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竹娘举起了那罐年代最久的酒，摔碎了，酒香立即四溢出来，弥漫了整个院子。她大大的眼睛渗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水灵清嫩的面庞滑落下来。生活不易，爱情，很多时候，是太奢侈的东西。但无论如何，生活仍然是要继续的，而美酒的醇香，总是要在畲寨弥漫的。伴随着歌声和鼓声，配着叮当清脆的银饰，竹娘，在浓烈醇香的酒香中，舞成了一只飞翔的凤凰。
  立冬后，畲寨里，家家户户就开始酿酒了。畲寨人都能歌善舞，热情奔放。来了客人，或者遇到节日，总是要欢歌欢舞地助兴，而米酒总是伴着美食，与歌舞同行。男人喝的，一般是高纯度的水酒，是米酒中度数比较高的，需要多次发酵酿造而成。而女人喝的，一般是红曲酒或者绿曲酒，度数较低，而小孩子喝的，一般是甜酒。红曲酒直接用糯米酿制，不经过复酿，所以度数一般低于10度，口感酸甜，绿曲酒也是用糯米酿制，但添加的材料与红曲酒不同，所以，酒的颜色也不同，而且，一般来说，要经过两次酿制，就是用酒再酿酒，所以，度数一般比红曲酒要高。寨子里，酒酿得最好的，就是竹娘了，她也是寨子里最美的女人。竹娘的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家里子嗣稀薄，所以，在竹娘五岁的时候，给她抱养了一个小丈夫。从小在一个家庭里长大，这样弟弟一般的小丈夫，温顺听话，对父母也很好。但是，畲族是崇尚爱情的民族。大家都住在深山里，深山物产丰富，各类东西都不稀缺，所以，没有很多物质的概念。家家户户几乎都不锁门，因为，没有什么担心别人会偷的东西。小孩子挖个坑玩儿似的栽的果苗，往往就自己长成了大果树，绿茵萌萌，硕果累累。鸡和鸭自己结成群在林子里找食吃，晚上再拉群结伴地回窝。因为商品经济的不发达，所以，爱情就显得非常纯粹，那种怦然心动的热烈和燃烧，就是走在一起的动力。在那样充满野性和狂野的爱情激情的背景下，竹娘要接受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小丈夫，确实对她来说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那意味着，以后三月三的对歌和她无缘了，那些远道而来的有着精壮肌肉魁梧得像山一样的汉子和她无缘了，为了家族的兴旺，她的爱情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
  但竹娘偏偏越长越美丽，像一支盛开的映山红，竟然长成了寨子里最美的姑娘。她没有像别的姑娘那样有爱情的憧憬，于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刺绣和酿酒。她酿的酒是很有味道的。
  立冬后，就是酿酒的好时候。家家户户就会把糯米取出来，把酒曲、红曲、绿曲备好。先把已经经过夏天暴晒的糯米用泉水浸泡了，等糯米将泉水都吃进去了发胀了，用大竹筛摊开滤去水，再将滤水的糯米放在大竹笼里，从后院接了山泉水，先用大火猛蒸，再用小火慢慢地焖。等到糯米蒸熟，再倒到大竹筛中摊开吹凉。凉好的熟糯米放进洗净风干的大瓦缸，加酒曲混合搅拌，压实后，在缸的中间挖出一个酒窝。然后，在酒缸上盖上大棉罩，就进入期盼和等待了。
  三天后，揭开大棉罩，甜酒就在酒窝中溢出了，用了新竹的勺，舀上满满一勺甜酒，真是甜美醉人呀。这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候了。立冬了，竹娘的脸变得更加温润如玉，衬着胸前绣的大朵大朵的红花，更加美貌。她喜欢银饰，手腕上总是带着好几个银镯子，叮叮当当的，这样纤细秀美的手，配着清脆的银镯晃动，拿着长柄的竹勺，舀了甜甜的米酒，酒美人更美。不过，小时候的我，关注都在甜酒上，竹娘酿的甜酒真的太好吃，好甜呀。
  甜酒可以煮酒酿蛋，可以将甜酒和干枣一起浸泡，干枣很吸水，会将甜酒满满地吸进去，吸满了甜酒精华泡得发胀的红枣真是太甜太好吃了。那些天，小朋友们都有点东倒西歪，因为吃了太多的甜酒。或者特别亢奋，追着寨子里的狗跑，对着山谷尖叫。那些天，寨子里的狗真是很担惊受怕，不知道小主人们怎么变成这样，追赶，揪尾巴，尖叫，它们惊慌地跑开，又担心地停住，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主人，慢慢靠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忠心耿耿地守在自己的小主人身边。
  不过，甜酒是给小孩子和女人吃的，算不得真正的酒。要做水酒，还需继续酿，酿的时间越长，甜味越低，酒的度数越高。半月后，基本上所有的米都变成了薄薄的壳，缸里的酒越溢越多，这时，就要将酒滤出了。
  最先出的酒液是最清亮最好的，后面要不断地压酒糟，一直到所有的酒液都被滤出。这时，滤出的清酒液要装到另一个坛子里封闭起来。将一坛坛清酒封闭好，用木炭围着这些坛子慢慢加热，促进其进一步发酵。天后，将这些酒坛放进地窖里，等着时间和岁月来酿造和成就这些美酒。一般来说，存放两个月后就可以开封喝，但酒是存放的时间越长酒味越纯正，度数越高。如果要酿造绿曲酒或者红曲酒，方法又有些不一样。一般来说，在酒糟浮出后，要加水，加绿曲或者红曲，再次发酵。出来的酒呈现出碧绿色或者粉红色，不仅颜色诱人，而且还有药用价值。如果要提高酒的度数，可以在需要加水的环节，直接加进去以前已经酿好的酒，以酒酿酒，酒的度数会比较高。
  但无论如何，一般来说，水酒的度数是要比烧酒低的。水酒主要是酿造出来的，通过一次次的以酒酿酒，以及延长储存期，来提高酒的度数，而烧酒是通过加热蒸镏来提高酒的纯度和度数，所以，水酒比烧酒口感更温润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一般都是酿的水酒，所以，你会看到，来了客人，要大碗地喝水酒，其实酒的度数并不是那么高的，不会让人糊涂，却可以让人亢奋开心，尽情歌舞！
  竹娘年龄虽然小，但因为是独女，所以，早早家里就把她作为当家人培养，她在家里是很有地位和权力的。她爱喝甜酒，家里就经常酿甜酒，是那种小孩子爱喝的刚刚完成糖化的甜酒。甜东西本身就可以让小孩子兴奋，就是sugerhigh,再加上微微的酒的度数，那种感觉实在太好。所以，我小时候很喜欢去竹娘家喝甜酒，喝得脸红彤彤的，抱着我的大黄狗兴奋地尖叫，她妈妈就说不能这么让我回家，不然会让祖奶奶骂的。她的祖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是的，我虽然年龄比她小，但我的辈分却比她高。于是，竹娘就会去外面的地里拔一个嫩嫩的水萝卜，在后院从山里引进的清冷的泉水里洗了，又在泉水里浸泡了一会儿，削了皮，水灵灵嫩生生脆爽爽清凉凉甜滋滋的水萝卜，真是很好吃，在那样的年纪，竹娘长得也像那水汪汪的水萝卜，奶奶会叹气说，可惜了。竹娘注定要当当家的女人，要做女汉子的。女汉子就要可以粗糙地面对全世界，可竹娘柔弱美丽得像长在小河边随风摇曳的纤细垂柳。
  每到三月三，家家的女孩都要缝制新衣裙，编织准备送给情郎的花腰带，准备迎接远方来对歌的阿哥。这是爱情的节日，少不了水酒和甜酒。对歌成功了的阿哥，可以得到一条系在腰间的花腰带，还可以喝到姑娘亲手酿的米酒，并入住姑娘的闺房。三月三，竹海涛涛，空气里弥漫着米酒和爱情的甜香。寨子外的溪水边，竹林竹海的深处，都是对歌的阿哥和阿妹。我想，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推动，女人一定是主力。在爱情的作用下，女人，其实都是喜欢魁梧如山可以依靠的男人，女人，无论多么高傲的女人，终究是要向所爱的男人低头的，愿意幸福地臣服于魁梧如山的恋人脚下。
  在畲寨，男人征服女人的有力武器之一，就是唱歌了。夜晚，还没有得到花腰带的阿哥们没有停止征服的战争，继续在姑娘们的窗下唱歌。我有时候在竹娘家玩累了，就住在她家。晚上，听着窗外的歌声，竹娘就会默默地发呆，然后轻轻地叹息。当时年幼的我，是不懂竹娘为什么会叹气的，但习惯了跟随的我，也学着她的样，轻轻地叹气，并抱紧了我的大黑狗。大黑看看我，竟然也叹了口气。三月三对大黑真不是好日子，那么多不认识的还带着虎虎生气的男人们绕着寨子不走，还唱歌。对大黑来说，实在是在挑战它作为看家护院勇士的权威，又不能冲出去咬，大黑非常聪明，主人的眼色告诉他，这些男人们是客人，不可以咬的。可是，客人太多，太强壮，还老唱歌老不走，大黑实在是心忧。它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轻轻叹气，并整夜不睡地守着我，警惕地盯着窗外。
  竹娘很会酿酒，按照习俗，每年都要酿几罐水酒，存在地窖里，等姑娘结婚的时候喝。时间最长最醇香的酒，在结婚那天要摔碎了，让酒香四溢出来，象征着未来的日子醇美绵长。竹娘结婚的那天，穿着大红衣裙，刺绣着金黄耀眼的凤凰，带着叮当清脆的凤凰头饰，长身而立，大大的黑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可以溢出水来，她轻轻移动脚步的时候，好像周围的光线都亮了，她眼光流动的时候，好像水灵灵的水珠在滑动。她的衣袖仅仅到肘部，露出了纤细的胳膊，带着很多细细的银镯子，宽大的绣花腰带上配着银子的腰饰，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真是美人呀，可惜，这个美人是注定和爱情无缘的。
  她举起了那罐年代最久的酒，摔碎了，酒香四溢出来，立即弥漫了整个院子，小孩子们总是爱看砸东西的，立即高兴地尖叫起来，带动着围观的一群狗狗们也狂叫不已，而竹娘大大的眼睛却渗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水灵清嫩的面庞滑落下来。生活不易，爱情，很多时候，是太奢侈的东西。但无论如何，生活仍然是要继续的，而美酒的醇香，总是要在畲寨弥漫的。大碗喝着美酒，激情地跳舞唱歌，伴随着歌声和鼓声，旋转，奔放，跳跃，舒展四肢，飞散头发，配着叮当清脆的银饰，竹娘，在浓烈醇香的酒香中，舞成了一只飞翔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