成归国后,可为祖国人民医病,为人民解除疾苦。”我认为这话也有道理。不久我老师给我送来留日招生的消息,并给我报上了名,就这样我考上了自费留日生,到东京后可以申请对日庚子赔款作助学金,经济就不成问题了。当时我很犹豫,可是我母亲有她的见解,她说甲午战争前后,不少有志之士在日本读书或搞革命活动,那就看你学了以后要干什么了。她讲述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以坚定我东渡留学的决心。那时被录取的4人中有两人先去了,一人因事暂时不去,他们都是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生。我独自持伪教育厅的介绍信赴北京办理出国手续,由塘沽码头登上日本海轮“筑前”丸离开中国,在同一个舱中,有北京、天津、保定、青岛等地的留学生共24人,5昼夜的公海航行,通过了濑户内海至神户登陆,又换火车至东京,从此开始了留学生活。
  为学好日语三迁住所
  我们到东京后,住在小石川区东洋妇人会女子学寮。它是日本财团法人办的,住的全是中国女留学生,共20多人,就象一个女生宿舍,吃、住都由他们负责,我们只交膳、宿费。我们同船去的4位女生住进一个大房间,其中小英、小萧是北京来的,小刘是天津来的,还有我。我们白天都去东亚日语学校学日语,是从字母学起,她们在中学时早已学过,所以感到非常轻松,而我是教会学校毕业,学的是英语,根本没有学过日语,因此感到进度快,听不懂一般课堂用语。我只得加倍努力,但又受环境的限制,在集体宿舍里,不能高声诵读,平时也没有说日语的机会,因此我总想离开这里。正好这里有位管理员小王,她是大连人,她日语很好,也是自费在一所家政专科学校上学,来这里是帮工,挣一些生活费,这里太忙使她无法学习,她也想离开这里。当她的想法透露给我时,我要求她带我出去住,北京来的小英也想出去闯一闯。她在淀桥区西大久保租到了房子,房东姓和田,房子在二楼,约12平方米,我们3人同住,每人的房钱也就不多了。是自炊,这就给了我们一个锻炼说日语的好机会。我们由原来什么也不会说,在3个月内,能独立上街买东西,日常用品、蔬菜、副食品的名字都能说上来,也学会了主顾之间的礼貌用语,付钱和找回零钱的一些日常用语,还学会了买公共汽车、电车月票的一些规则和手续、上下车的规则和问路的用语等等。我感到独立生活,能使我增强说日语的勇气,因而这两三个月日语进步很大。次年小王毕业回了大连,我们没有任何依靠了,只得不会就学,不懂就问。我们拼命地学说学用日语的结果是,我们不但完全具备了独立使用日语处理事务的能力,而且也为升学考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在日本,每学年分3个学期,各校都是在3月中旬招生,4月是新学年的开始。本来留学生如果想考正式大专院校时,都是先学习一年以上的日语才能报考,我要求次年报考试一试,被批准了。我原想去日本学医,但是医科学校学费昂贵,助学金不够用,家庭又负担不了,只好报考了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数理科,侥幸被录取。同时录取的还有北京来的小陈,她在化学科,小英入了体育科的舞蹈研究班,为期一年。
  自从考入东京女高师后,感到自炊侵占学习时间太多,又感到仅仅学会日常生活方面的日语是远远不够的。当时,我由和田家去电车站路经一个基督教堂,星期日上午是教民作礼拜,下午有一个英语查经班,是一个美国女教士领导查经。我想,到那里既能学到英语,又能认识一些文化层次高的上流社会青年,能吃住在他们家里,既可以节约我自炊的时间,同时也可以学会一些上流社会家庭中的生活习惯和礼貌用语,他们或者还能帮助我学习。英语查经班的同学都很热心,互相关怀,在谈到我的住房时,我便询问他们家中是否有多余的房间出租。其中有位东京高等商业专科学校的学生叫北野晴正,他提到他们家二楼闲着,只是要和他母亲商议一下。他家离新宿车站很近,交通便利。下次上查经班时,他高兴地通知我,他母亲愿意。于是在一个星期日,我和小萧两人便搬进北野家的二楼上。在谈话中得知北野晴正出生于中国北京,他父亲是个牙科医生,在北京开业8年,回东京后病逝,遗下他母子2人度日。他在东京高商读外贸,他学习英语和汉语很努力。我们平时早饭和晚饭同桌吃,而午饭各带个饭盒在学校吃。北野母子两人待我们都很亲切友好。每到吃晚饭时,北野总是谈谈学校的新闻和趣事,北野大娘就谈她街道上发生的各种事情。我们也用还不流利的日语谈谈我们的学校生活和一路上的见闻,有时我们也用汉语说一遍以增进北野对汉语的听力。所以我们每到晚饭时,都是谈笑风生,这也正是我们学习日语的好机会,我们不懂就问,我们说错了,他们即刻指正。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两个男人打仗,听到对吵一句相同的话,我回去后立即问北野大娘这是什么意思。她郑重地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并说这句话女人绝对不能说,一般男人也很少这样说,这是低层社会中的下流话。我听后谢谢她的指教。有一次我给她说话,将一个虚词的音调拖的较长,而且语音绵软,她立刻纠正说:“你用这种语气说话是不适合的,这只是儿童或少女向长辈撒娇时才这样说,你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应该用庄重大方的口气,才被人尊重。”诸如此类的事很多。因此,在这段期间,我们的日语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已远远超过了长期在中国学生宿舍住的同学们的日语水平。上课能听明白,还能大致记下笔记来。有些副科考试,都是早早出好题目,让我们在下面考虑好,考试时,写到卷子上就行。我每次都是认真写作,然后请北野给我修改一遍,考试时再写到卷子上,有时还得到任课教师的表扬。
  在节假日,英语查经班的同学,也约我们去东京市郊游览名胜古迹,参观美术馆、天文馆、历史博物馆、孔庙、地震纪念堂等处,开扩了眼界,加深了对日本过去和现在的认识。当我们从地震纪念堂回来后,我告诉北野大娘我们去地震纪念堂了,看后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太惨了。我说到这里,她就给我们讲了大正9年(或是10年)发生地震的事。有一天,正当中午做饭时,突然发生了地震,那时她正住在上野公园附近,地震并未威胁到距震源较远的人们的生命,而火灾却是吞没了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当时北野大娘刚做完午饭,将米饭装进木桶内等候北野大爷回来吃饭,而震后的大火已经蔓延到她家的附近。她想了一下,“带出什么东西好呢?钱和饭是最要紧的。”于是她拿着存款,一手抱起一个饭桶,一手提起一袋大米,匆匆地逃出她的家到上野公园去了。她被四周的火烤得很难受,她忙跑到公园中的湖边,她见早有人站在湖里,她立即跳下湖去,用湖中的水不断地往头上和身上撩。人越来越多,最后连湖中的水也热了,她不时地钻进水中湿一下,再钻上来。这样持续了一下午,天将黑时,温度略有下降,她爬上岸来。和她同时上岸的还有一个背着婴儿的年青妇女,这个妇女上岸后解下背上的婴儿想喂奶,一看孩子已经被火烤死了,顿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北野大娘带出的半木桶饭,救了不少儿童,她的一袋米当时视为珍宝,解了燃眉之急。在3天以后,北野大爷才在上野公园附近的难民帐篷里找到了北野大娘。那时还没有北野晴正。据说震源在浅草区附近的海内,浅草区灾情最严重,该区的一座12层的百货公司全部倾斜倒塌,只这一座楼就死伤数千人;浅草大桥的桥墩倾斜,大桥从中间断开,当时来往车辆和行人几乎都落入水中,无法抢救,全东京都是大火,映红天空。北野大娘讲到这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万万没有想到在50多年后,唐山大地震,死伤20多万人,灾情之重远远甚于东京大地震,我的姐姐董锡兰就在此次地震中遇难。回忆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我有机会去唐山时,一定去参拜地震纪念碑,祈祷我姐姐灵魂安息。
  在北野家住了两年,最显著的效果是在二年级期终考试得到了较好的成绩,不论是主科数学、物理,还是副科教育学、心理学等十几门功课样样都过了关。我和小陈虽是通过专业课考试考取的学生,进来也不过是一名旁听生,只有读完两年门门功课达到要求的水平,才能取得正式生的资格和待遇,所以在第六学期考完后,我和小陈被专管留学生的西野先生叫去,她见到我们第一句话就说:“恭喜你们!你们是东京女高师建校70年来,第一次全部课程考试及格的留学生,你们已被批准是我们学校的正式生,以后一切待遇和我们本国学生相同。”我们连说:“谢谢!谢谢!”并问以后能不能住校,西野先生说:“当然可以。”于是我们两人当时便口头申请住校,她答应下学期给我们安排宿舍。
  我们愿意住校有种种原因:其一,节约来往用在路上的时间,以便用于学习;其二,节约用费,可多买参考书籍;其三,同学们之间,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可以随时交流学习经验体会,多学一些日语。自从我们搬进学校后,在日语和专业课上,都有明显的提高。有的同学说我们的东京话比农村来的同学说得还地道。我在日本所以能闯过语言关,顺利地考入女高师,并获得正式毕业证书和任中学教师的认可证,这不能不说是我在关键时刻果断地三迁住所的功劳。
  学校生活
  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数理科的新同学不足30人,只有一位同学露木和子住在本市,还有一位同学酒井三四子住在横滨,其他同学都是来自四面八方。这个班的班风很正,也比较团结,大家生活也相当朴实,学习也比较认真,4年读下来除了木原多惠子因病休学外,没有一个掉队的,全部合格准予毕业。最初入学时,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听课很吃力,同学们都主动帮我复习功课和校对课堂笔记。帮助我最多的是来自北海道札幌市的山下二枝同学。每当我回忆起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教数学分析的老师龟谷俊司先生,将他的地址写给我,让我去问他功课,并常常指出我考试中出错的地方,给我讲怎样做法才对,还向我介绍应买哪些必要的参考书。每次到他家去,他爱人都是殷勤地挽留我吃中午饭,而且提前半小时开饭。她说:“我知道学校的伙食很单调,街上很少有卖主食的饭店,你回去后可能耽误开饭时间,不如在这里吃了再回去,现在没有什么好吃的,你不用客气,一定要吃饱。”她的热情招待,使我很不好意思的。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我只有说:“谢谢!我担心吃了你们的定量大米,影响你们家的生活。”她说:“我们总是有办法的。你放心!”
  4年来我陆续买了100多本参考书,用过后便寄回国去。对我以后的学习提高和教学裨益非浅。在我复习或看参考书中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总是记录下来,到龟谷先生处去请教。同学们看到我看参考书,也纷纷去买,相互切磋,所以在数学方面学得比较踏实。
  记得有一次龟谷先生说要学好数学分析,先要将无穷级数学好。于是我买了一本《无穷级数论》,自己先学了学,没想到在高等代数课上,也学无穷级数。黑田先生随意出了一道无穷级数求和的题,让我们用代数方法归纳成一个公式,我很快便做出来了。黑田先生巡视课堂时,见到我很利落地已经做完,他有点吃惊,便问全班同学,谁做出来了,没有人回答,又等了10分钟,还是没有人做出来。于是黑田先生指名叫我在黑板上演算给大家看,并讲给他们听,讲完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黑田先生对大家说:“听明白了吗?对一个问题必须善于动脑子,找出解决问题的关键,不能说没见过的题目,便束手无策了。”下课后,黑田先生走到我座位前问我在国内学过哪些数学,看过哪些参考书,我一一回答了。从此以后,我受到老师的青睐,同学们对我也刮目相看。我想如果老师再次提出问题我答不上来怎么办,这迫使我加强预习,不敢稍有松弛,以保持中国人不比日本人笨,在各方面也不比日本人差的荣誉。
  在我走读时,夏日中午留学生差不多都到教学楼后的长廓内吃午饭,教英语的是位英国留学的女老师佐滕先生,她也爱到那里吃中午饭。在饭间我们常用英语对话,并请教她英语课本中我不会译成日语的句子。我把英语的每一课都译成日语,请她指正。我抓住每个机会,分分秒秒都利用起来,绝不使时间白白浪费,因此有些同学对某些句子译不好时,也来参阅我翻译的笔记。
  学校生活总的来说是愉快的,班里的同学们和老师对留学生是友好的,也比较通情达理,但也有个别老师是蔑视中国人民的,弯着舌头说话,无理之极。一位教伦理道德课的教授,我忘记了他姓什么,他在理科合堂大教室内讲课时,他曾说:“支那人贫穷落后,既愚蠢又脏懒……”我听后十分恼火。下课后,我问小陈:“你听见这家伙在课堂上讲了些什么?”她说:“我根本就不愿听他的课,我在做题。”下课后,那位老师出了课堂,直奔校长下村寿一先生的办公室,我随后追进去了。我对他说:“我是中国留学生,刚才听你讲课,我想提出几个问题来,请你解答。”他一听愣住了,当着下村校长的面他很尴尬,他立即说:“咱们出来谈,不要影响校长办公。”他快步走出校长室,来到走廊上。他说:“你有问题就提吧。”我说:“中国人是否生来就贫困无知?而日本人是否生来就富强聪明?”他红着脸连声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紧接着说:“别忘了日本用的文字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中国人发明火药,哪有今天日本的大炮!没有中国的指南针、造纸术和活字印刷,哪有今天日本的航海业和文明,你口口声声地讲中日友好,你哪里有半点友好味,中国现在是贫穷落后,这是中国内政腐败和各帝国主义侵华的结果。”我最后说一声:“我下面还有课,再见吧!”回头就走了。我回到班上根本就没有听下课去,吃饭也不香,我想也许会惹出麻烦来。又想,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多是开除、押送回国、坐牢、杀头,还能有什么?结果白浪费了胡思乱想的时间,他根本没有再来找我,他也再没有在上课时胡说八道污辱中国人。
  在我走读时,晚上可以学习到很晚,而住校后虽节约了路上来往的时间,但是也受到学校制度的种种限制,有时总感到时间还是不够用,在教室学习虽然很好,可是晚上要锁门。宿舍内部条件很好,除物质条件外,还有日本风俗习惯的特殊条件,那就是低年级的学生必须给高年级的学生铺床叠被、倒水、盛饭、让路等等。他们的级别观念很强,很严格,他们执行起来也很自觉。在宿舍基本上也用不着我去打扫卫生,或是干什么杂务事,只有一点感到不方便,就是晚上必须9点半熄灯,在寝室绝对不得点蜡烛开夜车。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二楼找同学,见到二楼东头有个很好的会客室。一般来说,无论是男女亲属或朋友都不得领进宿舍,只准在此会客。我推门进去一看,中间是一个会议桌和椅子,四周靠墙有沙发,装有吊灯和壁灯,挂有窗帘,装饰得不错,还有独立的电门。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好了,从此后这个会客室便成了我的秘密学习室,每当我需要的时候,就来这里开夜车,直到毕业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在东京女高师上学时,我除抓紧学习专业课外,我还参加校内各种活动,连茶道、花道、书法练习也不例外。我参加篮球队,每周练习两次,到二年级时便被选入理科篮球代表队,常与其他科的球队比赛。在日本全国运动会时,指定本校体育科做团体操,但他们人数不够,在其他科中选拔了平时体操爱好者去参加,我也是充数的一个。由于经常参加体育锻炼,加上身体素质较好,在日本留学期间没有生过什么病,连流行感冒也很少得过。
  每到假期,留学生大都回国了,我因路费不好解决,只回去过一次。其他假期时间,我参加了一些在国内不易参加的锻炼项目,在暑假,我参加了校游泳队,有教练指导。在国内由于受封建家庭的阻挠,不准去游泳,在这里可以尽情地畅游。在寒假,我只参加过一次登山滑雪队,因为买滑雪鞋太贵,一直未能参加。三年级时,在东京住的露木和子同学,他父亲是日本国家队的教练,曾带队赴美国和西欧参加过比赛。她说让她父亲为我借一双滑雪皮鞋,和她一同参加登山滑雪队,到本州的西北部东京女高师的别墅山上小屋去。同去的留学生还有来自广州的小黄,她是东京女高师体育科二年级学生,她从来没有见过雪。我们共20多人先坐小火车到了山下,下车后只见白皑皑的一片雪原和雪山,树被雪压得弯了腰,既看不出哪是山路,也看不见有什么人家。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女高师的小仓库中,每人拿了一副滑雪板背在肩上,由教练当向导。我们跟在后面踏着松软的雪成单行艰难地登上山去。大约走了两三个小时,有的同学忽然高声欢呼起来:“同学们,加油吧!这就到了!”我抬头一看,在山半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二层的小木楼,披着一层厚厚的雪,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柱,屋顶烟囱里还冒着缕缕青烟,被周围的白雪衬托着,显得格外清晰。看来是早有人来了。在楼旁有堆方方正正的东西被雪覆盖着,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尺多长的木柴垛得整整齐齐,足有30多方。我们走到楼门口卸下背包和雪橇,掸去衣服上的雪,走进暖融融的屋内。
  这座小木楼,窗子全是双层的,还有厚厚的窗帘,楼上下各生一个用大油桶做的烧木柴的炉子,炉中间有一个直通楼顶的大烟筒,冷水壶放在炉上端,约十来分钟就能开一壶水。一楼的一端是伙房食堂,中间是炉子,炉子四周拉了几根粗铁条,是烘烤湿衣服用的。在另一端通向一个较大的活水温泉浴池,水温大约有摄氏40多度,是直接用管道从山上温泉引下来的。浴池是用白瓷砖修建的,水从一端引入又从另一端放出,常年是清澈见底。我们到达后第一件事是洗澡,第二件事是吃饭。为庆祝我们的到来,今天当然是吃红豆饭了。二楼是宿舍,中间一个大炉子,昼夜不灭,炉子两边是床位,夜里谁起来上厕所,谁就丢进几条木柴,每天要烧好多木柴。据说夏日也组织学生来锻炼,一是长跑和登山;二是伐木劈柴,积蓄一夏天的木柴,就是为了冬季用。
  每天早上8时左右,在楼前集合,做体操,活动一下身体,然后由教练领着练习滑雪,学用滑雪杆,掌握身体平衡,先学直滑,再学拐弯、停步等基本动作。反复地在我们楼前一块较平坦的缓坡地上练习,直到中午。回去照例是洗澡吃饭,到下午2时左右,那些滑雪较好的同学随教练滑向远方。而我们初学者,仍在附近的山坡上练习,约10天左右我们就掌握了滑雪的基本要领。小黄在广州从未见到雪,她这次来这里兴奋极了。我们下午常在雪地里打闹,将苹果藏在雪里,滑上几圈后看看谁能找到。由于那里的天气几乎每天下雪,而且一下就是大雪,所以我们滑上几圈后,大雪就掩盖了埋藏苹果的痕迹了。有时为了找一个苹果,手冻得好似红萝卜,我们带上手套再滑两圈暖暖手和身体,回来再找,直到找到为止。然后大家分享这个象冰疙瘩似的酸苹果。每天下午大约4点钟以后便回山上小屋。
  直到除夕那天,我们吃完午饭才动身回来,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山上小屋的。教练要求我们必须滑雪回去,这对我这个初学者来说,真是一个考验。不过从这里到火车站是下坡路,不到10公里,是缓缓的坡,我自信问题不大。可是出人意外,滑到半路上,我右脚的一只滑雪板上的卡子忽然松开,滑雪板顺着山势滑进路旁的灌木丛中去了,我的右脚立即陷进一尺来深的雪中,无法走动了。怎么办?我很着急,想再脱下左脚的滑雪板来,走进灌木丛中找回那只滑雪板来。同学们都劝阻我说:“不行,下面深浅不知,不可冒险。”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对面来了一位农民模样的人,大家一齐求他帮助我们找到那只滑雪板,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他慢慢地斜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拨开树丛,提上那只滑雪板来。我十分感激他,掏出一元钱,作为酬谢,他接受了。我们又继续滑行到达火车站,为了等火车,回到东京时已是午夜。
  日本人很爱旅游,在班里每月交三五元的旅游集资,攒起这些钱来,全班每年春秋天出去旅游两次。有时参观名胜古迹,有时采集标本,如动植物标本和矿物标本,有时也去参观矿山和矿井等,通过旅游参观,开扩眼界增进了知识。我第一次坐了空中电缆车和登山电车,看了大瀑布、遍地的温泉和活火山,了解到了日本各地的民风民俗等。
  社会生活
  山东留日同学会是1942年在东京成立的。当时每年都有若干山东学生去日本读书,前后同学都不认识,有事无法联系,更谈不上相互帮助和关心,早有人倡议把大家组织起来,但都不愿牵头去干,也不好找开会地点,还得报公安部门批准,受人监督。后来他们早去日本的同学公推小林组织,借用了希腊大使馆,召开了唯一的一次山东留日同学会的会议。由小林先讲了一下会议的组织经过,又讲了召开会议的目的。一是请大家来认识认识,都自我介绍一下。二是大家都留个通信处,以后有事可以联系,相互关心和照顾。三是会后摄影留念,加深互相之间的印象。他讲完又介绍了一个姓渡边的日本人,据说他在中国呆过几年又回来的,让他讲了话,他鼓励大家努力学习,将来为日中友好而奋斗。那时的中日友好,实际是任凭日本肆无忌惮地侵略中国而我们要乖乖地听话,不要反抗。渡边来就是监督我们开会的,开会地点也是他给找的。最后合影留念,我负责收集照片钱。此后,同学们有的是毕业回国,有的因饥饿和轰炸而回国,人数渐少,再也没有召开过第二次会议。
  当时日本能源紧缺,物资短少,压缩列车次数,规定没有正当理由不得旅行,所以日华学会以农村调查的名义组织留学生去日本本州北部避暑。日华学会的职员们也很想出去逛逛,于是他们将暑假留在东京的女留学生组织起来,约20来人坐火车到本州北部一个侯爵的别墅去避暑。这座别墅是一排坐北朝南的二层大木楼,结构严紧,别致,楼上下走廊都封以玻璃推拉门,楼上门外是木栏杆,楼下门外是台阶。院落很大,种有各种花木,用铁栏杆作围墙。这座别墅的南边是一望无际的森林,我们坐在火车上时,就被这片大森林吸引住了,心想日本平原不大而森林却不小。下午3时到达这里后,放下背包,我便和小陈到森林边沿去逛一逛,不料发现了很多蘑菇,我们边采边往里走,采了两口袋,还用手巾包了一些。我们只顾边采边往里走,越往里走蘑菇越多,竟忘了时间,又没记住路,只见地下有点发暗,才发现太阳光已照到了树梢,打算快回去,但见到四周都是茫茫的森林,并没有路,往哪个方向走呢?怎么办?我们迷路了。小陈吓得说话都变了调,我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真是六神无主了。特别是来时在火车上,有人还在讲,当时修这条铁路时,大黑熊还出来伤过人,这里村落较少,山多耕地少树林多,且狗熊经常出没其间,附近居民不敢住在这里,都集中到沿海谋生去了。想到这些,我真有点头重脚轻了。一边安慰自己现在不会有什么事,一边紧拉着小陈,生怕我俩再失散了。这时树梢上的太阳也消失了,林子里黑暗得仅仅能看到眼前的树木。我们定了定神,再三回忆我们是怎样走进来的,最后决定就按现在的方向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有时树丛中的杂草荆棘挂住了我们的衣服,真是步履艰难,不时地听到远处有“沙沙”的声音,真使人毛骨悚然。摸索着走了约半小时,见到一条小路横在我们面前,小陈惊喜地说:“有路!有路!”对!确实有路。但是我们应该沿着这条路往哪个方向走呢?天上的星星被树遮得严严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走到小路的中间,极目远眺路的两端,发现向左拐的远处漆黑一片,而向右拐的方向,远处似乎树木稀疏一些。我们决定右转弯沿着小路走去,又走了约十几分钟,见到前面的树木更稀疏了,从树缝中隐约看到前方有灯亮,我们顿时愁云四散,高兴极了。灯火最亮的就是那座二层楼,我们断定那就是侯爵的别墅。其实森林外面并不黑,西方尚有红霞映空。我们快步走向别墅。当我们出现在同学们面前时,大家都惊喜地说:“你们可回来了。”因为饭前大家出去找过我们,但没有找到。管理员责备我们不应该不告诉他们,擅自行动,使大家担心。我们没告诉这里的任何人我们迷了路,只说在林子里采蘑菇忘了时间,天将黑才回来。并将采来的蘑菇送到伙房做菜吃。次日,附近村庄的妇女会送来几只鸡和一篮子鸡蛋,管理员叫我代表留学生去谢谢她们。在这20多名留学生中,只有我和小陈是国立高校的学生,而他们都是私立学校的。日本人的等级观念太重了,在他们眼里,似乎国立学校比私立学校高一观等,所以让我们当小队长。小陈不爱讲话,所以都是让我代表讲话。
  我们参观了附近的大小农舍和小型农场,调查农民的生活和习俗等,有时他们馈送些农产品,有时请我们吃顿饭,仅是一碗大米饭上面浇上一条烩鱼,带些汤菜,日语叫“天夫罗”。在当时这就是一顿难得的好饭了。那时我们每天的配给定量只有330克大米,约6市两多点,实在是经常饿肚子的。有些学生忍受不了就回国了。我们在那里玩了两周就回东京了。回来后日华学会那位管留学生的人让我写一篇感受,我答应了。想不到因此而惹出麻烦,我的那篇文章大体上写了两个内容,一是感激日本人民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还能拿出这么多的食品送给我们,宴请我们。二是随行人员太多了,占了留学生的四分之一,而且农民馈赠的东西他们连吃带拿,并在农民家里私买东西,违法乱纪,不能起表率作用。我写完后又请日本同学修改了一遍,他们用尖锐的词句抨击了这件事,改写抄好交上去了。因为当时就有许多同学反映,为什么人家送给我们几只鸡和一篮子鸡蛋,我们只吃了一次鸡丝鸡蛋汤浇米饭,其他再也不见了。随行人员吃完喝完采购完了,都背着鼓鼓的旅行包先回去了。不久后,我因事去日华学会时,让我写感受的那位职员,好批我一顿,说我造谣,意思是他们好心当了驴肝肺,说我这样污蔑他们的工作人员,理应开除学籍遣送回国。我说:“我反映的都是事实,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是我的感受,而且这是你叫我写的,你们无论怎样处理我都可以,我必须先去文部省(教育部)和警察署(公安部)去反映真实情况,然后接受你的处理。”听我说完,他反而改变了口气。他说:“女学生说话不要这样尖刻没礼貌吆!有什么事找我来反映一下就可以了吆!又何必写在纸上呢?这叫我怎样上交?”我说:“上交不上交那是你的事,随便吧!”我转身就走了。以后他们再也没提这件事。
  有时出于好奇和开眼界,也曾随几个山东老乡一起去看芭蕾舞和歌舞伎。在国内曾在外国电影上看过芭蕾舞,可是没有亲眼看到跳芭蕾舞的,在日本看到的远远不如西欧和苏联的。
  而歌舞伎类似中国的京剧,唱的什么,一点也听不懂,看了说明书才了解剧情。它的脸谱较京剧的单调得多,演唱的内容大都是一些历史故事,只看了一次再也不想看了。
  1943年暑假,我去看望北野大娘,她高兴地告诉我说:“晴正毕业了,分配到东京一个较大的株式会社,月薪60多元。我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受苦,拉扯他长大成人,今天他能独立生活,我就熬到头了。”她继续叨念着过去抚养晴正的那些艰难岁月,说到伤心处,北野大娘泪流满而。我安慰她说:“往后的日子就好了,难过的时刻已经过去,应该高兴。”她连连点头,让我以后常去看他们。由于我怕耽误了学校的晚饭,便匆匆回校了。过了十几天,忽然小萧来告诉我:“北野大娘病了,因为北野晴正接到征兵的通知后已去部队报到了。从她儿子走后,她已3天没有起来了。这几天都是我自己做的饭,她一点饭也不吃,劝她也不听,怎么办?”我一听很着急,正好下午是大合堂课,不点名,我便溜走了。到她家后她还在躺着,见我去了,她放声大哭起来。自从我搬到她家后,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的像貌和个性极象她已去世的女儿,7年前她女儿是东京的一个护士学校的学生,因病去世了。她每看到我就想起她已过世的女儿。今天她又见到我,使她既想起已去世女儿,又想起她出征的儿子,因此格外伤心。我见她这般模样,也觉得这位老人实在不幸,我劝她要保重身体,哭坏了身子目前没有人照顾。她说:“我已经不想活了,老天叫我快死了吧!”我说:“那不行,将来晴正回来找不到妈妈怎么办?”她抽泣着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长大成人还指望他养老送终,这不是二十二年的心血一场空马?!过去独子不出征,现在可好,这不叫北野家断子绝孙吗?为什么要战争,去打人家有啥好处,全国就剩下老人、孩子和寡妇了。”说完又哭起来,哭得十分悲恸。这次北野的出征,在她看来就是有去无回,就是去送死。这何止是北野大娘一人的心声,这是普通日本人民的共同心声。当时我给北野大娘做了一碗藕粉,她勉强喝了,我又通知了她的亲戚市川大叔,让他常来照顾她。在回校的路上,我思绪万千,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给本国人民带来多大的痛苦和灾难,带给中国人民的痛苦和灾难,远远甚于带给北野大娘的。有多少无辜者死于它的铁蹄下,有多少人家惨遭炮火,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更有多少英勇的战士牺牲在战场。
  万万没有想到,1945年日军投降后,我收到北野晴正的一封信,提到他在朝鲜接受训练,后驻守在朝鲜,没有去战场,侥幸活下来。当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他复员回来,他们母子才得以团聚。他仍在原来的株式会社,并自己买了房子搬了家,让我们有机会去日本到他家做客。可惜后来由于战火和搬家,将他的地址丢了,再也没有通过信。
  归国
  1944年9月底,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并发给了毕业证书和中学教师合格证。并限3日内离开学校赴工作岗位。我暂搬到北野家。本想在日本多念几年,曾与名古屋帝国大学的黑田教授取得联系,拟在该校继续读书,专攻近世代数,取得数学方面的一技之长,将来对国家有较大的贡献。但是母亲屡次来信催促回国,说她年老有病,非常思念我;又说家庭需要我回去工作以帮助解决生活问题。后来才知道,我哥哥有抗日嫌疑,被日本宪兵队逮捕,严刑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施以种种酷刑,几乎丧命,终因证据不足取保释放。回家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加之又听说美军经常轰炸东京,已无法上课。母亲认为既是这样危险,又何必留在东京担惊受怕。当时确是多数留学生回国了,无怪母亲这样担心我的处境。正好这时小陈的父亲也来信促其速回。于是我决定与小陈结伴回国。当我把决定告诉给北野大娘时,她哭了,她苦苦挽留我多住些时间,她的亲戚市川大叔(当时是东京的知名人士)也说:“现在东京中学教师奇缺,我可以给你找工作,你暂时陪一陪你北野大娘,因为她太寂寞了。”但是我都婉言谢绝了。
  当我想到我校上届毕业生4人在10月4日横渡朝鲜海峡时,被美潜艇的鱼雷击中,船沉人没,无一生还。为了自我安慰,躲开这个鬼日子,我们选定辛亥革命胜利的日子启程回国一定会顺利的。我们买了这一天的东京到北京的火车轮船联运票。
  1944年10月10日下午,我们在东京站乘上南去下关的快车。当时日本人限制旅行,车上的人很少,异常冷清,既不供饭也不供水,各车站已失去往日的热闹繁荣。幸而我们离校时分给我们每人500克压缩饼干,照顾我们路远,每人又增加了500克。我们一路上就用它来充饥,每到大站时我们便快跑下去倒两杯自来水解渴,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喝生水的习惯,但这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和小陈夜间轮流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往窗外瞭望,很少谈话。外面依然是青山碧海,林木郁郁葱葱,风景优美如故,使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而车内大部分旅客的情绪和窗外的风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十分不调和,他们是过于严肃?不是;是焦虑不安?也不是。他们的面部毫无表情,呆呆地坐着,已失去往日男人的威严、女人的温顺、孩子的活泼。这种沉闷的气氛,使人感到窒息,这是不是都得了战争忧郁症,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他们。回忆自“九·一八”、“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侵略东南亚,烧杀抢夺,惨无人道,战争贩子得了战争疯狂症;而人民得了战争忧郁病,这表明了日本军阀即将失败。
  “广岛车站到了,有在广岛下车的旅客请快下车。”我的思绪突然被车站上的广播打断了。我猛地想起我的同班好友木原多惠子早已回广岛,我曾去信告诉她10月10日由东京起程回国。我毫不犹豫地快步下了车厢,在站台上四处瞭望,几乎同时,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木原跑过来,亲切地握着我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把带来的一个包递给我,并说:“这是煮好的鸡蛋,你带在路上吃吧!可能车上不卖什么,我回来时也只是吃的压缩饼干,可我的旅途短呀!而你们……”我向她道谢,并说:“真难为你,现在哪能买到鸡蛋?”她说:“广岛是自己的家乡,总能设法买到的。”我问她的身体如何?她说好多了。我又问她的父母有无消息?她摇了摇头没说出什么来,但是她的眼睛湿润了。这时无情的铃声响了,我又一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保重身体,后会有期。”我急忙登上车厢,从坐席窗口望见她用手帕拭去眼泪,又挥着手帕说:“再见!再见!到家后请来信。”车身启动了,同样我在窗口探身车外向她告别。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后,美军的一颗原子弹带给广岛人民惨痛的灾难,死、伤、残十几万人,我的好友木原多惠子,现在你在哪里?
  火车继续前进着,单调的车轮振动声又把我带进回忆中。在学校中每到夏天,我们留学生几乎都是带着饭盒聚在教学楼后的一条长廊内吃午饭,因为长廊的两边都设有长椅,这里既安静又凉爽。某日,木原多惠子也来此吃午饭,在饭后闲谈中,才知道她全家都在美国定居,她回日本来读中学和大学,由于她不习惯日本女学校严格的集体生活,她住在亲戚家走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她父母音信全无,她非常挂念全家的安全。本来她性格比较开朗,爱说笑,善歌舞,自从她收不到父母的信后,她没有了笑容,少言谈,变得忧郁了。由于她长期的忧伤和营养不良而传染上肺结核,差一学期没有毕业,便休学回老家去了。今天重逢,是欣慰,是离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的倩影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使我的心难以平静。“小姐!小姐!”连声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60来岁的乡下老妪站在我的身边,她衣着朴实,上穿蓝黑花条的和服,下着一条紧腿长裤,将和服下身套在裤内,脚着木屐。是标准的日本妇女的防空服装束。她见我抬起头来,便问道:“这个空位子,还有人坐吗!”我说:“没有人,你请坐。”老人坐下后自我介绍说,她姓藤田,是四国人,小儿子参军在朝鲜汉城,听说快上前线了。说着说着落下了眼泪,她呜咽着说:“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我和小陈相视无语,因为我们起程前约好,一路上少说话,不暴露身份,不惹麻烦,但求我们平安到家。这时藤田老太太又开口了:“小姐,你们到哪里去?是从东京来的吗?听你们的口音是东京人?”小陈一向不爱说话,只有我答话了。“大娘,我们是从东京到北京去探亲的。”她接着说:“这太好了,我们乡下人没有出过远门,又不识字,听说还得坐船换车,路上请多多关照。”“不用客气,彼此彼此。”我们3人又陷入沉默之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单调的车轮声压过了一切。按时间快到本州的最南端下关车站了,穿过海底隧道就是九州的门司港了。突然车停了,车灯灭了,车上一片骚动声,有人在说:“空袭警报!空袭警报!”紧接着听见车上广播:“旅客们请注意!请旅客们不要慌,或留在车上,或下车在附近暂避一避,听到汽笛声或看见灯亮了,就赶快上车,不要耽误了你的旅程。”藤田听说是空袭,非常害怕,悲悲切切地说:“天哪!我看不成儿子,再把老命丢在路上。”我安慰她说:“大娘,别着急,就是飞机来了,也不一定把炸弹投到我们头上,你是下车,还是留在车上?”她说:“我不下去了,死活由它去吧!”我和小陈商议,这儿是水陆交通要道,车站、隧道、码头都集中在这儿,是空袭的目标,还是下车好,这时有不少人已下车了。车内外一片漆黑,多数人往南向隧道方向去,我们认为这不妥,还是往西走去,在一所建筑物的墙根下躲一躲,同时也能看见车上的灯是否亮了。这里很安静,我们蹲在墙根下紧紧地靠在一起,几乎能听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脏的跳动声,除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大约过了一小时,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火车上的灯亮了。我们快步走上火车,只见藤田仍坐在原处未动,她笑着说:“多亏神灵保佑,没来飞机。”我们随声附和说:“是的。”火车徐徐地开动了,它慢慢地钻进隧道,又慢慢地在九州的门司港爬上来,门司车站到了,我们下了车。本来门司港是通朝鲜的交通要道,往日港上灯火辉煌,旅客熙熙攘攘,远望海上,红色的塔灯不停地眨眼,港外渔船点点灯火,依稀可见,轮渡的船只,昼夜不停。但今晚海港上,只有两三个电灯照明,远望海上,黑的可怕,渡船今夜停了。只有少数旅客留在码头上,天色已晚,我们路途不熟,也没有去找旅店,就在这静静的海港码头上坐等天亮,子夜的海风,颇有寒意,我们饱尝了这凄凉的夜景,只有天上的星星还不时地向我们打招呼。
  黎明时刻,冷嗖嗖的海风袭来,驱走了我们旅途的睏倦。大家站起来找到自来水,洗漱完毕,顺便捎回两杯水作饮料,我们拿出压缩饼干和鸡蛋,藤田拿出她的饭盒,是紫菜卷的米饭和鱼。我们礼节性地互相让了一下,便各人吃各人的。这时码头上的工作人员忙来忙去,要坐船的旅客也逐渐多起来,不一会广播喇叭响了,说是门司到釜山的船8时开。当我们上船后,走下甲板,来到写着外国人席的席位时,我们停下了,藤田问我们为什么停下,我们告诉她是买的这个席位的票,让她跟大家到普通舱去,下船后我们在码头上等她。互道再见后,她随人群走了。上船后不久,便每人发了一个上身保护器,如遇不测,赶快系上此物,以保护前胸和后背。这时船上广播响了:“请大家注意,万一落下水去,千万不可游泳,游泳后造成身体疲乏,会加速下沉,这个保护器可使身体保温,保护内脏减轻冲击,并起到漂浮作用使身体暂时不下沉,应任其漂游,等待营救……”当我们系上这个保护器时,有一股难言的悲痛涌上心头,难道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告别人间?难道我们用了祖国的血泪钱——庚子赔款来供给我们读书,我们一天也未能报效祖国人民就不辞而别吗?家中老母翘首以待,若知道她的女儿永远不能回去了,她该多么伤心!难道我们真的和上届毕业生同样的命运?不!绝对不能!因为我们是10月10日出发的,这是一个革命胜利喜庆的日子,绝不会有恶运。我心乱如麻。在不知不觉中,船已起航,大约走了3个多小时,船上又广播了:“由于美空军和潜艇的骚扰,暂时在对马岛靠岸,各位旅客不得下船。”这时船上的人精神比较紧张,情绪比较低沉,当然各有所思,我俩闭着眼睛,紧紧地靠在我们的背包上,像有大祸临头似的。不一会听到岛上的高射炮响了,连续响个不停,它打破了寂静的晴空,它打断了每个人的思绪,仿佛有人在讲:“空袭!空袭!”这时船上的旅客非常紧张,我和小陈紧靠在一起,连大气也不敢喘,好象这样就减轻了思想负担,得到些安慰似的。高射炮响了约半小时之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我精神一松弛,便入梦了。再醒来时,夜幕早已降临,我站起来从那碗口大的小窗口远远望去,一片漆黑,往日船经过对马岛时,并不停下靠岸,而是直开釜山,用8个小时,看来今天需在对马岛过夜了。我把小陈摇醒说:“咱们该吃饭了,从早晨5点来钟在门司码头吃过一次早饭至今已经15个小时了。”由于过分的精神紧张和劳累,饭都忘记了吃。饭后我想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已经两夜没有好好地睡了,真想好好睡上一觉,但身上的保护器不敢摘下来,只好枕在旅行袋上半坐半躺着睡了。忽然我觉得我漂浮在水上,我没敢游泳,心里很着急,因为我没有看见小陈和藤田,海洋中并没有汹涌澎湃的恶浪,只是海水有些上下起伏,四周并没有人,又好象是在学校的游泳池,是仰泳,我忽然抓到一件东西,猛地坐了起来,一看是小陈的提包。这时我心中怦怦乱跳,原来是在做梦,果然船身上下起伏,有些晃动,我欣喜开船了。我站起来从小圆窗口向外望去,发现天已微亮。这说明危险即将过去,我兴奋地叫醒小陈,开玩笑地说:“船开了,即将到达釜山,今天早饭正该给咱们吃一顿红豆米饭以示庆祝,可惜我们仍得吃压缩饼干,还得省着点吃,不然的话我们到朝鲜就得挨饿了。”至早晨7时许抵釜山港,整整用了23个小时,才安全地渡过朝鲜海峡。我们上岸后,像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肩上的沉重包袱抛向大海,非常轻松,虽然背上还有旅行袋,手中还有提包,但是我们都没有感到它们有份量。
  我们信守诺言,在码头上等着藤田,见她疲备地走上码头,我们相互道了早安,她忧伤地说:“东京小姐,我一夜未合眼,我后悔不该来看他,不知路上这么难走。”我们安慰她说:“坐火车就平安无事了。”她说:“我还得回去呢,真遭罪。”釜山是一个海滨小城市,码头距火车站不远,我们把藤田送上火车,告诉她我们有事须在此耽误一天再走。我们相互挥手道别后,没等车开我们就离开了车站。
  朝鲜南端的海滨城市釜山,在10月间正是不冷不热,气候宜人,远山近海,非常美丽。过去码头车站熙熙攘攘热闹非常,而今天船去车走,格外冷清。我们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散步,以消除这几天来的紧张情绪,轻松一下,以利继续旅行。我们在海边能看到的只是寥寥有数的渔船,成群的海鸥,不时的由天空钻入海面觅食,海燕在海面上穿梭飞翔,这局部是一片和平景象,但无繁华而言。往日那些卖珍珠、贝壳工艺品、海产品的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不知不觉中走到郊外,远远见到一位老妪,由小路上走来,一身白色短褂长裙,下着白色朝鲜胶鞋,挎一个竹篮。当我们相遇的时候,她似乎想说什么,迟疑片刻又走了过去,我们即刻站住,用日语问了一句:“附近有卖吃食的吗?”她似懂非懂,眼睛盯住我们,我用手比划着往口里吃东西的样子,她明白了,她环视了四周没有人,便揭开那篮子上盖着的白布,“啊!大苹果!”我惊喜地说了一句。她立即嘘了一下,暗示我不可出声。她要一元钱一个,太贵了,还价不卖,我近一年来在东京没有见过苹果,太馋人了,狠狠心买了10个,她暗示我们要藏好,等她刚一走过去,我们迫不及待地用手巾擦了擦,边吃边沿着海边走了回去。吃这种酸苹果,越吃越饿,我们多么想吃一碗热汤面。将近中午,街上的人多起来了,但并不热闹,我们找到了一个较大的旅店,是老夫妻俩开设的,我们想要一个两人住的小房间,他们说只有4人住的大房间了,让我们先住下。但这个店只管住宿不管吃饭,他们告诉我吃饭的地方,出旅店门往左拐,在一条胡同内有一个小饭店。我们要了两碗热汤面,内中稀稀的面条上面漂着几个青菜叶,这天我们总算喝到了热汤。当我们回到旅店时,屋内又来了一位老太太和一位中年妇女,她们是赴沈阳探亲的。我们做了礼节性的问候,没有多说话。由于连日来的辛苦,这天登上陆地安心了,天一黑我们便睡下了,准备次日一早乘釜山到北京的国际列车。
  列车上旅客不多,我们仍找了个窗口对面坐下,不知不觉中列车快到汉城了。小陈提醒我:“你宿舍的坂宏子的哥哥不是汉城车站的站长吗?”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们离校前,她曾问我何时回国,我告诉她了日期,她说到时一定打电报给她哥哥,让她哥哥送些食品给我们,恐怕列车上不供应饭。汉城是大站,停车时间较长,我忙下车在站台上找坂站长,问站台服务员,他们说前两天他还交代我们注意这趟车上有下来的旅客如果找他时,赶快通知他,可是今天他休班没有来。我听后怅然返回车厢。当时我想,过朝鲜海峡用了23个小时,又在釜山休息了一天,当然时间都错过了,无怪乎人家不在。
  火车单调的车轮声催人欲睡,我们在车上呈半睡眠状态,不知何时,夜幕降临了,火车悄悄地驶过鸭绿江,向沈阳方向奔驰。当我们听到故土的乡音,兴奋极了,睏意顿时消失。车上的人逐渐多起来,车内外都有卖食品的,车站上也比较热闹,灯火通明,与鸭绿江东形成反差极大的两个世界。特别是到了沈阳站,上下车的旅客特别多,站上售货亭中的物品应有尽有,我们高兴极了,赶快下了车厢,东张西望地搜寻我们多年来未吃过的食品,每人买了一兜回到车里。由于我们过度兴奋,而忘记了10月中旬的东北天气,嗖嗖的北风,早已把我们吹透了,两人不断地“啊嚏!啊嚏!”身上也有点打战,感冒了。我们没带药,好不容易向列车员讨来一杯热开水,喝上些暖暖心。车到山海关后,我们起来收拾一下物品,等候检查行李和证件,然后我们下车兑换钱,日元可兑换一元联银票。我们换完钱又上了车,在山海关上车的旅客很多,车厢里已坐无虚席,连中间也有人蹲着或站着,虽有大人叫,孩子哭,但听到的都是乡音,倍感亲切,颇不寂寞。终于在我们的盼望中,于10月16日下午火车徐徐驶进北京站,结束了这一周不平凡的旅程。亲爱的北京,我们回来了。
  几句题外话
  本文所写基本上是事实,涉及到中国人都未写名字,因为没有征求他们本人的同意,不好冒昧去写。再者,这都是50多年前的事,如有错,请多原谅并赐指教。
  写这篇回忆文章,很费踌躇。因为在抗日战争时期,人民惨遭杀害,致使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过着难以言状的凄惨生活,有志之士皆奋勇抗战,不惜流血牺牲。而我却在东京安然读书。虽然我想读好书有所成就,报效国家,造福人民,但时机不对。没有国,哪里有我的家,没有家,哪里有我。如果都不顾国家安危、人民生死,去个人奋斗,哪里还有今天。因此回忆这段留学生活,内心深感沉重。
  (作者系山东济南一中高级教师,现已离休)

知识出处

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三辑

《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三辑》

出版者:山东人民出版社

本书记述了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写的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三辑的情况,主要内容为记述我国许多知识分子为了振兴祖国,造福人民,满怀救国之志,远涉重洋,赴异国留学,老一辈知识分子在海外留学的艰苦生活,旨在以生动、翔实的“三亲”资料,向人民群众特别是青年一代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激励人们为改革开放、早日实现小康目标而努力学习,勤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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