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爱上一个人只需要几分钟，忘掉一个人却需要一辈子。越人歌，原来是一首关于寂寞的歌。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那个可以让我们激发爱情的人，我们依托着这份爱情，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不再感到寂寞孤独。因为有你，我才觉得我的人生好安全。可是，那个能走入我们内心，让我们可以相依相托不再感觉孤独寂寞的人，是如此唯一。失去了，以为还可以再遇见，谁知，竟然是永远的失去。我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失去爱人之痛，还将是在生命悠悠中，长久地感受着孤独和寂寞。在纽约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楚楚靠着窗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希望，肖雨可以回到这里，敲响她的门，她希望，可以为他弹奏一曲《越人歌》，她希望，可以获得肖雨的爱情，这份爱情，让她可以有抵御世间一切艰辛困难的勇气。因为，即使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我们，但，爱人不会，爱情不会。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首《越人歌》，楚楚已经弹奏很多次了。楚楚是生长在湘江边著名书香门第姚家的后人，所以，古词古曲都很熟悉，她不熟悉的是，她不知道，她的人生和爱情，是不是也要和这首《楚辞》一样，无奈而又幽怨。
  有时候，她会想，其实可以不这样的，如果她大胆一点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每次楚楚用古琴弹奏这首《越人歌》的时候，都在想象，那位穿着一身翠衣唱着《越人歌》，在湘江边撑船的美丽越族少女，她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越人歌》是《楚辞》中非常著名的一首，讲述的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故事。一个美丽的越族姑娘，穿着一身翠衣，在萧萧翠竹如海、潺潺绿波荡漾的湘江边撑船。她本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最爱赤脚在湘江边奔跑，撑着竹船追逐湘江的鱼儿。但是有一天，王子子皙穿着一身白衣，玉树临风，潇洒脱俗，来到了湘江边，请美丽的越族姑娘渡他过河。这真的只是人生中的偶然，打着赤脚穿着一身翠衣的越族少女，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有幸得见王子。而王子翩翩风度的潇洒，汉族文化熏陶出的书香安然，立即打动了还处于越族文化的少女的心。少数民族的爱情，本来就很多是产生在刹那间。当王子子皙穿过重重翠竹在月色下一身白色长袍翩翩而来，越族少女的心震撼了，她深深地爱上了子皙王子。
  爱情的感觉是如此令人激动和美好，越族少女满怀崇拜和向往地看着子皙王子，王子的翩翩风度潇洒之姿呀，令我那么爱恋那么沉迷啊。爱情令人幸福，越族少女开心幸福地撑着船，望向王子的眼神满满都是爱意，是那么迷离和沉迷。前世要修行多少年才能得遇心中如此爱慕的王子呀。“今夕何兮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今晚是怎样的美好的夜晚呀！我才能幸运地刚好在河中荡舟，今天是什么样的幸运的日子呀！我竟然能与王子同舟。王子，亲爱的王子，喜欢你爱你，大抵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如果王子不嫌弃我，愿意和我交好，那该多好啊。遇到王子我心中的爱人，我心里真是又开心又幸福又担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山上有树木呀树木有树枝，王子王子，我心里爱着你呀可是你却不知道。
  世界上最寂寞的事情就是，你就在我的身边，我却不能告诉你，我爱你，我是如此爱你。翩翩的白衣王子并不知道越女的心事，他陶醉于月色中湘江的美丽。满腹心事的越女，一边撑船，一边歌唱，唱着这首《越人歌》，对着翩翩的王子，她一遍遍吟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惜，王子是汉族，越女是越族，语言不通，越女想通过歌声传达她对王子的爱恋，但是，王子不知道，王子听不懂。虽然语言是不通的，虽然王子听不懂越女的歌词，但越女柔情的眼神王子是感受到了的，越女歌声中的爱恋缠绵王子终是有所感悟，王子忍不住看着月光中歌唱的越女。
  江面怎么那么窄呢，路途怎么那么近呢？越女真希望这一刻可以凝固，她可以永远留在王子身边，为王子撑船泛舟。可是，可是，王子要抵达的目的地怎么那么近呢？越女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王子就要上岸T,以后他还能想起我吗？以后我还有机会再见到王子吗？在河中撑船泛舟的时候，越女还可以唱歌表达自己的心意，然而，当王子就要离舟上岸时，越女终于忍不住在慌乱中哭了，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王子吗？这一别，会不会终身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在离别的慌乱恐惧中，越女留下了伤心的眼泪，是啊，多少年的前世修行，才换来了得与王子同舟。离别之际，在也许终身难以再见的恐惧中，越女的心绪缠乱如麻，担心终身再也见不到的心痛和恐惧，让她终于失态了，她紧紧地拥抱住了王子。
  王子在这紧紧一抱中，终于确认了越女的爱恋。但终究行程匆匆，王子还是上岸别离了。离别的思念中，王子想起越女的歌，按照记忆请人翻译出来，这就是著名的《越人歌》。王子终究是爱越女的，如果不是爱，怎么语言不通还记得她的歌词，可以模仿吟唱让人翻译呢。
  楚楚每次用古琴弹奏《越人歌》的时候，心里都很痛。王子终究是爱越女的，才能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还记得越女泛舟时对他唱的歌，他才会费心费力地回忆，让人翻译成汉族的语言，流传至今。可是，肖雨，他是爱她的吗？
  肖雨是来哥伦比亚大学短期进修的计算机工程师，原来就在哥伦比亚做的博士，毕业后去了硅谷工作，一晃就在硅谷工作了很多年。这次是来哥伦比亚大学短期进修。而楚楚，只是刚刚留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中文的助理教师，比起肖雨在硅谷的如鱼得水，楚楚在美国要煎熬得多。本来两人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只是，肖雨到哥伦比亚大学是短期进修，只有两个月。只租两个月的房子不好找，刚好楚楚的房东有一间房在等着国内来的留学生，正好有两个月空档期，时间紧，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独立公寓出租，肖雨就没有计较地租住进来，反正只有两个月。就像越女和王子，他们本来是两个星球和世界的人，却因为偶然的原因，相遇了。
  相遇又如何呢？这世界，分分离离，聚聚散散，每天有多少的相遇,多少的别离。本来，两个不相干的租客，每天来去匆匆，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离别道一声珍重。就像越女和王子，过河又如何呢，越女在这湘江边，每天要渡多少人过河；而作为江南水乡的王子，每天又要被渡河多少回。可是，终究抵不住刹那间的爱恋。爱上你只需要几分钟，忘掉你却需要一辈子。要怎样的幸运，才能在不经意间，遇到心爱的人，才能在一刹那的相见中心弦就被撩动，爱恋如海潮蔓延啊；可是，要怎样的努力，才可以忘记一个刻骨铭心深爱的爱人。多少次，楚楚问自己，为什么爱上了肖雨，他甚至都没有和自己说过几句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是怎样的为什么，自己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她知道，她爱上了肖雨，非常爱。可是，肖雨爱她吗？她不知道，她不敢去想，她只能偷偷地爱着，爱得艰辛而又痛苦。“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楚楚每次弹唱着这首《越人歌》，想起肖雨，心里都茫然、心酸而痛苦。
  楚楚来自一个离异的家庭，她是跟着姥姥长大的，她几乎没有什么关于父亲父爱的记忆。从小，看着小朋友被爸爸从幼儿园接走，放在单车的前面，父亲高大魁梧的胳膊环绕着，她在羡慕中忍不住自卑。为什么父亲不爱她呢，一定是她不够好。她心里是自卑的，她不知道是否会有男生爱她，这种来自心底深深的自卑，让她躲避一切可能的爱恋机会，她把自己包裹起来，保护自己的自卑和脆弱不再受伤害。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上谁了，她本来已经准备在孤独和寂寞中安然度过一生，但是，当她见到肖雨，心里却不再平静。肖雨高大魁梧沉稳，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和沉稳，他的微笑，好像有着可以让人突然安静下来的力量，那种成熟稳重带来的安全感，也许正是楚楚想要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原因，楚楚就这么爱上了肖雨，就这么陷进去了。她喜欢看肖雨永远都穿着一身黑色或者藏蓝的西服，里面是白净的衬衫。她喜欢看他穿着银色的毛背心，白色衬衣，静静地坐在客厅的大桌子前看书。冬天纽约的晚上，外面下着雪，肖雨穿着白色的衬衣，银色的毛背心，静静伏在案前写教案。很多次，楚楚在背后远远地注视着，那么宽厚的后背，那么让人可以依赖、依靠的背影，楚楚心里狂跳着，有种想冲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冲动。确实，楚楚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冲上去抱了很多回，只不过，是在梦里。
  越女是语言不通呀，她想告诉王子，她不介意蒙羞被好，她不介意一夜爱恋和恩情。这就是少数民族的热烈奔放，我爱你，我想得到你，我心里如此激烈地爱着你呀，王子你知道不知道。越女是因为语言不通，她已经用歌声倾诉她热情似火的爱恋了，她一遍遍无比痛苦和绝望地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女是大胆的，但楚楚不是越女，所以，虽然，她和肖雨之间，并没有语言不通的障碍，但楚楚，依然不敢和肖雨说，她爱他，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爱他。尽管她心里像燃烧着熊熊的火一样，楚楚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种燃烧的感觉。这种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她不能自已地想奋不顾身地爱一次，无论结果怎样，即使只是一夜或者几天，她也愿意。她想着，她这一辈子，也许都需要在寂寞和孤独中度过，她的心，可以这样在撞击中开放的机会，也许一辈子，就只有一次。爱的感觉，不是可以理性分析、可以努力中安排得到的，那是一种感觉呀，一种被熊熊燃烧的感觉。她想要哪怕一夜哪怕几天这样的回忆，然后用这一夜这几天的熊熊之火的回忆，温暖孤独凄凉的一生。都说女孩就像鲜花，她总是要怒放一回呀，哪怕这一生，以后的岁月，都是在孤寂中度过。但楚楚终究不敢，她不知道肖雨心里有没有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在房间里一遍遍弹唱着这首《越人歌》，这个计算机专业的理工男，他知道《越人歌》吗？他能听到她对他的呼喊吗？她已经用歌声朝他飞奔而去，但是，肖雨静静的，他好像没有听懂楚楚的歌声，他好像也看不到楚楚熊熊燃烧的眼睛。那些纽约冬天的夜晚，他们就这样，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屋内，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楚楚想起了她的父亲。在她只有四岁的时候，她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据说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是的，是女人而不是女孩，她还带着一个儿子，和楚楚一样大，当年也是四岁。为什么父亲可以为这样一个女人坚决离婚，楚楚当时太小，不知道。她长大后，姥姥为了不伤害她，也从来不提。楚楚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体弱多病的身子，听说生楚楚身体就受了伤害，再经受离婚的打击，彻底崩溃了。离婚后，楚楚的母亲得了肺结核、抑郁症等一系列的疾病，被送进了疗养院。于是，楚楚的世界，只剩下姥姥了。更让楚楚难过的是，父亲后面娶的这个女人，她的儿子，也和楚楚在同一个幼儿园。当初，就是因为同是孩子的家长，两个人才认识的。
  也许离婚是一场太混乱的闹剧，各方都筋疲力尽，所以，来不及考虑楚楚的感受。但是，楚楚虽然当时才四岁，心里的痛苦煎熬和恐慌是那样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尤其是，同在一个幼儿园，本来是自己的爸爸，却是来接另一个孩子，他突然就不是自己的爸爸，成为了别人的爸爸。每次当楚楚看见自己的爸爸到幼儿园，来接张兵兵，就是爸爸后娶的女人的孩子时，她心里都充满了恐慌和不安全感。这个应该是全世界最爱她的男人，应该是给她遮风避雨给她安全感的男人，突然，就这么丢下她，成为了别人的爸爸。她每次看见自己的父亲抱着张兵兵离开的时候，心里都充满了自卑，她小小的心里想着，一定是自己不够好，一定是自己不够好才让爸爸不爱她了。可是，她是爱他的，她是多么希望得到他的爱。她好像小狗一样，可以准确听到爸爸从幼儿园上楼的脚步声，她可以从那么多人中分辨出自己父亲不同的脚步声，于是，她会下意识地躲在一个角落，注视着门口。尽管她知道，父亲不是来接她的，但她还是想见到他。她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父亲走进屋子，她多么希望，父亲像以前一样，伸出胳膊，她可以奔跑着扑进他的怀里。但是，她不敢，她的自卑让她不敢走出来，她只能哭着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抱着张兵兵离开。
  有一次，她的父亲来接张兵兵，因为和老师说话，没有马上离开。
  她鼓足了勇气，悄悄地从墙角走出来，悄悄地走到父亲身边，默默地拉了拉他的裤边，仰着脸看他。父亲感受到她，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从兜里掏了几颗糖给她。她接过糖，仰着头看着他，眼里含着眼泪，她不敢大声哭，担心任性大声哭会把爸爸吓跑，她想要爸爸可以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爸爸蹲下来抱着她，抱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但最终，爸爸还是抱着张兵兵离开了。一直到父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她才忍不住大声哭起来，而且，一直哭个不停，一直到姥姥把她接回家，她还在哭。
  从那天起，她不肯再去幼儿园，她甚至不肯再出门，小小的她，只是躲在屋子里，不停地哭。姥姥想了一切办法哄她，都没有办法，只好由她了。不上幼儿园，姥姥在家里给她弹古琴，和她说诗经和楚辞的故事。姥姥是湘江边有名的书香门第姚家的后人，文学修养非常好。就这样，楚楚从小就开始听《诗经》《楚辞》的故事，这些故事，让她逐渐从封闭的屋子里走出来。
  不知道经历了多久封闭在屋子里听姥姥讲《诗经》《楚辞》的故事，听姥姥弹古琴。终于，楚楚走出来了，当楚楚再一次地站在大街的阳光下，已经七岁了，她终于从对父亲的爱而不得的凄然中走出来了。这些年封闭在家里，楚楚听了那么多《诗经》《楚辞》的故事，也使她热爱上了文学。小学中学，她最好的课程，始终是语文。高考的时候，她的语文是118分，离满分120分就差两分。
  但是，她的心里好像再也没有父亲，她再也不会想起他，她觉得她已经把他忘了，他好像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然后，她到了北京上大学，上了北大中文系，是她热爱的专业。她觉得她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专业就是她热爱的领域。她默默地学习，写文章，她也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会遇上张兵兵。张兵兵也来到北京上学，在另一所学校，就是北大的隔壁邻居，清华。本来，楚楚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见到张兵兵的，虽然是隔壁邻居的学校，但楚楚是一个孤僻的女孩，她平时就是上课、看书、写文章。但张兵兵不知怎么打听到她的地址，找到了她。他说，他是哥哥，两人又同在北京，希望自己可以照顾她。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非常凄然，就是这个人，夺走了她童年的一切，而现在，他竟然说是她哥哥，希望可以照顾她。她没有客气，很冷漠地说，如果要照顾她，最好的照顾，就是不要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张兵兵默默地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最终走了。以后，他确实遵守诺言，没有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
  她后来到了美国，到哥伦比亚大学教中文，因为她的英文和中文都非常好，她确实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在美国期间，她接到了张兵兵的电话，告诉她，她的父亲得了肝癌，希望可以见见她，她直接就拒绝了，她不想再见到他。但是，当后来张兵兵打电话告诉她她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她怔住了，很久都没有说话。那天晚上，她含泪弹着这首《越人歌》，一遍又一遍。《越人歌》里表达的是越女的爱而不得的痛苦和遗憾，而楚楚，在她父亲去世后，她才发现，她是深爱他的，所有的恨，都来自于爱而不得，所有的冷漠，都是为了掩藏她的希望和渴望，她是那么希望、那么渴望得到他的爱。她想起四岁的那天，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仰着脸看着他，希望他不要离去，但他最终还是抱着张兵兵离开了。那种爱而不得，那种失去的伤痛，对于四岁的她，是如此刻骨铭心，她费尽一辈子的心力，也是走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爱上了肖雨，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肖雨，给了她大哥哥一样的安全感。都在哥伦比亚大学，一天晚上，楚楚从办公室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遇到了几个喝醉了的黑人。他们拦住楚楚，要求楚楚和他们一起去酒吧玩。楚楚不认识他们，有些惊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肖雨刚好经过。他把楚楚护在身后，很冷静地和这些喝醉的黑人周旋。这些黑人也就是喝醉了，并没有太多的恶意，在肖雨冷静的劝说下，终于离开了。肖雨看楚楚吓得发抖，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别怕，有我呢。跟在肖雨的身后回家，从后面看着肖雨魁梧的肩膀，楚楚心里狂跳不已，那种巨大的安全感让她彻底沦陷了。
  从此，肖雨晚上回家的时候会打电话问楚楚是否也回家，会和她一起走回去。在肖雨看来，她就是一个小妹妹，他刚好顺路，叫上她一起回去，安全一些。很多个夜晚，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肖雨是理工男，并不爱说话，楚楚很自卑，也不敢多说话，担心肖雨不喜欢。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有时候，遇见唱着歌的冰激凌车，楚楚会开心地走过去，买两个冰激凌，请肖雨一起吃。肖雨也不拒绝，告诉她，冰激凌车是美国儿童的童年之梦。那些一起吃着冰激凌回家的夜晚，楚楚觉得是那么幸福和开心。
  感恩节之夜，外面是白皑皑的大雪。房东回她母亲家过感恩节了，家里就剩下肖雨和楚楚。肖雨做了牛排，开了红酒，请楚楚一起吃。肖雨说，本来应该是请楚楚吃火鸡的，可是火鸡太大了，两个人吃不完，所以，做了牛排。外面是那么寒冷，飘飘大雪夹着呼啸的风，可屋子里是这么温暖，肖雨穿着白色的衬衣，银色的毛背心，魁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那么帅，楚楚看呆了。楚楚是如此爱他，可是，楚楚的自卑，却让她不敢表达，无法表达。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碰杯，和他一起吃牛排。她知道，感恩节之后不久，他的短期进修就要结束，他就要回硅谷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她很想告诉他，我好爱你好爱你，好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她好想问他，你结婚了吗？你有女朋友吗？你爱我吗？可是，她的自卑，却让她什么都不敢问，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但是，她却要在表面装得波澜不惊。她担心他拒绝，她担心被拒绝，她想起四岁时，她紧紧地抓着她父亲的手，她用充满渴望的眼神希望可以留住父亲，可是，父亲终究还是抱着张兵兵走了。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爱她的男人，都那么坚决地离她而去，她自卑，她没有信心，她不敢表白，她担心被拒绝。
  那个感恩节之夜，楚楚过得非常煎熬。吃完晚饭，肖雨就回自己房间了。楚楚在自己房间坐着，很想主动去他的房间。她很想告诉他，她好爱他，她好想得到他，哪怕一夜，哪怕几天。她的自卑，她来自心底的深深的自卑，让她不敢要肖雨的一辈子，她只是卑微地想，哪怕一晚，哪怕几天，她也会满足的。爱情就是要得到，她不要自己在以后的人生中，都只是回忆，她希望可以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肖雨的爱，哪怕一晚，哪怕几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心里翻江倒海，她在心里呼喊，loveme!choiceme!holdme!她几次冲到门口，她想冲到肖雨的房间，她想告诉他她对他深深的爱，她想拥抱他，她不要他离去，她想要留在他的生活中、生命中。她犹豫着、徘徊着、喘息着，一次次冲到门口，一次次又在门口停留，她的自卑，来自她心底深深的自卑，始终，让她拉不开房门。
  她只好退回到古琴边，开始弹《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管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一遍遍地弹，不知道肖雨是否可以听懂呢？不知道弹到第几遍，她听到肖雨开了房门，她停住了，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犹豫了很久，终于走出去了。肖雨背对着楚楚在客厅坐着，在电脑上写东西，穿着白色的衬衣，灰色的毛背心，从背后望去，肖雨的肩膀是那么的宽，那种强烈和厚重的安全感，那种雄浑的男性魅力。楚楚静静地站着，在背后看了很久，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燃烧着熊熊烈火。她想冲上去，从背后抱住肖雨，她想告诉肖雨，她真的好爱他。她在房间里等待了这么久，她那么悲伤地弹唱了这么久，终于，肖雨走出来了，他为什么走到客厅来昵？是他听懂了她的歌吗？是他也爱她吗？是他在呼应她吗？她激动紧张得喘息，她觉得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肖雨也爱她。她准备冲上去表白，她准备冲上去紧紧拥抱他。
  肖雨可能也感受到她站在后面，回过了身。“你有话要和我说吗？”肖雨转过身看着她。她突然觉得不能呼吸，她想说是的，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第一句话也是最重要的话就是我爱你。但是，那种深深的自卑又涌上来，也许肖雨根本就不是为了等她而坐在客厅里，他也许就是刚好有东西赶着要完成，楚楚知道，客厅可以直接插网线，比房间网络信息好，有的时候，肖雨或者楚楚，为了得到更好的网络效果，为了更快的网速，就会坐到客厅写东西。肖雨，他也许就是为了更快的网速，所以才到客厅来。楚楚蓦然又想起，四岁时，父亲掰开她紧握的小手，毅然离去。她心里深深的自卑立即涌上来。肖雨看楚楚站着半天没说话，又试探地说“你想要什么？”楚楚想说，我就想要你呀，我就想要你呀。但深深的自卑，让她只敢在心里翻江倒海，烈火也只敢在心里熊熊燃烧。她低下了头，说她渴了，想喝点水。肖雨立即起身给她倒水，他记得她爱喝温水，所以，体贴地把冷热水配合了，让温度适宜，端给了她。
  肖雨接过了热水，默默地喝着，她的心里熊熊燃烧着大火，却无法表达，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肖雨边上，感受着肖雨散发的雄浑的男性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她感受到肖雨在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她，她想，一定是她的反常吓到肖雨了，肖雨这么好，不该受这种惊吓的。于是，她抬头对肖雨笑笑，说，夜深了，早点休息吧，不要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肖雨点点头，她就端着杯子进了房间。在房间里，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受到肖雨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楚楚的心里很煎熬，她很希望可以确认肖雨的想法。如果她能确认肖雨也是爱她的，她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她会毫不犹豫地拥抱他。可是，楚楚不能确认。楚楚开着灯，坐在屋子里，她希望肖雨可以敲门走进来，她希望肖雨可以告诉她，他也爱她。
  那个感恩节之夜，肖雨和楚楚，就这样，一个人在客厅，一个人在房间，隔着一道门，坐了一夜。楚楚想冲出去，主动告诉肖雨，她爱他，她想得到他，无论是天长地久还是只是曾经拥有，她都可以接受。她紧紧盯着房门，希望肖雨可以敲门，可以主动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她的自卑，让她无法确认他是否爱她，她需要他主动走过来，她需要他引导她走出自卑的心理历程。
  但是，整整一夜过去，肖雨始终在客厅，楚楚始终在房间里。谁也没有跨出主动的一步。楚楚无法确认，他是不爱她吗？还是就像她不能确认他的情感一样，肖雨也不能确认她的爱。他听懂了她弹奏的《越人歌》吗？如果听懂了，为什么不敲门进来，是因为不爱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王子最终发现自己是爱越女的，所以靠着对越女歌声的记忆翻译了这首歌，可是，肖雨，他爱我吗？楚楚一遍遍地问自己，心底的自卑又一遍遍地给予了她否定的答案，她心里翻江倒海、烈火熊熊燃烧着，但最终，却不敢走出房门，不敢主动告诉肖雨，她是爱他的，她是深爱他的。
  几天后，肖雨结束了进修，回硅谷了。临走时，楚楚终于忍不住，扑到了肖雨的怀里，拥抱了他。王子可以根据越女的拥抱确认越女的爱情，但是，身在美国，肖雨却无法通过楚楚的拥抱确认爱情，因为，在美国，离别前的拥抱，太经常太普遍。
  一直到肖雨离开，当楚楚来到肖雨的房间，看见空空荡荡的房间，想着以后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见到肖雨了，那种失去的痛苦，那种本来有很多机会表白却最终没有表白的后悔和痛惜。很多的夜晚，楚楚都泪流满面地想，那个感恩节之夜，如果她走出了房间，如果她表白了，现在会是什么情形呢。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没有机会了，爱情是一种缘分，多么难得，那么多年，楚楚终于遇到自己可以想要的爱情，她本来以为她已经心如止水，不会再爱任何人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肖雨就这么冲破她的重重心理防线，走入了她的心底，她彻底沦陷了，她那么深深地爱着他。可是，即使如此深爱，那种深深的自卑，还是束缚了她，她始终不敢表白，她心里像地底的岩浆一样，热浪翻滚，但表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
  但是，当肖雨真的走了，当楚楚清楚地意识到，她彻底地失去了他，她也失去了表白的机会，过去的机会不再拥有，她心里崩溃了。坐在房间里，一遍遍地弹奏《越人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就如当年看着父亲离去。多少年，她想，如果她大哭，如果她抱着他的腿，哭着求他留下，如果她就是紧紧抱着他的腿，如果她就是哭着不撒手，她的父亲，会不会就留下来了呢。她为什么每次，都是在彻底失去后，才痛哭呢？为什么，在有机会的时候，不去紧紧争取呢？当楚楚号啕大哭的时候，她不知道，她是在痛哭失去了肖雨，还是在痛哭失去了父亲。
  想起席慕蓉读《越人歌》后写的诗：灯火灿烂，是怎样美丽的夜晚;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那满涨的潮汐，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星群聚集的天空，总不如，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水波荡漾，无人能理解我的悲伤；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啊，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允许。只求，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一瞬间的爱怜，从心到肌肤，我是飞蛾扑向炙热的火焰，燃烧之后，必成灰烬。但是如果不肯燃烧，往后，我又能剩下什么呢？除了一颗逐渐粗糙、逐渐碎裂、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我于是扑向烈火，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挚的诗，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一生中所能为你准备的极致。
  每次读席慕蓉的诗，楚楚心里并不能释然，她的心里更加的痛。就是飞蛾扑火又如何，就是一夜美丽又如何，那种渴望和爱恋，总是要释放的，而爱情啊，有时候，真的，只能是因为这个人才迸发出激情。所谓曾经沧海难为雨，曾经巫山不是云。如果失去了这个人，好像所有世间的情，都不存在了。肖雨离开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楚楚一直不敢搬家，不舍得搬家，她在等他。她希望他有一天，也和她现在想念他一样，会按捺不住想念，回来找她。她担心害怕他回来找不到，所以，她不敢搬家，她渴望着，有一天，他来敲她的门，告诉她，他也爱她，并拥她入怀。但是，三年了，她在日日等待，始终没有等到。这三年，她每天晚上都会想起那个感恩节之夜，如果她勇敢一些，如果她告诉他呢。
  想起《越人歌》，想起在电影《夜宴》中，周迅饰演的青女，要为王子歌舞《越人歌》，因为，她想对王子说，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你，但爱情不会。当青女歌舞完《越人歌》，因为中毒倒在王子的怀里，临去世前，她问王子，你还寂寞吗？王子说，他不再觉得寂寞了，因为有青女的爱，因为有他们的爱情。
  《越人歌》，原来是一首关于寂寞的歌。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那个可以让我们激发爱情的人，我们依托着这份爱情，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不再感到寂寞孤独。因为有你，我才觉得我的人生好安全，因为有你，我才觉得我不再孤独寂寞。可是，那个能走入我们内心，让我们可以相依相托不再感觉孤独寂寞的人，是如此唯一。失去了，以为还可以再遇见，谁知，竟然是永远的失去。我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失去爱人之痛，还将是在生命悠悠中，长久地感受着孤独和寂寞。
  每次，楚楚弹奏着《越人歌》，想起肖雨，心里都会好像有个巨大的空洞。纽约的星空，好像也黯淡了。走在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是，楚楚的心是孤独寂寞的。飞蛾扑火又怎样呢，至少拥抱了这份爱情，依托着这份爱情，我们会不再寂寞孤独，所以我们是如此渴望。楚楚的痛悔是，这个可以照亮她人生的人，这个可以牵着她走出自卑走出孤独寂寞的人，那么幸运地，已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了，但是，她却没有勇气去争取。在纽约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楚楚靠着窗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希望，肖雨可以回到这里，敲响她的门，她希望，可以为他弹奏一曲《越人歌》，她希望，她可以获得肖雨的爱情，这份爱情，让她可以有抵御世间一切艰辛困难的勇气。因为，即使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我们，但，爱人不会爱情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