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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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山东文史资料选辑》 图书
唯一号: 150020020220001458
颗粒名称: 雨露春晖
其他题名: 忆先父姜忠奎先生
分类号: K827
页数: 15
页码: 230-244
摘要: 本篇记述了山东文史资料的雨露春晖——忆先父姜忠奎先生,父亲姜忠奎,字叔明,号韡斋,山东荣成人,1897年出生于世代书香之门。13岁自动削发入塾,21岁即于北大文本科中国文学门毕业的内容介绍。
关键词: 山东 回忆 姜忠奎

内容

1945年农历五月初五凌晨2时许,二门突然响起猛烈的撞击声。阿鑫、大姐、大哥、二姐一齐从酣梦中惊醒,只见一群魔鬼般的黑影冲进二门,直过客厅。这时爸爸已敞开客厅门,立即被这群魔鬼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象疯狗般朝爸爸哇哩哇啦狂吠一通。爸爸听不懂,问了一声“啊”?这疯狗上去便左右开弓俩耳光。爸爸强忍着,目光炯炯地朝其瞋视良久,然后从容回屋,穿起长袍马褂,扣好金壳手表套上驼绒翻领大氅,戴上礼帽,昂然走入枪刀林立的魔鬼群中。
  大哥哭喊着“爸爸”追上去。爸爸停下来掏出手帕边为大哥拭泪边说:“要好好读书,啊?”大哥哽咽着点点头。爸爸猛转过身,迈着稳健的脚步,消逝在沉沉黑夜中。
  家庭女教师王叶藻先生本来在家过年,刚巧初五晚上赶来,也被日寇宪兵掳走。
  我们兄弟姊妹6人,最大的15岁,最小的才4岁,母亲病逝刚刚5个月零13天,横祸又临。家中唯一的成年人,只有相随多年、不通世路的广东籍老妈子阿鑫。当时那种既惊吓又忿恨,既思念又担忧,不敢哭、无处诉的百感交融的巨大压抑,言语无法表述。
  父亲姜忠奎,字叔明,号韡斋,山东荣成人,1897年出生于世代书香之门。13岁自动削发入塾,21岁即于北大文本科中国文学门毕业。因有柯蓼园(劭忞)、黄晦闻等名师指导,故以优异成绩留任北大教职。从教20余载,屡应上海国史馆、广州学海书院、山东大学之聘,论著数十种。遭劫时,年仅48岁,身兼北师大研究院国学部主任、师大国文系和国学书院教授三职。其学生李迪如曾说:“老师是当时北京教授中著作最多,成就最高的一位。”其声望可想而知。
  消息传出后,著名学者郭则沄、夏蔚如、黄公渚等极力奔走营救,甚至联袂恳讬大汉奸王揖唐。似此贼早与日寇沆瀣一气,自然不会有结果。想诸公出此下策,必是穷极之虑,足见其痴情,我等没齿不忘。
  七八个鬼子及汉奸在我家住守数日,一应物件随意翻腾,抽屉里的手稿、书架上的书,更是逐页检查,有用的掳走,不用的随手一扔,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任纵铁蹄往复践踏。
  我们壮着胆问翻译,我爸爸为了何事?答:共产党嫌疑。什么是共产党,嫌疑又为何物,我们一概不懂,也不想懂,我们只想知道爸爸何时能回来。翻译说:“很快,过几天没事就回来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王先生突然回来了。她一脸倦容,神情紧张。任你怎样问,她就是不开口,只顾拾掇自己的东西,拾掇完便慌慌张张地走了。
  这位王先生,祖籍湖北。三年前其父病故时,她正读高中,因老母和幼弟拖累,无力再读;又因儿时患白喉,嗓子病哑了,遂起轻生之念。我妈听说后,即聘为家庭教师,一家人的生活才有了着落。眼下又一次死里逃生,其恐惧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就没去打扰她。从此再未相见。
  爸爸一去无回,杳如黄鹤,这究竟为什么?
  既为日寇所劫,不妨撇开令人费解的“嫌疑”,沿着父亲的足迹,泛观其抗战以来所走过的道路,或许可以得到一些解释。
  就从芦沟桥事变开始吧。
  那时父亲在山东大学任教,于讲授《荀子》、《说文解字》之余,正津津乐道于《孟荀异同平义》的撰述。忽然华北沦陷,北京蒙耻,日寇长驱直入,烽烟四起,青岛处在一片混乱中。父亲这才有所惊觉。记载道:“中日战事起,道路梗塞,余靡所之……。”当时一些教授纷纷逃难内地,而他则因两子两女之累,不便长途跋涉,只好先让母亲携眷回乡暂避,自己只身留下,以观动静。一月后,日寇逼近青岛,山大停课,众教授各奔西东,而家乡又传来多种讹闻。父亲一时无所适从,犹如失群之孤雁,徘徊悱恻,忧心如焚。一日,来到公园,于夕阳西斜时留下小照,题诗曰:
  名园多齐卉,秋色艳于春。
  倦鸟犹知止,寒蛩且苦呻。
  感时空怅望,顾影独伤神。
  缓步斜阳裹,苍茫谁与亲。
  题罢,连同照片,一并寄给母亲。母亲见了这张“气度甚不开张,题诗亦甚忿闷”的照片后,立即回信道:“石岛无事,谣言不可信。山大既已停课,他处无路可去,回家亦未尝不可。休养待时,谅能得许多好处,兄之怀抱,何忌无用之日?宜静候时机之转,勿因环境而影响精神也……”父亲见信后,即刻收拾还乡。
  当时石岛尚未遭日寇蹂躏,且依山傍海,山明水秀,宛然世外桃园。然而父亲毕竟有自己倾心的事业和强烈的追求,失此,一切都变得枯燥无味。
  闲居无聊,父亲遂钻研《纬书》,并将心得撰《纬字》一卷。《纬书》乃以儒家经义为本,预决治乱兴废、吉凶祸福之书。书中虽多玄机,然历代朝纲颓败时,常为举义者号召天下所用。荒淫无道的隋炀帝对此惧甚,曾严令诛剿。父亲乘时撰论,其用心不言而喻。
  1940年初,日寇的铁蹄终于践踏到石岛这片净土。父亲属文道:“庚辰春,乡里大骚乱,居不得宁,乃复徙家故都……”
  由家乡经青岛抵故都,一路所见,满日凄凉。往日之同仁旧友,未避走内地者,多任伪职,有的甚至成了斯文败类。一路凄凉一路歌,声声都是感伤之作,道出了父亲内心的悲愤:
  庚辰夏四月重过青岛游公园留影。
  岂为功名始读书?凄情风雨费踌躇。
  尘缘未了心多累,世事无端计总疏。
  松柏后凋人已老,云天长往意何居?
  药栏花屋增新艳,媿我支离落照徐。
  庚辰冬至前,三日大雪,与令瑜散步小西天,距丁卯云游十三年矣!视今思昔,慨然有作。
  十载浑如梦,飘零四海狂。
  心情犹未改,儿女已成行。
  岁月悲流水,生涯媿哲囊。
  西天桥畔路,陈迹恁徜徉。
  辛巳上巳,修褉南海,午后复与令瑜携子女至瀛台小坐感怀。
  世变匆匆岁月忙,偷闲相与共寻芳。
  青黄树色连宫瓦,荡漾波光袭阁廊。
  郑俗空傅兰浴迹,王风罔作黍离伤。
  飞花落水飘心事,对酒难消哕喀肠。
  初来北京,除在伪师大任教外,并与郭则沄、柯昌泗(蓼园先师长子)、瞿兑之、黄公渚等文人先辈,为保存国粹,发起一专门研究古典经学的学会,取名“国学书院”,由郭则坛任院长,导师还有马竟荃、黄宾虹、孙念希、孙海波、夏蔚如、傅治芗、傅沅叔等,皆义务制,不领薪水津贴。院内书籍费用,亦由各创办者私人捐助。学制4年,吸收男女学生各8名,分一二两院,都是各大学毕业后,志愿前来进修的,不收学费,考课优秀者,酌给少数奖励金。父亲的“嫌疑”,即发端于此。
  父亲相貌堂堂,举止稳重,待人谦逊豁达,具有浓郁的文人气质,其论著、诗作、金石、书法等,无不为人称道,尤其篆书,曾有人誉之登峰造极。因此颇受学术界推崇。
  然而人们却不知道,父亲在家发起脾气来,也骂粗话,甚至动武。那时我们还小,王先生和阿鑫是外人,所以遭殃的多半是母亲。而且谁都不准劝,否则就会加重母亲的灾难。每遇这种情况,阿鑫就偷偷的打电话,请就近的朋友火速来。人家虽不懂她的话,却能从声调中判明事情有多急,自然刻不容缓。父母一听有人造访,顿时恢复常态,同往日一样满面春风地出去迎迓,进门时你推我搡地让先。一通不着边际地畅谈,双方都觉得蹊跷。等来客告辞后,父亲的火气也消了。假如碰巧附近的朋友都不在,父亲的火气便一发而不可收:一通雷霆之后,再逼妈妈“滚”,妈妈只好走。为遮人耳目,一般都到王先生家借宿,直到爸爸悔悟,叫我们把妈妈请回来。
  这到底为什么!难道是婚姻不够理想?
  母亲姓钟氏,名佩怀,字令瑜,别号蕉阳女子,广东蕉岭人,生于1899年。24岁渡海学医日本,未几后至北京,入北大艺术学院中国画专门部,师从顺德黄晦闻先生学诗,衡阳萧厘泉先生习山水乃花卉,一时师友咸称其才。30岁毕业时,学艺日臻成熟。
  那时父母同赁王府井大街一四合院。父寓正厅,母居东厢。母亲高个儿、早为父亲所垂青。后经同窗范仲沄(文澜)伯伯穿引,由恩师柯蓼园先生证婚,结成伉俪。婚后,每探师访友,必结伴同行;与人交谈时,皆轻声细语、温润文雅;常有求墨者,则各自挥毫,或合作画梅,由父作干,母补花,各提诗一句,落款“〓〓堂”。多么恩爱!
  父亲醉心教育,母亲亦有创办女子贫民小学之夙愿。为使那些最无能摆脱不幸的孤哀幼女学到掌握命运的本领,母亲变卖首饰,拼命节衣缩食,频频作画联络朋友以求资助。当这些努力仍无济于事时,父亲便欲变卖分家所得之27亩田产,以略补不足。不想大伯父极力阻挠:祖上基业,岂容尔等胡作非为!书来信往,终于导致阅墙之争:此谓彼守财奴;彼则索性追讨为此浪费之邮资……。由此可见父母的志同道合了。
  难道妈妈不是“贤妻良母”?
  那时爸爸的薪水月月是小米。我们一年到头尽吃发霉的小米饭。吃了咽不下,肚子很快饿了,而爸爸每天回来得又晚,他不回来我们就不能开饭。这时妈妈就给我们讲故事:孔融分梨,司马光砸缸,孙敬悬梁,苏秦刺骨,文天祥、史可法、林则徐……每天讲一个。听的时候,我们真怕爸爸回来。
  每天吃过晚饭,妈妈必给爸爸打一盆滚烫的洗脚水。爸爸是香港脚,味儿大,洗脚时,我们赶紧捏着鼻子躲到老远。爸爸就说他当年上学,哪有时间叠被、洗脚?袜子也是拣袜腰最长的买,露出脚跟就将袜腰往下塞一塞。有一次,有位同学发现了,趁其不备,猛向上一提,提起半截臭袜筒。一阵哈哈大笑过后,妈妈就说,一个人的成就不仅靠天赋,更重要的是靠勤奋。
  爸爸常犯头痛病,犯一回至少七八天,茶饭不思,昼夜呻吟。每当此时,妈妈总要亲自开方,抓药,亲自熬、喂,一块接一块地换爸爸头上的热毛巾,可谓寸步不离。熬过这些天,两人都象蜕了一层皮。
  爸爸很少聊天,总见他坐在写字台前,腰杆挺的笔直,先刻一会儿图章,等我们静下来再写字。这时妈妈就坐到桌边,戴着两副眼镜,手中的毛笔不时在爸爸写好的文稿上圈圈点点。两人很少交谈,屋里象没人似的。有时我们起夜,灯还亮着。大概妈妈怕我们害怕,有意大声咳嗽,为我们壮胆,免得到处乱撒。
  妈妈岂止是贤妻良母,更是贤内助!对此,郭则沄伯伯曾有贴切的评述:“见夫人治家教子,礼接宾客,皆井然有度:比韡斋与余商榷古学,刊先儒遗著多种,校订特精审。又以所学授诸生,造就者日众,皆夫人成之也!”父亲亦有类似记载:“以余之不敏,生当末造。幸有夫人偕,始得怡情撰述,而无废于学。”一语已淋漓尽致矣,父母之恩爱,何须赘言。
  诚然,爸爸的作法确乎反常,不过究其所以,并非事出无因。试想,一位无限热爱事业、有着强烈民族自尊心的血性男儿,眼瞅着野兽恣意妄为,汉奸放任无度,心中能好受么?有多大的痛苦就有多大的烦恼。他用烦恼折磨自己,折磨的头痛欲裂。头痛则又助长着烦恼。而将这些烦恼用最粗暴的方式发泄在最恩爱的亲人身上,正表明其对敌之恨已达极限,超出这一极限,那就很难说将发生什么事。妈妈的忍让,决非单纯的三从四德,而是对爸爸的同情和理解。不信么?请看:
  12岁的大哥,一天逃学,跟闾长的儿子一起鬼混。爸爸将拐杖打折仍不解恨,又扯下镶着横幅的镜框,在跪着的大哥身上砸个粉碎。
  爸爸小时候也很贪玩,12岁时仍不肯上学,祖父的拐杖打折未能奏效。难道爸爸的拐杖跟祖父的不同?可见,痛打大哥,乃是爸爸对充当日寇走狗的闾长极端仇恨的发泄。
  还有,我们院搬进一家三口日本人,两夫妻和一小男孩,都会说中国话。那男人什么职业我们不知道,光见他成天站在丁香树下拉小提琴,边拉边唱:“我的家庭真可爱”。没几天我们也学会了。这天,我们正在客厅大合唱:……虽然没有好花园……”爸爸突然到家,一声喝斥:“住口!不准唱这种郑卫俗音!”吓得我们象挨了淋的小鸡,缩作一团。爸爸叫我们坐下,跟他学唱“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虽是既古怪又难听的昆曲,却给人以新奇感,所以没学几遍就学会了。
  日本投降后,我们在羊市大街又见过这日本人。他又说他是韩国人,韩说成“杭”,慌里慌张的。那时我们不知道盘根追究,不然也许能追出爸爸遭劫的原因。看来爸爸是对的,当时别说发火,就是打我们一顿也不多。
  又一个晚上,爸爸象股风似地进门就喊:“拿纸来!”妈妈赶紧搬出文房四宝,小心磨墨。爸爸边挽袖子边骂:“忘八蛋的王瞎子!自己一身狗屎不嫌臭,还要往别人身上抹!岂有此理!”原来王瞎子(王克敏因独眼得名)想请爸爸出任秘书长,这已是第三次说项了。骂完提笔略作思索,随即饱蘸浓墨,愤笔疾书,狼毫落处,龙飞凤舞,刹时间,秀雅俊逸的隶书映出一幅对联。
  上联: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下联: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写毕,妈妈移置地上。爸爸三指撑着下巴,微目端详,脸上绽出不易察觉的笑纹。
  第二天,妈妈即送到“荣宝斋”装裱,挂在爸爸卧室兼书房的墙上,与原来那幅“量不能容物真废物;学必得利人才是人”相映成趣。一壁之隔的客厅,北墙迎门处挂着释迦牟尼打坐莲台的彩印巨幅,东墙则是妈妈手制山水,爸爸题诗“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的中堂。这样的陈设,道出了父母的处世态度和人格。
  还有一天晚上,爸爸一回家,脚没站稳就兴致勃勃地对妈妈说,王瞎子到国学书院给毕业班训话,当他侧过身,那只盲眼对着学生时,忽听“啪”的一声,不知谁用弹弓将灯泡打炸了。这是极不敬的行为。王瞎子一惊,猛转过身,追问何人所为。一个学生应声站起说:“是我。”王瞎子厉声责问:“你为何如此放肆!”学生也不示弱,朗声道:“国破尚且不惜,何惜一灯泡!”一句话堵得王瞎子张口结舌,面如死灰,抓起讲稿狼狈离去。爸爸笑问:“你猜这学生是谁?”国学书院一共就那八名男生,每到星期天都来,谁的习性妈妈不摸?便说:“除了王孝通,还会是谁!”爸爸连声啧啧道:“真是个神童!18岁大学毕业,今年才22岁,竟有如此胆识,而且论文也独具匠心,大有可观!”随又长叹一声说,“只恐王瞎子不会善罢甘休哟!”说完唏嘘不止,谈兴顿消。
  世事操纵着爸爸的喜怒,爸爸驾驶着妈妈的哀乐。然而妈妈既要忍气吞声,又要为实现抱负而焦愁。难道她对痛苦和烦恼没有知觉?
  在办学资金问题上,妈妈已万般无奈,只好孤注一掷,将所有积累,入股经商。1943年春,首赴上海,秋去青岛,逾年春再南行。以多产之躯,历长阻之路,爸爸屡止之迄不肯休。到4月底从上海归来,时隔不足两月,竟变的形销骨立,憔悴难辨,进门便躺倒了!
  恰巧此时爸爸又特别忙,一部20万言的《说文小笺》自2月写到6月,国学书院8名毕业生的论文皆由其一一指导,师大研究院国学部第一届毕业生亦在此时结业。这一切刚结束,山东大学的聘书又到,于是匆匆赶往青岛讲学。妈妈的病就这样耽搁下来!
  7月中旬,爸爸从青岛回来,妈妈已病入膏育。妈妈知医,自言心无所苦,唯怕吵闹。为静养计,经多方交涉,于1944年农历七月初十,假居地安门外鸭儿胡同之广化寺,由阿鑫和二姐陪侍。不几天,病情急转直下,神志突然迷乱,竟将便盆猛砸于地,言其不砸,别人总敢放枪放炮?农历七月二十三日,即进寺后的第13天上午,妈妈突然神志清醒,唤阿鑫为其洗濯,说她要去了。洗濯毕,阿鑫即去打电话,却又赶上戒严。爸爸急得团团转,等下午戒严解除赶到广化寺,妈妈已赴瑶池多时矣!只见两眼睁得老大,一切办法用尽,终未合上那双眼!
  妈妈走了。没留下一字遗嘱。是带着无限遗憾走的。年仅45岁。
  妈妈安葬在北京西山福田公墓。墓前立着长方形汉白玉石碑,刻着爸爸的亲笔篆书:“荣成姜忠奎妻钟氏佩怀之墓。”12个同等大的字分列三行,生者逝者名字并列。我不曾见过如此碑文,莫非其中另有寓意?
  爸爸不再发脾气,同时也学妈妈的样子,常给我们讲故事。这天讲的是闵子骞,说他幼年如何遭继母虐待,其父知道后,决意休妻,子骞跪在地上苦苦求告,才使其父母回心转意,从此继母待其如亲生。大姐就问:“爸爸,您不是想给我们找个后妈吧?”爸爸惨然笑着反问:“你们能象闵子骞那样吗?”我们一个个大眼望小眼,心里直想哭。
  第二天阿鑫制薰肉,烧起一堆湿松枝,搞的厨房浓烟滚滚。大姐说,谁能在里面一个钟头不闭眼,谁就受得了后妈的气。大家都想经受考验,于是鱼贯而入,蹩足劲地熬。爸爸回家不见我们,急得到处喊,我们闻声出来,爸爸问明原委,一把抱起妹妹,两张泪脸紧紧贴在一起,半天没能抬起头来。
  其实我们根本不理解爸爸讲这个故事的真正意图。
  这段时间出现许多怪事。那三口“杭”国人搬走之后,接着搬来个30来岁,操河北口音的小脚女人,自称骑过马,丈夫战死后,便代替丈夫领兵打仗,最后战败,不得已逃到北京。她只住了一个多月就走了。接着又搬来三口日本人。男的长得肥头大耳,是做煤炭生意的,有没有其他目的,不得而知。对这些事,爸爸一概漠然处之,我行我素。
  掏马桶也换人了,我们照例喊他“卫生局局长”。他就朝我们做鬼脸,露出黄灿灿的金牙。掏马桶的哪镶得起金牙?我们跟爸爸说,爸爸便带我们站在那幅山水画前,用昆曲领着大声唱:“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歌声透出屋宇。
  一天晚上,轻易不登门的房东张太太忽然慌慌张张破门而入,瞅瞅没别人,忙凑到爸爸耳下说:“不知谁打来电话,让我转告您,赶快躲躲,孩子没关系。说完电话就断了。听口音跟您有点相似。”爸爸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张太太接着就要走,并一个劲地拦着爸爸不让送。我们问爸爸出了什么事,爸爸却给我们讲起岳飞的故事。说岳飞从小如何不幸,后来如何磨砺成材。当讲到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时,精神异常亢奋,不由哼起《满江红》,我们也跟着哼。那天晚上,我们从爸爸的表情动作上,似乎懂得了什么是“壮怀激烈”。
  我们哪里知道,在此之前,国学书院毕业的王孝通、王宾生、尚玄微、吕葵序、吕秀常5位大哥哥,已先后被日寇宪兵劫走。电话是谁打的,一直是个谜。生死攸关,难得遇到这样不避鼎镬,不图报答,侠肝义胆的报信者。
  学生遭劫,爸爸自知难免,遂杜门谢客。寒假期间,常独自闷在屋里,背着双手走来走去。曾发现写字台上放着一首题为“赠友人”的诗,全诗是:
  一别一心伤,音书两渺茫。
  白云天际杳,明月户前临。
  别久情更切,书频语转深。
  何时重聚首,剪烛话离忱。
  千言万语,重重心事,唯有寄语诗中。此刻爸爸一定在思念他长年往返于青岛、上海之间,很少来北京的同乡学友王纪堂叔叔,藉此排遣孤寂,抒发离忱。虽然爸爸没写赠给谁。
  年三十晚,爸爸讲了个血淋淋的民间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只可惜没记住主人翁的名字。故事梗概如下:
  父子俩出远门,父骑马,子为牵。路经一大户门前,马遗粪。恰巧被庄主看见,立逼老者将粪吃下,不吃便答。老人无奈,只好强咽。围观者人山人海,皆掩口讪笑,竟无一仗义执言者。老者岂能容下若多秽物?遂被活活打死。其子趁人不备,纵马逃之夭夭。十年后,此子率领大队人马前来复仇。进庄后,不分男女老幼,尽行屠戮,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汇成川。再剁下脚,聚成一座小山,其又亲选一最小之三寸金莲,置于山巅,并以庄主之颅为樽,开怀畅饮,边饮边呼:“不孝终可告慰家父在天之灵矣!……”连呼者三,声泪俱下。
  讲到此,爸爸打住问:“你们说,这个人如何?”大哥抢着说:“好样的!要是我,我也那么干!”爸爸笑了,又说:“不错,不忘父仇,算条好汉!不过,你们不觉得他太残忍了吗?这与那些孤弱寡孺有何相干?就因为一笑?这就是他的浅薄之处!华銮呐,要好好读书啊!读书才能明理,明理乃知如何处世为人。明白吗?”我们点点头,却不明白。
  五天后,我们成了孤哀子。看着贼寇颐指气使的架势,我恨不能变成那条好汉!
  爸爸也走了。跟妈妈一样,带着无限憾恨。只留下一句遗嘱:“要好好学习。”然而妈妈尚有一块安息之地,爸爸的游魂却不知漂泊何方!
  48岁,这是学者的黄金时期。他在青年时代便出版了《国学史纲》(又名《中华民族传统思想文化史》)、《论语类编》、《说文声转表》、《六书述义》等多部论著;30年代,又有《说文转注考》、《荀子性善证》、《孟荀异同平义》、《纬字》等十余种论著问世;进入40年代,所撰《荀子注释》、《大戴礼记训纂》、《金文图识礼微》、《说文小笺》、《韡斋学记》、《韡斋文集》、《韡斋诗集》、《韡斋铁笔》、《梅花诗选》等等,皆因鄙事时局而未出版。已出版者,著名语言学家张寿康教授曾说,国家图书馆均有收藏;而那些未出版的,连同父母的墨迹及大量古文珍藏,则在一次次劫难下,荡然无存了。父母的黄金时代,如果能在国力强盛,政治开明的当今,该有多好!
  父亲因何遭劫?据说王孝通打破灯泡后,一个跟他很知己的朋友,曾在他家见过有关共产党的书,在某种卑鄙目的支配下,向王瞎子告了密。王瞎子接着报告了日本宪兵队。王孝通兄在老虎凳、烙铁、灌辣椒水、狼狗咬等酷刑下,均无口供。不料抄家时,在一本集体创作的进步手稿中,有一张父亲同五位大哥哥的合影。遂一一缉拿,生死至今不明。
  后来国民党军事法庭审判日寇宪兵队负责此案的军曹中川正雄时,父亲的学生李迪如等出庭作证。军曹说,姜叔明是共产党,他的学生都是共产党。问他在哪儿杀害的,他说没杀害,于5月份转交藤井队长了。藤井已逃回日本,中川正雄被枪毙,加上国共两党的分歧,此案再未深究。
  前不久,中断联系数十年之久的王纪堂叔叔,自海外来信。忆及解放初的情形时说:“你们的家庭教师由北京回乡路过上海时,曾来看我。据她说,她进狱后,从门缝见过你父亲,也在夜间听到你父亲的呻吟声,过了几天,就无影无踪了。我给她路费回乡,再无消息……。解放后我在青岛见过山大教授丁山先生,作过长时间的交谈,他向我要线索,交山大出面办理,但无结果。我在北京也见过北大杨振声教授,他也无能为力。你父亲在广州学海书院同事王实甫先生对你父亲的事,关心甚切。该时他在北京铁路学院作教授,他说经办你父亲的案子日本宪兵队的队长,已经枪毙,无从查寻。书画家溥心畲先生曾在报纸刊登启事,侦询你父亲的消息,也无下文。你秉山哥(恩公长子)对我说,在你父亲离家后不久,曾有一人来你家找阿鑫谈话。阿鑫害怕不敢见,同秉山二人接见此人。他说他是宪兵队来报信的,姜先生已不在人世了,不要告诉孩子,怕孩子们伤心。当时阿鑫认为是坏人来行骗的。但此人既未要钱,也未要东西。我总结前后的消息,只有此人是本着中国人的立场、心怀、善意来报信的,并非坏人。可惜未能抓住这个机会,问个明白,失掉这个机会,再就永无踪影,石沉大海,终未能解开我几十年心中的疑闷……。”
  悠悠岁月,漂走了近半个世纪的辛酸,面对雨露春晖,还是向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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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史资料选辑

《山东文史资料选辑》

出版者:山东人民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抗战纪实篇、革命家足迹篇、史海钩沉篇、报界旧闻篇、工商史鉴篇、齐鲁名士篇、文物沧桑篇、社会百态篇、海外来稿篇,具体包括周星夫的《坚持新蒙县抗战三年》、赵芳洲的《1940至1944年湖西地区统战工作片断回忆》、王傅文的《一个投身中国抗战的奥地利人》、武杰的《怀念抗日英烈潘维周同志》、王志胜的《光荣的使命——护送刘少奇同志》等的内容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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