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想起木生哥当年像山一样魁梧的英俊，安朵儿像枝蔓花一样柔然的妩媚，那样相得益彰的美丽，想起木生哥动人的歌声，木生哥的山歌唱得实在好，唱进了安朵儿的心里，让安朵儿交付了一生。即使现在，安朵儿在看着丙生的时候，一定心里激荡的，都是木生哥当年令人动心的歌声吧。
  安朵儿是我的堂侄女，可是，却比我大十岁，小时候，我是很喜欢缠着她的。安朵儿长得很美很甜，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大孩子一般是很不愿意也没有兴趣带着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小孩玩的，但我是她的堂姑，我黏着她，她虽然未必多么乐意，也只好把我带上。
  春天之后，寨子外的溪水就越来越旺盛，越来越清澈。姑娘们喜欢端着木盆去溪水边洗衣服，一边开心地在一起说说笑笑。我也闹着要和安朵儿一起去，可是，木盆太大我端不动，我就坐在地上哭。安朵儿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堂哥去山里砍了木头，专门给我做了一个新的小木盆。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端着这个小木盆，跟着安朵儿，正式加入姑娘们的队伍，和她们一起在溪水边洗衣服。我主要是为了玩，所以，并没有好好洗，家里人也只当我玩，也只是象征性地扔两件简单的衣服。安朵儿洗完自己的衣服，就帮我把衣服也洗了。
  我喜欢跟着安朵儿去溪水边洗衣服，有那么多美丽的姑娘在一起打打闹闹的，说着有趣的事情。晚上，姑娘们经常聚在一起纳鞋底绣鞋垫，我也端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筐跟着安朵儿一起去。我比她们都小，她们就和我开玩笑，说：“小姑，你给谁绣鞋垫呢？”我就毫不害羞地大声说“给我情郎哥”，还没有到知道害羞的年龄，觉得有个情郎哥是个极好的事情。姑娘们就哈哈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一屋。
  三月三，安朵儿带着我去山上采乌饭树的叶子，采春天蓬勃生发的蘑菇，还有肥大稚嫩的竹笋。安朵儿教我把乌饭树的叶子在锅里加水煮，煮出汁水，然后，将糯米放进去，浸泡一个晚上，然后捞出来，放在木蒸笼里蒸，蒸出的乌米饭黑得发亮，很香。
  三月三就是对歌的节日了。我还没到可以去溪水边对歌的年龄，可是哭闹着一定要去，端着洗衣木盆一定要跟着安朵儿去溪水边，虽然我还不会对歌，可是，我想看对歌。连奶奶都来劝我，担心我打扰了安朵儿对歌找情郎，我哭着说我也要找情郎，我都绣好鞋垫了。安朵儿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我这拖油瓶一起去溪水边。安朵儿长得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就像灵动跳跃的兔子一样，特别是两个深深的酒窝，特别甜美。所以，虽然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依然有很多远道而来的阿哥找她对歌。我立即站到安朵儿身边，向那些阿哥显示我和安朵儿的亲密关系。于是，傍晚时分，当我领着我的大黑故意在寨子外散步的时候，就有很多的阿哥发现了，立即围过来送我东西，我收了很多的糖，口袋都沉甸甸地装不下了，答应了很多阿哥我会帮他们在安朵儿面前说好话。
  晚上，我爬上安朵儿的竹楼，要求和她一起睡。夕卜面是竹林萧萧的声音，我等着听阿哥们来给安朵儿唱歌，可是外面一直很安静。_直等到我都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见了阿哥们在寨子外的楼下唱的歌，歌声浑厚而甜蜜，我努力想多听一些，可还是忍不住睡着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安朵儿是怎么在那么多的歌声中选择了木生哥。第二天，去溪水边洗衣服的时候，安朵儿显然心里已经有了选择的结果，当木生哥的歌声响起，邀请她去竹林对歌的时候，安朵儿就径自扔下我跟着木生哥去了竹林。这个结果我最初是很不开心的，因为木生哥甚至都没有给我送东西，这样藐视我的存在，这个堂侄女婿我不想认。安朵儿从竹林回来的时候，我就一直拿白眼斜着看木生哥，表达我的愤慨和不满。安朵儿看着我的表情，就偷地笑。
  我其实理解安朵儿的选择，木生哥唱歌真的是很好听。那样雄浑而富有魅力的歌声，真的是可以唱到你的心里。但我依然不满他没有送东西给我。按照畲族的习俗，他要在我们寨子里干三年活，才能正式结婚带安朵儿回他自己的寨子。他就这么在安朵儿家住下来了，很勤快，帮着安朵儿家做了很多事情。他对我也很好，夏天的晚上经常带着我和安朵儿的弟弟一起去抓青蛙。青蛙是笨家伙，看见手电光就扑过来，我和安朵儿的弟弟荣生就赶忙拿着罩子去罩，一晚上可以抓一竹篓。
  木生哥还是烹调好手，回到家里，很快速地在锅里下了水，切了仔姜，把青蛙剥皮切块，清洗了，用红薯粉勾了芡，下到锅里，就是一锅鲜嫩的青蛙肉鲜汤，肉质嫩滑，汤味鲜美。或者将剥皮切块的青蛙肉，用了自家酿的酱油加英粉辣椒姜蒜腌制了，下油锅里红烧，就是红烧青蛙肉，很有味很下饭很好吃。后来做绿色金融，必须系统学习生态环保知识，知道了青蛙是对人类有益的动物，很愧疚，以后就不再吃了。
  我去上学，因为学校离家里还是比较远的，中午不可以回家吃饭，就是带饭到学校吃。因为学生太多，要热饭很难，就会吃冷饭。木生哥就经常跑很远的路，中午给我们送热饭。为了保温，饭盒用了很厚的布包裹着。他站在我教室的窗口，向我招手示意。我跑出教室，他就把跑步送来的还热热的饭盒交给我，里面经常是他炒的红烧青蛙、红炳泥瞅、油炯鳍鱼、油炸酥鱼等。有时候，还有红烧兔子肉等，都是他自己去捕捉的。菜很入味，配着热热的米饭，真是美味。我和他一起坐在晒谷场，一边晒太阳，一边吃饭。他还会掏出用芭蕉叶装的加了很多花生油浇了肉汁的饭团，喂给守在身边的大黑吃。作为小孩子，我是任性猖狂的，但在他的宠溺下，彻底投降了。吃了这么多好吃的，我越看他越顺眼，觉得他和安朵儿真是非常般配。
  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安朵儿和木生哥要正式结婚了，要决定他们最后安家的地方。畲族是还带有很多母系氏族特征的，结婚嫁娶，不一定是嫁女，也经常可以是嫁男的，也就是说，三年后，如果男方同意，也是可以就永久地留在女方家，成为女方家的一员。所以，我一直期待着木生哥就永久地留在我们寨子里，三年了，他也习惯了，举行热闹的仪式后，就正式成为我们寨子里的一员，大家跳舞唱歌喝酒吃肉地庆祝一番，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可是，木生哥家里不同意，还是希望木生哥娶了安朵儿回去。安朵儿家里很喜欢木生哥，不肯放木生哥走，于是，千山万水的两家人奔跑着商量。因为安朵儿的坚持，木生哥又太爱安朵儿，木生哥就留下了，正式成为我们寨子里的一员。
  在畲寨里，娶男与娶女仪式是一样隆重的，寨子里派出了最精壮的十八名小伙子，披红挂彩的，担着杀好的两头猪，很多的鸡鸭鱼肉，大篓煮熟的红鸡蛋，各种油炸果子等，还有两头披红挂彩的牛，这是送去给他家耕地的，不是杀来吃肉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出发，敲锣打鼓去木生哥家里迎亲。因为娶男派出的都是精壮小伙子，我虽然很想跟着去看热闹，但是，规矩不允许，也只好留在寨子里，等着迎亲的队伍回来。
  寨子里早就杀好了猪，做了垒得高高的豆腐，炸了大筐的鱼块、肉块、油豆腐，炸了成堆的肉丸子、茄子、冬瓜、各种米裸，炒了一桶桶花生、烫皮。吃的东西太多了。全寨子的人都聚集在祠堂的大厅里帮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不断跑路口探视，看迎亲队伍回来没有。因为路远，迎亲队伍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我们这些小孩子，吃了太多好东西，已经趴在祠堂的桌子底下搂着自己的狗狗睡着了，突然就听见远处有传来的喷呐的声音，然后是跑来提前送信的迎亲小伙。大家立即沸腾起来，都跑到村口去迎接。木生哥穿着一身的新衣，极高的个子，健壮巍然的身材，在一群迎亲小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英俊潇洒。我看见寨子里那些待嫁的姑娘，都用羡慕的眼睛看着，安朵儿真有眼光呀，选到这样帅到无法形容的夫婿，歌还唱得这么好，还很能打猎干活，还肯留在寨子里，陪在安朵儿身边，安朵儿就不用离家远嫁了。真是幸福的女人。
  木生哥就这样，披红挂彩地，进了我们家的祠堂，和安朵儿一起拜了我们的祖先，族长也正式把他写入我们的族谱，从此以后，他就正式成为我们蓝家人了，他改名叫蓝木生。大家开心地唱歌跳舞庆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跳舞唱歌，宴席摆了整整三天，才算狂欢结束。
  木生哥和安朵儿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所以，我对那场婚礼，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各种好吃的美食。印象很深刻的是，安朵儿家为了表示对木生哥肯留在我们畲寨的感激之情，除各种礼品外，还专门派人出深山走了几天的路程到山外的镇子里采买各种东西，这么多东西，用豆子肯定是换不来的，用了很多的兽皮。我第一次吃到了山外的桃酥，用黄色的食品纸包装着，黄灿灿油润润的，那种诱人的油润从黄色的包装纸渗透出来，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和魅力。夕卜皮还用红色的纸装饰着，很喜庆。畲寨人出山买东西从来不会买一点点，这样的桃酥买了好几担，一队雄赳赳的壮小伙子挑着各种采购来的喜庆用品，很壮观地回来了。买回来的桃酥，给全寨子里的人分送，一起喜庆。我家辈分高，分了五份，真是诱人呀。慢慢拆开，咬一口，非常奇特的油润酥脆，和我们用米粉做的点心真是很不一样呀。还有很多担披红挂彩的桃酥被壮哥哥们挑着，和迎亲的队伍一起，送到木生哥家的寨子里了。
  木生哥是雄赳赳的一位男子汉，肯吃苦，又有谋略，对安朵儿的父母和弟弟都很好，结婚后，就成为安朵儿家的当家人。寨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婚后，安朵儿很快怀孕了，不到三年时间，就一连生了一儿一女，太美满了。我也顺利升位为姑奶奶。我们那里的规矩，一般父母都是跟着孩子的辈分叫，木生哥见到我，就一脸宠溺地笑着叫我小姑奶奶，我也很开心地回答。婚后，安朵儿就像吸满了雨露的花骨朵一样，那么灿烂地盛开了。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是，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因为稍微的丰润，更加艳丽。我还是喜欢到她家玩，可是她要带孩子要做家务，不像过去做姑娘的时候那么有时间陪我玩，但她做的饭很好吃，而且木生哥很会打猎，所以，经常有野味，我就会赖在她家不走，等着吃饭。
  最经常吃到的是野兔子肉，用辣椒酱油红烧，很有味。还有鹿肉、野鸡，有时候甚至有野猪和野狼。木生哥是打猎的好手，但是，他是严格遵守畲寨的打猎原则的，一是不捕捉幼小的动物，二是不捕捉怀孕的动物，三是在春天不打猎。春天是万物复苏收获爱情的季节，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在大自然面前都是平等的，都有享受爱情的权利。春天是怀情的季节，动物们忙着寻找爱情，连空气都是温情的，不可以狩猎的。春天畲寨周边都实行封山，不允许任何人进山狩猎，好让动物们可以不受打扰地自由享受爱情的幸福。
  而且，打猎中一定是要体现尊重动物的原则，我们是大自然中平等竞争的物种，我们是互相尊重的对手。特别是野狼，如果畲山有王的话，那一定也是双王，我们是山哈，扛着猎枪我们就是大山之王，可是，我们肯定也承认，野狼，也是和我们平等的大山之王。我们在大山中和野狼竞争，但又和野狼共存。我们互相欣赏，在打猎中用眼睛交流，用生命做最原始的竞争。在大山深处的夜晚，经常可以听到远处狼的长嚎。在坚固的围堡里睡觉，听着山风拂过山峦，听着竹海涛涛，听着野狼长嚎，竟然有种温馨安然的感觉。
  在畲寨的我们看来，打猎是一种自然的行为，是与大自然中的动物竞争生存的体现。那种瘦长纤细的畲寨男人是不受女人喜欢的，要粗壮孔武有力魁梧如山的男人，才能带给女人和孩子安全感。木生哥就是这样的男人，他的雄浑魁梧，和安朵儿的娇小妩媚相配合，真是一幅美丽的畲山画卷。
  我已经逐渐长大，经常要求木生哥带我一起进山打猎，木生哥不肯，他担心不安全，可是，我一直的央求，我的辈分还那么高，他只好答应了。不过，带着我，他不敢进深山，只是在森林的边缘打猎，打些野鸡、斑鸠、兔子等小动物，不过，这已经让我很满意了，得意扬扬地回到寨子和其他的小孩子显摆。
  有一次，木生哥从山里打猎，发现了一只可能是与母狼走失了的小奶狼，就带回来送给我了，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小奶狼小时候，和小狗看着几乎没什么区别。我找到一只刚刚生了小狗的母狗，要求主人允许我的小奶狼一起吃奶，主人同意了，我很高兴地每天抱着我的小奶狼去她家讨奶喝。我的大黑也很喜欢这只小奶狼，并不妒忌，晚上还把小奶狼圈在自己怀里一起睡觉。我奶奶很担心，说是母狼会来寻找，但最终并没有母狼或者狼群围攻寨子讨要狼崽。
  小奶狼逐渐长大，我们才看出这是一只残疾的小狼，它的后腿是痛的，好像眼睛也有点问题，奶奶说，怪不得狼群不来讨要，肯定是发现残疾就放弃了。不过，已经好不容易奶大，也不舍得扔掉，而且大黑也是不肯的，它每天很怜惜地带着小狼，因为有点残疾，这只小狼一点野性也没有，很温顺。它长大后，就做了我的大黑的媳妇，还生了一窝的小狼狗。全村的人都开心坏了，都来讨要小狼狗崽。我家留了一只最雄壮的，遗传了大黑的威风凛凛，再加上狼的血统，后来成为村子里的狗霸。它的妈妈，一只血统纯正的野狼，倒是极为温顺的，它是一只残疾狼，对我们很是依赖。可是，它和大黑的儿子，我们给他起名叫狼王，却是非常猖狂和野性十足。
  后来我出山去山外跳舞上学，就逐渐离开了山里，但我回家的时候，总是会回去看看安朵儿和木生哥。随着年龄的增长，木生哥越发的英俊有魅力。男人的魅力是要融合岁月的历练的。安朵儿一看就是很爱他，木生哥说话的时候，安朵儿就坐在他边上静静地织布，不时仰头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
  岁月静好，我们都以为安朵儿和木生哥就会这样幸福地过一辈子，谁知木生哥不小心得了伤寒，在盛年竟然去世了。当时我已经离开寨子去山外上学了，回家才知道的，安朵儿极快地消瘦下去，大大的眼睛因为太瘦，深深地陷进去。我去看她，想安慰她，她低着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沉默着。晚上，和她一起睡在屋子里，听着堡子外的风呼呼的呼啸而过，想起木生哥当年在安朵儿的竹楼下唱歌的情形，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
  前段时间，木生哥的儿子丙生结婚了，给我发来喜讯和照片，照片里的丙生几乎和当年的木生哥一模一样，岁月呀。安朵儿已经失去了美丽的容颜，非常瘦，但因为娶了新媳妇，也是非常开心地笑着。想起木生哥当年像山一样魁梧的英俊，安朵儿像枝蔓花一样柔然的妩媚，那样相得益彰的美丽，想起木生哥动人的歌声，木生哥的山歌唱得实在好，唱进了安朵儿的心里，让安朵儿交付了一生。即使现在，安朵儿在看着丙生的时候，一定心里激荡的，都是木生哥当年令人动心的歌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