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在那样原始的爱恋中，爱情，是那样单纯，就是我们互相深深凝视中的怦然心动，就是深夜阿哥在竹楼下唱歌带你走入好美梦境的幸福，就是在共同舞蹈中的激情和爱恋。我们在爱情中唱歌舞蹈，我们在激情中唱歌舞蹈，我们在劳动和休闲中唱歌舞蹈，我们的灵魂是和山川天地融为一体的。可是如今，我们那发自灵魂的舞蹈啊，也和大山中的老虎、野狼等猛兽一样，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
  今天，收到在美国的朋友的贺卡，卡上只有一句话。“Rose,尚能舞否？”我不禁哑然而笑，笑过之后，却突然伤感地想起，真的是很久没跳舞了。在畲族，即使八十岁的老人也要舞的，这代表着，你对生活仍然充满激情，你还有舞蹈的愿望。
  想起到世界银行总部华盛顿工作的时候，原来立志是要以学术成名的，但那里高手如云，无意之间，却以畲族舞蹈出名了。最初，也就是穿着畲族的服饰去舞了一回，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世界银行总部只要有文艺活动，就会叫我去表演畲族舞蹈，因此让很多人记住了我的畲族舞蹈。然后，就有人找我共商振兴畲族文化的大计，我兴奋赴约，结果这大计却全是商业性质的，商谈如何把畲族的产品卖到美国。我当时对要把畲族文化商业化的想法很反感，觉得畲族文化是纯洁高贵的，怎么可以堕入这么世俗的红尘？觉得自尊很受伤害，生气地转身就走了。当时年轻气盛，现在想想，在市场经济下，商业运作模式未必不是一个保存畲族文化的好方法。
  作为少数民族，要接受将民族文化商业化运作最初肯定是有些痛苦的心理挣扎。我记得小时候，如果有外地客路过借住一宿，那一定是要好酒好肉好菜招待的，灶上取下腊肉蒸了，新鲜的鸡蛋炖了，腊鱼干炒了，黄灿灿的虾饼炸了，再配上温得暖暖的米酒，一定要客人喝醉才算尽兴，如果客人掏钱，那就是打主人的脸了，是要被赶出去的。
  不过，我最近回去，发现老家早就商业化运作了。政府帮助脱贫的一个办法，就是把畲族人从山上迁移到山下。富裕是富裕了，可再也感觉不到地道的畲族文化气息了。原来的寨子，是建在山上，为了抵御野兽或者仇家的入侵，建得如大围堡似的，几十户人家，对外只有两扇大门，一扇前门，一扇后门，都有百十斤重，一般的野兽或者普通弓箭或鸟枪是攻不进来的。前门通进山的路，后面通悬崖。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从后门的悬崖逃跑。围堡里面一家家一户户通过石头砌成的小巷连接，从后山引来的泉水在堡子的清水渠内流淌，绕过每家的厨房和堂屋，再从前门边的小渠流向山下。堡子里栽种着桃树、梨树、橘树、芭蕉树，堡子外栽种着漫山遍野的柚子树、枇杷树、核桃树等果树，还有漫山遍野的茶树、竹林竹海，堡子内是鸟语花香，堡子外是绿树成荫。泉水绕过堡子里的清水渠，从前门旁的泉水渠沟中流出堡子，汇入堡子前的小溪，清冽的溪水击打着小溪里一块块光渭洁净的石头，形成一个个美丽的旋涡。这是姑娘们一边唱着山歌一边洗衣服的地方，也是三月三远方的阿哥等待唱歌的阿妹的地方。三月三，美丽的姑娘们，穿着新做的春衣，拿着新木盆，在水花四溅的清水一边洗衣服，一边说着姑娘们的悄悄话，不时传出银铃一样的笑声，配合着满身的银饰的叮当声，对远方的阿哥来说，真是太诱人的妩媚。但是这些远方的阿哥因为是第一次拜访，不敢贸然近前打扰，只好远远地躲在竹林里偷看。每个姑娘都有不同特色的美，每个姑娘都像鲜花。当躲在竹林里的阿哥看好了那个可以让他怦然心动的姑娘，他知道自己的心落在哪里了，于是，就会走出竹林，专门对着这个姑娘唱歌，歌唱姑娘的美貌，歌唱姑娘的勤劳，表达自己深深的爱慕之情，并追着这个姑娘到堡子外的竹楼下，看这个姑娘闺房的窗口在哪里。
  为了安全，堡子里底层楼都是没有对外的窗子的，所有窗子都是对着堡子内部开着。只有姑娘住的竹楼有对外开的窗子，在高高的三层楼上。远方的阿哥跟踪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的竹楼窗口后，晚上就可以在楼下唱歌了，用各种比喻，来表达自己爱慕姑娘的心。也可以用歌声讲故事给姑娘听。总之，如果歌声打开了姑娘的心扉，第二天，在溪水边，姑娘会愿意跟随阿哥进入竹林对歌，互相倾诉衷肠。情浓意浓之时，姑娘就会取出彩带，系在心爱的阿哥腰上，并带阿哥回家。阿哥就可以和姑娘一家吃饭，晚上和姑娘双宿双眠在姑娘的竹楼里，不用在荒郊野外露宿了。
  堡子里泉水在清渠里流淌，在流经每家厨房和堂屋的时候，往往用了竹子编的篱笆做了栅栏，泉水可以流淌，但养在清渠里的鱼跑不出去。厨房和堂屋一般是半开放的，下雨天，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看淅淅沥沥的雨中，堡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清渠里的鱼儿游得正欢。坐在堂屋里吃饭，雨水从天井里淋下来，也汇入清水渠，从堂屋里流淌过，真是一种鲜活的感觉。吃饭的时候，堂屋的门一般都是要大开的，淅淅沥沥的雨中，有从寨子外穿着蓑衣劳作回来的族人，经过堂屋，闻到香味，就要赞叹：“今儿个你家做的饭真生动。”主人家听见夸奖，就会高兴地站起来，请进屋一起吃。不过，一般都是推辞了，家里的女人也做了热饭在堂屋等着呢。
  现在这些围堡很多都人去堡空了，只有堡子清渠里清清的泉水还在静悄悄地流淌着。
  现在我们还在歌舞，但要收费了，交了钱，买了票，畲族姑娘就会为你歌舞一曲，你甚至可以和畲族姑娘结一次婚，拜我们的祖先天狗和三公主，成为我们畲族的女婿。当然只是经历整个娶亲结婚的过程。我们畲族女人，就是八十岁也是可以歌舞的，这本来是令人自豪的地方，可是，商业模式运作下来，如果你看见自己的族人舞蹈歌唱，不是因为她的激情她的灵魂要歌舞，而是为了赚钱，有时候，心情还是会有些复杂的。
  现在，少数民族文化作为重要的文化产业被迅速开发出来，我们不再因为激情而歌舞，我们为客人捧出的每一碗米酒都是收费的，甚至我们的爱情故事都已经变成商业化运作，一遍遍演绎给游客观赏。阿妹啊，因为爱你，阿哥我可以走遍千山万水，这已经成了观赏剧了。我们引以为豪的激情和野性，在我们走出大山之后，就逐渐消失了。从文化的角度，我们注定是最后一代畲族人。当我们下山混居后，我们周边的左邻右舍就已经不再是我们的血缘族人，已经是我们可以婚配的对象，我们有很多机会认识可以恋爱可以结婚的阿哥或者阿妹，我们不再需要跋山涉水付出那么多的努力才可以获得爱情。这应该是好事情呀。我们也不再需要只凭借对歌来和恋人沟通，山下甚至开通了网络覆盖，我们甚至可以给我们的阿哥或者阿妹发短信。可是，为什么，还是想念那样原始那样单纯的爱情呢，为了获得阿妹的回眸一笑，阿哥们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夜宿竹林，深夜也坚持在姑娘的竹楼下唱着深情的歌。在那样原始的爱恋中，爱情，是那样单纯，就是我们互相深深凝视中的怦然心动，就是深夜阿哥在竹楼下唱歌带你走入美好梦境的幸福，就是在共同舞蹈中的激情和爱恋，和钱财和地位这些世俗的东西都没有关系。我们在爱情中唱歌舞蹈，我们在激情中唱歌舞蹈，我们在劳动和休闲中唱歌舞蹈，我们的灵魂是和山川天地融为一体的。可是如今，我们那发自灵魂的舞蹈啊，也和大山中的老虎、野狼等猛兽一样，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
  我的朋友，是我家乡的一位副县长，是畲族人。我责备他的商业模式运作把我们畲族文化毁了，他给我说了很多道理，比如走出深山才能富裕之类的，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走出深山，首先那些悬崖峭壁，就会阻碍人们和大山外的交流。很多畲族老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山，终生过着和外面脱节的生活，不知今夕是何年。我们走出大山，才能融入现代社会。可是，走出大山后，我们的山歌和舞蹈呢？我们的激情和狂野呢？我们的单纯和纯净呢？我们的爱情呢？我们都流泪了，我们都有着特别矛盾的心理。我们幸福地狂奔着拥抱现代文明，如果没有走出大山，我怎么可能到世界银行等国际机构工作，怎么可能成长为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而县长哥哥怎么可能成长为县长哥哥呢？我们无法否认我们喜欢现代文明，但我们又不断回头流泪想念我们的大山，想念当年大山中的原始和淳朴。这样矛盾的心情，大概只有畲族的水酒可以解决问题吧。喝了几大碗水酒后，县长哥哥竟然脱了西服跳起了畲族的舞蹈，他是在向我证明，他还是畲族人，野性和激情尚存。
  其实，民族文化的融和是必然的趋势，这种融合的动力甚至是来自我们自己而不是外界。我去澳大利亚访问当地的土著民族，谈到文化保护，他们很不高兴，他们说，你们建土著保护区，不要我们改变，然后你们来参观，就像看自然保护区的猴子，可是，我们不想当猴子被人参观。
  现代文明在带给我们更加富裕的生活和更多的人生选择之外，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困惑。我是绿色金融的教授，我每学期都要给学生讲对小水电的审贷要求，要求小水电项目必须满足基本河流逆水量要求，必须维护河道水生系统及河道两岸的生态系统，很感慨。我觉得我们少数民族聚居地有着非常富饶的青山绿水资源，但大家在拥抱现代文明中，急于走上富裕之路以和现代社会融合，对青山绿水的珍惜是不够的。比如一些畲族乡镇，曾经是山清水秀的，如世外桃源一般，但还没等工业进来，生态环境系统就已经被没有合理开发的小水电、茶业和旅游业破坏了一些。一些溪水河流瀑布已经逐渐消失了，山中之水被用管道和水泵引向悬崖，悬崖上遍布水管，水从水管几乎以九十度的角度砸下来，因为巨大的落差，一瓶水就可以发电。发电量上去了，人们也因此赚钱富裕了。但是那些具有野性之美的溪水呢？河道呢？瀑布呢？畲茶的名气打出去后，为了扩大茶业种植，有些原始林就开辟成了茶山，这对当地的生态也是会产生影响的。原始林间种茶叶，多层次植物落叶腐烂可以解决肥料问题，高大树木吸引鸟儿可以解决除虫问题，而单一种植的大面积茶林，只能靠施化肥打杀虫剂来维持，几年之后，土壤板结，连蚯蚓也没有，甚至会没有鸟鸣。
  什么才应该是生命追求的本源，是物质的享受，更广阔更高远的视野，还是原生态中一种自然的回归呢？我们总是处于困惑和徘徊中，我们两者都想要。我想，我那么痴迷于绿色金融，就是想找到答案吧，希望可以在原始生态和现代文明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希望可以在保有我们的原始生态淳朴的同时，还可以以另一种姿态和路径，融入现代文明。而舞蹈，总是可以在疲惫中唤起我的野性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