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一九○四年秋冬之交，我考入山东大学。翌年暑假，开登州同乡会于济南泺源书院旧址师范学堂丁佛言宿舍小楼上。徐镜心（字子鉴）适自日本留学归来，亦预斯会。值丁佛言为他人书联，浼徐撰语为：“事到万难须放胆，理当两可且平心。”临行，徐问我寓所，我告以西门外杆石桥大学堂邹字一号，徐执手寒暄，云于翌日访晤。三五日后，徐惠然临存。我留午餐，渠濒行之际，留书三册。一为白浪滔天（宫崎寅藏）所撰之《三十三年落花梦》，一为章士钊所编之《黄帝魂》，一为巴县邹容所著之《革命军》。
  一九○七年六月，徐又自东京归国，访我于杆石桥学堂。当时，适值清廷派学部侍郎清锐到山东查学，新提学使者为连甲，卸任学台为载昌（三人均为满洲籍）同到学堂会齐。徐闻之不禁发指，厉我指余曰：“君不能溅血于五步之内，以袪此满奴异种耶！”我惊闻，急掩其口曰：“何孟浪如是！岂不知事机不密则害成？吾赤手空拳，曷堪任此？轻举偾事，谈何容易！”徐曰：“君以为我看事太易，我以君身家观念太重，遇事畏难苟安。史坚如以一粒炸弹炸粤督德寿于广州省辕；吴樾炸五大臣于正阳门车站。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为者亦若是！
  君手无缚鸡之力，果能于立谈之顷，致此三满奴之死命于山东大学堂，亦已足矣。君果有斯胆略，我立即赠君以六轮手枪以蒇此事。”吾曰：“堂上尚有七旬老母，室中有周岁小女，怀中有弥月婴儿，家无隔宿之粮，即专诸、聂政亦不免顾虑身后。即去此三人，在满奴中不过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于国事亦何补耶？吾固一身是胆，其奈力不从心何？”徐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君果有志，后会有期。”一言未毕，而三人自宿舍前甬道经过大客厅，联步前进。载昌脑后之花翎，忽而坠地。徐旁观笑曰：“此不祥之兆，满洲王气黯然销矣！君努力前途，好自为之！吾辈分工合作，有志竟成。”徐兴辞后，仍返东京。
  不久，孙中山先生特派徐镜心、丁鼎巨（字惟汾）为山东同盟会支部主盟。徐衔命回国拜访山东莱州沙河富绅邱丕振，求其资助巨款。徐与邱同留学日本，为旧相识。邱丕振世居莱州沙河珍珠疃，其父兄以商业起家，发起山东麦草帽辫出口巴拿马赛会，得有特奖，作为海外贸易，以此致富。徐镜心谒其尊人，晓以大义曰：“清室权贵，招权纳贿，国已不国，必致外人瓜分之祸。国若不存，家产何有？尊府拥有厚资，曷不毁家纾难，组织革命基础。此乃不世之功，于公于私两有裨益。”其乃翁曰：“吾有十子，两人务农，四人业商，余四子交君领导提携。”并立即捐资两万元。徐欣然允诺，介绍邱丕振与其八弟殿武、九弟子厚、十弟绍尹，加入同盟会为会员。徐并联络高密刘冠三，组织相州中学。走访栖霞大地主谢鸿焘，集资募捐，在山东烟台西郊通绅冈创办一东牟公学，延聘同盟会分子分担教员，提倡青年革命。当时湘人胡瑛担任汉文；登州孙嘏臣教授英文；牟平邹秉绶教授科学；湖北唐鼐臣担任武术、体操；高密邱抡章、李廷璧担任其它学科。功课整齐，颇为一时称颂。是年适值安庆徐锡铭刺杀皖抚恩铭，浙江秋瑾狱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该公学颇受影响。暑假胡瑛还乡，为鄂督逮捕下狱，邹秉绶畏祸辞职，赴德留学。谢鸿焘因夫人马素真女士慕秋瑾之为人，改名秋仪，亦畏祸敛迹稍避。其他教员亦多避嫌，裹足不前。此时我在山东大学毕业。正值清室停办科举，学堂十八班班长以要求奖励功名不遂，全堂罢班。我事先闻悉，先期请假，归籍省亲，未受处分。十八班班长被开除后，学堂亦入停顿状态。徐镜心闻此消息，极力向谢鸿焘揄扬，延聘我继胡瑛为汉文教员，并兼授代数、几何。两月辞归。
  一九○八年，清末礼部左侍郎王锡蕃编修，因康党革职还乡，开办烟台渔业公司，附设水产学堂。王籍隶黄县，与徐为同乡，托徐聘我为该校汉文教员，兼授科学。斯时，各省革命潮流风起云涌，东牟公学校长谢鸿焘，以经费支绌，爰组织一图书仪器公司。复因账目纠葛，不理众口辞出，交孙嘏臣接办。该公学早已无形停顿矣。
  武昌起义后，响应几遍全国，惟山东消息寂然。幸而徐子鉴由日本东京联络丁佛言、侯雪舫、曲卓新等归国，在济南联络夏溥斋、杨毓泗、庄心如、王丕煦、于晋源、刘冠三等士绅多人，运动谘议局迫令巡抚孙宝琦山东独立，与各省取一致步骤，与清廷断绝关系。乃袁世凯以山东密迩京畿，关系綦重，设有异动，则畿辅摇动，多方恐吓压迫孙宝琦取消独立。自九月二十一日山东独立后，至十月七日即取消独立，屈指不及二十天。始而派余则达代理山东巡抚，继而发表张广建继任山东巡抚，吴炳湘为山东巡警道，聂宪藩为山东盐运使。镇压逮捕民党几无虚日，威吓刑讯无所不用其极。若刘蒲塘、丛琯珠、刘鉴澄、李宪棠、孙宗廉等相继牺牲者，不知凡几。民党人士皆畏避不敢露面，独徐镜心再接再厉冒险奔走，四出运动。
  袁世凯深知登州地方重要，特派叶长盛为登莱青镇守使；并派新军协统张树元以一旅驻扎莱州；又派皖军孙熙泽为登州府知府；徐世昌之弟徐世光为烟台兵备道；舞凤兵舰舰长王传炯率舞凤舰游弋校巡渤海湾。此时徐镜心已密示孙嘏臣在烟台相机起事矣。
  孙自接办谢鸿焘之图书仪器公司，已亏累不堪，正在无法交代股东之际，接徐密函，绝处逢生，乃组织革命工作。当时烟台西山炮台有防营旧军一营，东山有新军警卫军一营。孙乃联络警卫军管带虞克昌（际唐），复串通防营统领董保泰之内弟宫树德劫持董保泰，并结合英领事署秘书倪显庭、天主教徒王耀东、《渤海日报》主笔丁训初、尚志学校校长杨哲甫、太古船行之吴仲芬、杨德盛、张子龄等人，密谋起事。事先我毫无所闻。
  于济南取消独立之翌日拂晓，突闻烟台大街鼓角齐鸣，警卫军排队游行，步武整齐。商会通知各商店皆插白旗，并约到道尹公署开群众大会。我偕水产学校校长丁凯亭到公署，已济济多人，到其后楼上，目睹一榻横陈，皆言午夜枪声一响，徐道尹已携妻而逃，尽室以行。而董保泰统领被其妻弟宫树德以手枪劫持，迫令全营缴械矣。到会者绅、商、学而外，有警卫军管带虞克昌、舞凤舰长王传炯。传炯辞锋甚利，先以国语演说，继以英语演说。大致谓推翻君主专制，促成民主共和，颇合当时潮流，群众鼓掌，公推王传炯为革命军烟台总司令，虞克昌为副司令，孙嘏臣为外交处长。并约同倪显庭等通知烟台山各国领事。当时法国领事署文案刘俊成、德国领事署吕耀章均参与赞助革命。王耀东、宫树德、杨德威、张子龄、丁训初等，皆一一分担任务。
  开会甫毕，我行至南鸿街、兴隆街之际，突有四人在路旁向我举手行军礼，脱帽立正。我细视乃我之学生，皆腕缠白徽章，盖有烟台军政府朱印。此四生一名相进明，一名吴廷章，皆十四五岁，为水产学堂初中学生；一名姜德茂，一名杨人振，不过十二三岁，为水产高小学生。我深为诧异。翌日凌晨，渠等到学堂上课，我问其经过情形。渠曰：“前二日王老师嘱我等于该日晚十时后到西圩外会齐，有要事嘱托。我等按时而至，王、孙皆先到，在板棚下等候。即派我两人到街里商店抬两桶煤油放于板棚下，彼将洋油桶用铁锥锥两小孔，将煤油遍洒于板棚及小货摊之草屋上。另派姜、杨两生挈鞭炮多种，并放置洋铁桶内（鞭炮及铁桶皆王、孙预先备好），约于将近十一时后一律燃着，烟焰冲天，四周火起。爆竹声中，西山炮台统领董保泰已被其内戚宫树德以手枪挟持下令缴械投降矣。”彼所谓王老师者即王耀东（水产学堂小学教员）。少顷王耀东亦来学堂上课，我问其事前经过，渠云：“事前并无组织，亦无同谋机关，仅临时孙秃子（因孙嘏臣早剪发辫，烟埠皆呼之为孙秃子）招集三五人到图书仪器公司密谈分派工作；起事时亦赤手空拳，只姜德茂有勃勒宁手枪一支，宫树德有旧式手枪一支，王耀东有猎枪一支，余人皆无枪械，不过徒手呐喊而已。”
  当晚十时后，孙嘏臣一人到水产学堂约我与丁校长参加军政府工作。丁以孙嘏臣于图书仪器公司亏款，信用扫地，口碑不佳，婉辞谢绝。孙对我言曰：“君为同盟会同志，革命急先锋，与徐子鉴为多年老友，此次革命侥幸成功，前途正远，在在需人，君曷不参加军政府工作，再接再厉，以底于成。”吾曰：“君等既先我著鞭，我亦图异军突起，分工合作，亦步亦趋。若必于此时参加军政府，斯乃如史记毛遂传所谓因人成事者也。不亦羞当世之士耶。陈涉、吴广垅上辍耕，而刘邦崛起泗上，项羽发难江东，鷃雀安知鸿鹄志哉！时机不远，请君拭目俟之。”
  旧历十月初十日，乃萱堂七旬晋五祝嘏良辰，吾亟谋归省膝下，承菽水之欢，乃于先一日买舟返里。适值日轮二十一号共同丸开往登州，我即束装登舟。当晚八时，抵登州。十时上岸进城，时已戒严。及吾抵家，吾妻告吾曰：“昨日西街华提士药房，派其店员送信云：有一姓徐者，新自辽东来登，约汝明早到该药房晤面。”我知此乃因烟台革命成功，我函告大连一切，徐接我函，即乘船来登。徐住华提士药房，亦经我事先关照该药房经理柳仲乘（柳名延辂，字仲乘）。
  凌晨，我到华提士药房后屋，徐尚未起床，拥衾向我拉手，首先问我：“汝介绍柳加入同盟会，此人革命思想可靠否？”吾曰：“彼剪发辫为官府所忌；而且自治会冬防队彼皆可左右，凡登州头脑稍新者，皆与彼有来往；借药房为秘密机关以掩人耳目，亦最合条件。不过此人利禄薰心，吾等未举事之前决无意外泄漏。迨成功之后，予以利益，以偿其欲足矣。至于建设大局，又当别论也。”徐起床后对我曰：“君今早来此甚好，请君先介绍柳加入同盟会，履行入会手续。”徐即开其皮匣，取出同盟会入会盟书，命柳亲自填写。我介绍拉手申誓。
  事毕，我与徐即辞柳出门，至北门城楼。徐曰：“君约吾来此，将何以教我？”我曰：“海内滔滔，全国廿省已非满清所有，满奴命运告终即在目前。独我山东独立不及两旬，即取消独立。袁世凯别有异志，变本加厉，包藏祸心，负嵎作困兽之斗。满奴余孽若荫昌、铁良、良弼、锡良等，兵权在握，摧残民党，祸乱无已。革命前途，尚未可乐观。君为山东主盟，而此时无所建白，无以对圣贤桑梓父母之邦。鄙意孙中山先生厚望于君者，即此时也。区区不才，愿尽缚鸡之力，以仔肩此万钧之重任，为袁贼当头一棒。因袁昔为山东巡抚多年，且对登州尤熟悉，彼以为烟台乌合儿戏，且有王传炯、虞克昌虚与委蛇，无关轻重。山东有叶长盛、张树元、张广建、吴炳湘、孙熙泽等爪牙，皆强健分子，民党皆畏之如虎，莫敢撄其锋。山东无事，直隶即不敢动，北都小朝廷可以高枕无忧。倘吾等于东海一隅异军独起，不啻晴天霹雷，手足无措。非推倒君主，宣布共和不可也。”徐曰：“当从何下手？”吾曰：“登州险要，自明季即为重镇，故袁崇焕经营辽东，特与毛文龙扼守登州，以为犄角之势。戚继光创修水城，建筑炮台于丹崖山侧天桥口外。甲午之战，日寇取威海，先以海军袭登州。均有所见而出此。我意取登州，必先据水城。取水城，必先袭水师营。取水师营必先劫水师统领王步青（王字正堂，东昌府人）。区区不敏，愿以利刃揕其胸，或以手枪指其首，迅令全体缴械，则大事定矣。城内首富宋庆，为清末军务大臣，家中藏有枪支。君家黄县，富绅巨室，商店林立，不难筹款。先下登州，则黄县、莱州传檄而定。辽东为食粮仓库天府，以作后盾，旅顺、大连、貔口、海城仅一衣带水，号召关外健儿，振臂一呼，咄嗟立至，何忧于募兵筹饷耶！鄙意如斯。君若同意，吾当执鞭附骥，死生以之。”徐曰：“君胸中有甲兵，仍需君为我运筹部署。今日回药房与柳仲乘密谈方略，进行举事，事不宜迟。”谈毕，时已晚七八时矣。
  回华提士药房，徐满斟两盏辽阳白酒，对我与柳曰：“预祝两君为我部署革命成功也！”我曰：“此事有最要紧之先决问题数则，若不先解决，则全盘将无法着手进行。一，水域码头尖探于海内，有钢炮一尊，必须有胆略者，夜间先占炮台。否则，船上虽有千军万马，不敢冒险登陆。二，海边滩浅，轮船不能靠岸，非预备舢板小驳船接济，不能登陆。三，教场演武厅后边海滩上搭有席棚窝铺，内有兵士一排，昼夜持枪看守，若不先将窝棚兵士缴械，则一夫当关，万夫难过。以上三者办妥，则枪劫水师营统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矣。”登州濒海沙城下，向来有舢板窝铺准备，夜间有轮船来往，立时接应登陆：所有舢板及驳船，向为基督教徒及天主教徒所霸占，两教争持械斗，酿出人命亦所不惜。后为耶稣教徒孙景春弟兄三人所独占。此三人住丹崖山下，义气深重。我托柳仲乘立派店员将孙家三雄召至药房，介绍于徐后，吾即耳语密告三人以原委。三人皆血性男儿，深明大义，立即了解，并申誓入盟。我与柳介绍其加入同盟会，徐并勉以坚守秘密，不避艰险。吾家附近有一基督徒辛少伯者，年方强壮，颇有胆略，视官府如草芥，吾立即介绍其加入同盟会，彼誓言推翻君主，改建民国，慷慨担任深夜占据炮台之任。因彼有至亲住水城，夜间抢占炮台甚就近也。吾曰：“孙氏昆仲及辛君少伯如负责任，则窝铺缴械及劫持水师营统领我自当之。”徐曰：“君一人如何能当此重任？”吾曰：“吾自有强有力之助手，临时君自知之。”徐曰：“请柳君询问何日有开赴大连之轮船？吾立即赴连筹备饷械，及号召关外绿林健儿。汝等多介绍革命人士，加入同盟，俟吾有电到登，孙君必须严密布置妥当，立赴大连分头行事。”时一九一二年一月五日，适有日轮龙平丸开赴大连，徐即搭乘启行。当时徐以孙熙泽机警伪诈，终为后患，由大连先以函警告恫吓，劝其赞助革命。渠畏惧，不安于位，乃潜逃赴济南，一去不复返。
  徐离登赴连后，我每日到华提士药房与柳仲乘力谋发展。介绍冬防队长陈渤侠，前水师营教练陈子超，大学学生陈命简、王如曾、宋寅宾、陈命扬、孙尹平、姜伯铭、刘国璋等，中学学生张宗乔、沙树椿等，电报生高子宾及商人辛甄甫、宫立轩、刘鸿宾（刘为烟台商人，担任外柜职务）等人入会，以为后来之用。诸同志每日常在华提士药房聚会，密谋举事。我于一月十日接徐镜心自大连来电，嘱我迅速赴连，我乃召集诸同志会议，布置起义。与众约定我到大连后，部署妥当即拍电至登，诸人得电立照计划行事。电报用隐语：何日由连出发，以韵目为记，何时登陆，以赵钱孙李为记；军队，以眷属为记，少数曰眷，过千人曰全眷。举事计划：在我登陆前，先由陈命简、陈命扬兄弟夜间到南城上割断电报线；由高子宾及陈奇标之子两电生监视电报局长刘祥荪；辛少伯当夜带人占据天桥口码头尖炮台；由陈伯夏偕同陈子超、辛甄甫等率冬防队值赴县公署，看管清知县王荩臣；柳仲乘则接管自治会。至于大连起义军队到达如何登陆，如何进攻水师营，则由我担任临时分派。并已嘱柳仲乘预先购买白细布，以为作白旗及臂章徽号之用。我并预备四言布告，遍贴城里关外，以张声势。十一日下午三时刘雁宾匆促跑到我家，告我有日轮龙平丸由龙口开来，一小时内即开往大连。我急奔赴海岸上船。
  船到大连，徐镜心早在码头迎接。下船坐马车到浪速町日本御下宿，徐即介绍我与邱丕振握手。并电召关外绿林头目，来者六七人，皆彪形大汉。立即每人发亮壳手枪一支。徐告我入夜再谈进行步骤，旋匆匆出门去，深夜方归。徐偕一少年壮士，进门与我介绍，此人名郑天楚，号林双，乃广东十字军北伐队队长。徐言渠自广东带一队来，皆自带新式快枪，甘愿充我卫队，参加北伐，皆青年学生有志之士。徐云：“我此次到此不及旬日，做事不少。关于饷械皆有眉目，营口连成基、山东邱丕振及湖北刘艺舟皆帮助款项。通过日友仓谷桑铭由旅顺购来快枪七百余支。起义队伍也发展很多。刘艺舟即演唱新戏之艺员刘木铎，亦同盟会员，慨然捐助巨款，自武汉来此，并能号召绿林豪客数千人。此辈平日皆受过官吏压制，所以皆有反抗政府、倾向革命的精神。并且不计名利，咸守纪律，实堪钦佩。现在饷械两者均有办法，俟旅顺之枪一二日即可运到，君等即可率关东健儿遄返登州进攻水师营。革命成功，赖此一举。”我与徐议进攻步骤，为避人耳目，预防泄漏机密，决定伪装分批赴登。托郑天楚将我的发辫剪去，出门买一便帽。乃遇见我二甥陶子方，随我到浪速町御下宿。少顷，徐归，我乃向徐介绍我甥陶子方，并言明与我同庚同学，曾营商失败，欲改图参加革命。此人有勇无谋，但人尚可靠。徐即命其申誓写盟书加入同盟，并发给手枪，命其随我身旁行事。
  我于十三日拍电柳仲乘。电文为：“登州华提士药房柳仲乘。全眷到，孙。”电文之“孙”即暗示夜三时起义军即可到登。时旅顺枪械已运到。徐镜心托日友仓谷桑铭贿买日本在大连之宪兵警察官吏，对乔扮客商之起义军暗中放行。
  十四日午后，我与邱丕振、刘雁宾、陶子方、宫立轩五人即搭龙平丸先行。龙平丸乃日本之定期邮船。徐镜心率队伍，乘包租日轮十九号永田丸后行。在租用十九号永田丸时，伪言开赴烟台，途中徐镜心与郑天楚执手枪登舵楼威逼船长，勒令开赴登州。此轮因事先贿买，揭关时并未留难队伍。行李中皆藏有武器，至是众人皆取出武器，少数日人只有俯首听命。我与邱丕振等五人乘龙平丸，海程迅速超过永田丸，蓬莱阁灯塔已遥遥在望，时夜四时也。远望永田丸已从后追随赶到。天甫破晓，码头尖炮台山白旗飘扬，知已归我掌握，登州城垣垛口隐约可见。船已靠岸，距陆地尚有一二里，水浅不能再进，舢板已应时而紧靠大船。孙氏兄弟三人皆腕缠白徽章，扶登舢板。我告以共五人先登，嘱渠分扶下舢板，跳水背负上岸，不再容一人登陆。
  我等五人登岸后，直趋海边窝铺。我首先进窝铺内，见有兵士六人，各枕快枪一支酣睡，鼻息如雷。我以足触醒靠窝铺口一人，厉声云：“吾等乃革命前驱先行，尚有大队三千人在后面，第二只船即蝉联登陆，汝等若敢抗拒，先以手枪制汝死命。如赞成革命，即速举手缴械。”彼一人即令余五人齐举手缴枪。我即命孙景春兄弟三人，将六支快枪捆送彼之窝铺内，并在窝铺口持枪看管六人，不放外出，以免泄漏。
  枪甫收毕，徐镜心已率大队约千余人蜂拥而前。我告徐君，请先派一队人随我登水城劫水师营。徐即派张队长约带五六十人随我出发。登州水城东北隅靠海最近，码头尖炮台下有木梯（约两丈高，可两人并肩而上），原备运进水城食粮及煤炭之用。吾等五人即率队循梯而上。跑进水师营，并未见有站岗兵士。我进其北厢客厅，即见王统领自内室战栗而出。彼俯首听命，当即下令，全部缴械投降。抢占炮台之辛少伯君此时亦到水师营，我因彼对水域情形熟悉，请其偕同张队长驻守水城看管王步青。我五人出水师营自北门进大城，城里已遍插白旗。行至北街，突见有三兵士，持快枪进路东小饭馆内，我五人直进小饭馆逼令缴械。斯时徐镜心率大队齐至，我等将三兵士及三快枪交彼收执。徐曰：“我等均至府衙门会齐可也。”时十五日上午九时。
  当时柳仲乘等咸已内应起事，府衙门及电报局、自治会均为我军接收。大街小巷间有零星防营兵士，皆随时自动缴械。街衢墙壁皆贴我所撰之四言布告。至此全城收复。
  徐镜心等皆至西门内府衙，旋召集大家议事。徐向我介绍某人为连都督成基，某人为刘外交部长艺舟。我闻此称谓，大为诧异。稍得暇，向徐询颠末。徐曰：“在大连临行开会时，吾侦知刘艺舟有领袖欲，与吾意见相左。吾恐妨害革命前进，乃以都督一职推让连成基。连为营口巨绅，捐助公益最多，累世办慈善事业，乡望夙孚，且东北绿林豪杰亦皆钦仰。吾任总务部长，刘任外交部长，此吾不得已之苦衷，君不必多疑。吾等革命虽然成功，然饷械两缺；大敌当前，余孽未净，鲁难未已；君为起义首功，应尽力筹集饷械，以竟全功，贯彻始终，勿萌退志。吾闻宋庆家藏枪械、金银，闻君与宋家有葭莩之谊，应向其家取饷械，事不宜迟。”我乃率民军一排迳到宋家，其帐房总管为石子珍，与吾亦有戚谊。石子珍初尚迟疑，有袒护宋家意。吾言革命党大义灭亲，决不瞻徇情面，汝若阻碍，于汝不利。彼乃跑进上房三五次，始允开窖起枪。乃自地窖抬出十余木箱，取出快枪六七十支，五十两元宝二十锭，皆送交府衙收存。时十五日午前十二时也。
  午后二时，在府衙开会议定：登州军政府设考院内，其组织如下：山东都督连成基，兼总司令；总务部长徐镜心；外交部长刘艺舟，副部长崔景山；财政部长宋赓廷，副部长刘雨屏（登州义丰和银号财东）；民政部长王荩臣（清蓬莱知县），副部长蒋洁章（王之幕友）；司法部长柳仲乘。大众推我为总秘书长，兼军事参谋。
  当晚开大会，议定先决问题：一、由财政部负责筹饷，主要来源先由宋庆家及被俘之王统领步青负担。二、第二日，十六日即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黎明，连成基、徐镜心率领全体民军，开赴黄县前线北陌，与清军作战。三、后方善后事宜，由刘艺舟、丘丕振等留守。连督濒行之际，当众扬言：“吾此行以东北健儿与清兵一决雌雄，定然打他个落花流水，诸君静听好音可也。”丘闻此言，当即对连曰：“清兵叶长盛镇台，行伍出身，固不足道。其手下有一标统名玉振，乃青州驻防之旗人，与吾同学，士官学校毕业，擅长炮科，请都督注意此人，不可轻敌。”连曰：“丘君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岂君之同学皆为了不起之人物耶？设玉振常驻黄县，能阻止吾之革命前进耶？”丘曰：“闻玉振为陆军部铁良及良弼所赏识，而且种族之见甚深，必出死力抗拒，都督务必审慎从事，万不可大意轻敌。”连曰：“不必多言，静候捷音。”
  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黎明，连成基、徐镜心率领民军开赴黄县，当日光复。清方知县闻风早逃，地方士绅推举王治芗为民政长，韩寅卿为秘书，刘漱芳为军需，张厌尘担任为民军筹集粮饷，与清军对峙于北陌前线，距黄县城三十里。二三日后，青州府镇台叶长盛派其标统玉振率兵一旅与民军接触。清兵配有大炮、机关枪，民军仅有步枪七、八百支，暨手枪百余支与自制之炸弹等，相形见绌。加以连、徐两人不谙军事，玉振士官毕业，连、徐非其敌手，旋即败退。
  清军陷黄县，杀戮甚惨，将民政长王治芗杀害，斩首悬挂城楼示众。玉振将俘虏民军一律斩于濠沟。连、徐一面急电登州出援，连夜退回登州。刘艺舟不知去向。我与丘丕振计议：登州无兵增援，且无人主持后方防守事宜，登、黄距离咫尺，清兵朝发夕至，危险万分，何以应付。丘不得已，亟招集残余及临时募兵一营，以辛少伯为统领，驻扎南门里镇署，自称鲁军北伐队总司令，严守岗位。我对丘言：敌兵压境，非有援兵不能挽救危局，应急电南京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丘以为然，遂拍电。得复，允派海陆军来登救援，先派海琛军舰来登，以张声势。翌日，南琛军舰亦到，停泊海上，但无海陆军登陆。此时连成基与徐镜心亦自前方狼狈回登，立即在军政府开会，讨论防守计划。连成基以丘自立番号，与丘言语龃龉，不能合作，徐亦无法调停。于开会之际，连成基与其部属韩盖唐言词愤激，颇有侵及丘丕振按兵不动、坐视不援之语。丘闻此，与其八弟殿武、九弟子厚各执手枪，怒目直视，环行会场一周，直趋无语而出。连知事不可为，当众宣告辞职，约同徐镜心连夜赴烟台。徐濒行时告我：“以后局面凡无渠委派命令，一概不能承认有效。”言毕与连匆匆同去。
  黄县北陌前线玉振与连成基战斗激烈之时，清帝已下诏退位。玉振击破连成基，炮轰黄县城垣，残杀黄县民党，扬言剋日进取登州，以恢复清朝之势力，此中蛛丝马迹不难寻觅。盖袁世凯以登州形胜之地，不甘落于民军之手，仍欲一举夺回，以便议和时讨价，避免南方民党要价太苛，故而嗾使玉振演成黄县之惨剧。幸而陈其美奉临时大总统命令，派海陆应援登州。先派海筹、海容、海琛、南琛陆续开赴登州，停泊海上，一面又派招商局四大海轮新铭、新昌、新济、泰顺四轮装运陆军，命刘基炎统率，开赴登州应援。
  连、徐自黄县北陌败退回登，关外绿林军队皆无衣无褐，仅发一月之饷，败军涣散，恐有哗变之虑。登州大街五步一岗，十步一警察。败军退驻府衙，连、徐派我前往宣慰。走进府衙，我乃命站队，宣布军政府及地方之德意，并立命以炭火取暖，炊饭果腹，军队全体感戴安慰。宣慰毕，并去到西大寺及城隍庙宣慰，而全城秩序安静，七鬯不惊，并无强买强卖及骚扰抢案发生。东北绿林，义气深重，纪律森严，令人可佩。
  连、徐赴烟台后，沪军源源而至。我乃拄杖偕姜伯铭上船，先上海琛军舰，见过海军司令杜锡珪，请其开赴黄县龙口，鸣炮示威，牵掣北陌清兵后路。并登上新铭、新昌，催促沪军登陆，迅速开赴黄县前线，以救登州危急，彼一一应允。当时沪军有三个和尚下船，问我城内有何寺院可以驻锡。我告以大佛寺或稽古寺均可。后侦知乃沪军之侦探员。刘基炎司令登陆设司令部于登州中学堂。当晚夜三鼓，柳仲乘、葛式瀚、陈伯夏、辛甄甫等，代表地方绅商，请求沪军星夜开赴前敌，以救眉急。
  翌日凌晨，我与柳、葛等士绅前往司令部送行。沪军约三四千人，全体出发，齐唱军歌，由西大街出西门，步武整齐，并肩荷辎重、机关枪及木梯子，以备登城之用。斯时，北京已宣布共和。黄县玉振乃不战而退，并通知沪军云：“因有关东土匪扰乱黄县，并非革命军，因而进兵剿除，现已潜逃无踪，市民不惊，我已收兵而退，让贵军进驻城内，我等毋须因此失和气。”这时四军舰（南琛、海琛、海容、海筹）驶抵登州，沪军源源开到，清兵自黄县撤退莱州，胡瑛始到烟台，并派其代表杜潜到登州宣慰，丘丕振不与接洽，不得要领而去。
  丘与沪军司令刘基炎，曾在日本士官军校同学。因刘在东京开过旅馆，丘亦不屑为伍，虽刘解登州之围，而同床异梦，貌合神离。胡瑛虽莅烟就职，并无基本军队可靠，不但丘不承认其为都督，即刘基炎亦不称其为山东首领。幸连成基、徐镜心自黄县同往依胡，乃改派连成基为山东北伐军总司令，收拾其东北余烬，赖以自存。然连成基之司令，与丘丕振之鲁军司令番号雷同，亦不免冲突，故丘不称胡瑛都督，而呼之曰胡涂都督。胡莅任甫旬日，即派其总务部长徐镜心，偕其民政部长王丕煦，乘舞凤兵舰赴登州宣慰。徐、王甫抵登州下船，而沪军即在北城门加岗，并出布告云：闻有少数土匪潜至城内，因恐影响治安，故派军队守城门。丘丕振以沪军喧宾夺主，亦以公函通知沪军云：“贵军布告所称之土匪，吾亦早已侦知，不足为虑。贵军乃客军，不劳越俎代庖。北门之岗仍应由鲁军掌握。”以此，丘、刘两人意见甚深。
  清兵不敢进攻登州，保住城池安然无恙，沪军以此居功，予取予求，需索无厌。丘丕振不能扩充实力，亦不敢以东道主人自居。有一次军政府召集地方士绅，于晚间开一大会提倡剪发。是日我与民政长葛式瀚、司法长柳仲乘均到会，群众均注视财政长宋赓廷、刘雨屏、葛式瀚三人，既任要职，均不应仍留发辫。有一少年孙震北，乃海军子弟，血气方刚，持剪正在强迫。争执之下，突然枪响。孙震北肋下已中一枪，门外岗兵亦自窗外鸣枪响应。我登讲台桌上大呼停止鸣枪。沪军持枪进内，询问何人敢于开会时鸣枪，并问门岗：谁令汝开枪？门岗答以辛大人命我开枪。于是沪军乃将鲁军统领辛少伯传去看管一夜。翌日丘丕振要求释放，辛亦愤而辞职。丘本驻镇署，至是乃解散全部鲁军，迁居学宫，不时到吾家访吾闲谈，亦为沪军注意。忽有一日，沪军请丘丕振至北门里司令部晚餐，刘基炎云：“我愿与老同学抵足作竟夜之谈。”是夜丘未获出，司令部已作长期优待软禁矣。丘之诸弟均亦无法可施，潜踪赴烟台，求徐代为设法。元宵节过后，沪军需索诛求，募兵购枪，扩充势力，添招警卫军一团，又添派副司令为方日中，统领为唐之道。当时军界要人如徐树铮、张文通、王金钰等，均曾来过登州与刘基炎往还。袁世凯并拟畀刘以二十一师团长之职。
  我因徐镜心之召，民国元年三月二十九日到烟台。孙震北告我，徐镜心以山东都督周自齐电召，匆匆赴济南，濒行留下路费二十元，嘱我即赴济南。我即由烟转青岛搭胶济火车到济南八旗会馆晤徐。徐云：“斯时袁世凯已将烟台都督府取消，新命周自齐为山东都督，所有登、黄革命有功人员，均到济南在都督府稽勋局登记，论功行赏，从优议叙。此乃袁牢笼革命党之手段，汝观八旗会馆，陈设富丽堂皇，乃洋务局总办刘宠惠奉命铺张，为沪军司令刘基炎下榻之处。刘在此住过三五日，已晋京见袁听候改编。”我问刘何以离登州到此？徐言：“闻沪军不久发生一次兵变，开枪将刘基炎额角击伤，幸未致命。原因则不详悉，或恐因搜刮太过，分配不均，以致人心愤激所致。其详情方日中与唐之道二人当然知晓。刘此次晋京亦必结束解散，因经此次打击，其威信已扫地，恐不堪再任师团长矣。”
  后闻曲同丰、王金钰均为解散沪军而到登州，曲并常驻烟台，已发表为烟台地方长官。所有革命军队均为其解散。周已发表徐镜心为济东泰武临首道，徐坚辞决不就职，嘱我偕丘丕振兄弟三人暂住八旗会馆，以待后命。登州耆老士绅在山东省议会召集同乡会开会，公举我与徐、丘为山东省议会议员。丘欲筹工商业，对议会不感兴趣。我以蓬莱只有一个议员缺，应推让我族兄孙丹黻担任。因我兄充任登州同乡会长及济南中学校长，乡望夙孚，我不应先兄而据斯席，后不知徐对周如何推举，竟发表我为曹县县知事。前任知事，以办理不善，激起民变，死于非命，悬缺已久，我则置若罔闻。
  未及匝月，济南又发生兵变。平定之后，又经过一月之久，周忽传见，我即往谒周，以我久不谢委，大摆官僚作风，问我何以久不莅任。我答以素无政治经验，不敢遽膺大任。渠言：“君为革命倡议有功，不应畏难退后，若以大县恐不胜任，则可以改委小县，毋再固辞。”我则唯唯。斯时各省复辟之谣甚炽，徐镜心乃约回教之领袖第五师长马龙标、军政执法处长满洲籍赓勋，公同组织一大同会。会员以创办实业、发展工商业、筹划五族生产为前提，即在八旗会馆开大会，公推马龙标为会长，徐镜心、赓勋、丘丕振、王丕煦为副会长。丘对此颇热心，与其八弟殿武、九弟子厚拟开办织袜及棉毛衣衫工厂，并先倡办济宁州电灯公司。阳历六月，周命藩台王丕煦委我为高苑县知事，我仍不拟就职。徐乃浼我族兄再三劝就，我迟至七月始到任就职。
  民国二年二次革命失败，徐镜心、丘丕振为袁世凯最注目之人。当时徐以省议会副议长被举为北京参议员。宋教仁被刺后，徐曾在参议院首倡弹劾袁世凯、查办赵秉钧甚力。及至二次革命发生，主张讨袁尤为激烈。对广东胡汉民、江西李烈钧、安徽柏文蔚三督，暗通声气，益招袁之忌。袁乃密令其爪牙陆建章，逮捕于日人所办之顺天时报馆，搜出手枪后，严刑讯问，三木囊头，五刑备至，体无完肤。而徐大骂袁世凯，慷慨就义。
  丘丕振以山东吴大洲潍县起义嫌疑，袁授意山东督军靳云鹏，以莫须有冤狱，枪决于济南西门外。丘步行至刑场，从容不迫，与其兄诀别，再三告以吾国陆军之枪械决不足以对外，应迅速向政府献策改良，否则不久日人侵略入关，吾国势必一败涂地。复向其九弟、十弟再三叮咛而后就义。斯时其八弟殿武已闻其兄噩耗而病殁矣。我与徐、丘两烈士，首倡山东革命，屡共患难。于两人就义时，毫无所知，不能营救，于两人临难时，未及执手诀别，至今言之，有余恸焉。
  （原载一九六三年二月中华书局出版《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