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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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山有木兮木有枝:蓝虹散文集》 图书
唯一号: 130920020230000974
颗粒名称: 青青子衿
分类号: I267
页数: 22
页码: 3-24
摘要: 本文讲述了江教授和杨子佩之间的故事。江教授在讲解《诗经》时,杨子佩发现她心中的伟岸男人就是戴维斯教授。江教授去世后,留给杨子佩一幅《诗经》书法和其他财产。文章描绘了江教授的优雅风韵和对《诗经》的透彻研究,同时也提到杨子佩对《诗经》的喜爱,尤其是《诗经•国风•郑风•子衿》。文章最后提到郑国风景的秀美与爱情的灵动美丽之间的关联。
关键词: 散文 文学 当代

内容

告别的时候,他主动伸出了胳膊,拥抱了我。四十多年呀,我在很多梦里梦见过他的拥抱,雄厚的肩膀,温暖而宽厚的胸膛,虽然已经病得很重,但戴维斯的拥抱,仍然像高山一样。我忍不住就哭了,等了四十多年,我终于等到了他主动伸出胳膊给我的一个拥抱他轻轻拍着我说:know,Iknow."他知道什么呢?是知道这四十多年我心里一直在爱着他在苦苦期盼着他吗?还是知道我在担心他的健康呢?他轻轻拍着我,像一个父亲,像一个兄长。戴维斯先生就这么走了,留给我的,就是他最后的拥抱,和他对我说的“Iknow,Iknow”。江教授哭泣着倾诉。杨子佩终于知道,江教授在讲解《诗经•郑风•子衿》时,她心中的那个远山如黛如春天山峦一样的伟岸男人,就是戴维斯教授。两个月后,江教授去世了。她把那幅《诗经•郑风•子衿》的书法留给了杨子佩,其他的财产,都捐给了研究所。每次走到研究所院子的菩提树下,杨子佩就想起那个春光明媚的三月,戴维斯教授穿着藏蓝色西服,佩戴着藏蓝色领带,高大魁梧伟岸的样子。想起江教授穿着雅致的藏蓝色天鹅绒旗袍,用充满仰慕崇拜的热切目光,追随着戴维斯的身影。有时候,人的缘分好奇妙。比如,子衿和子佩,如果仅仅听名字,会以为她们是姐妹,其实,她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年龄整整相差了四十岁。杨子佩是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的历史学博士,而子衿则是纽约一家研究中国历史的研究院的教授,著名的学者,她们身份地位差别很大,也不在一个学校,能够互相认识,真是缘分。
  那天,子佩在中国留学生会的网站上看到一个学术讲座的通知,是纽约一家历史研究所的江子衿教授,讲解《诗经》。杨子佩首先对这位教授的名字就非常诧异,她叫子佩,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叫子衿的人,而且,也研究历史,还是研究历史的著名教授。可是,是历史学界的著名教授,她怎么没有听说呢?后来才知道,江教授发文章,用的都是英文名字,所以大家都熟悉她的英文名,而对她的中文本名知道得不多。这次讲座通知,可能中国留学生会要显示其中国化,特意署的是江教授的中文名,倒让大家困惑了。子佩喜欢《诗经》,又与江教授有着这么有关联的名字,所以,很积极地参加了那次讲座。
  虽然早就阅读过江教授的很多历史研究文献,对江教授的学术功力非常崇拜,但这是杨子佩第一次见到江教授。江教授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已经不教学了,主要做研究,所以,这次能听到她的讲座也是非常幸运。讲座的那天,江教授穿着一身深蓝色旗袍,带着珍珠的项链,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但身形并没有老太太的臃肿,依然苗条玲珑,黑白相间的头发仔细地梳理了,挽了一个发髻。白白的皮肤,清瘦的脸,细长的眉毛,眼睛很大,因为上了年龄,所以,眼睛深陷下去,却有了另一种雅致,细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细致地涂着口红。一眼就可以看出,江教授年轻时一定是一位雅致的南方美人,精巧细致。即使是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有着美的风韵。杨子佩就很感叹,想起一句话,岁月从不败美人,岁月在夺走你年轻之美后,对于真正的美人,一定又会回馈其岁月沉淀之后的优雅之美,那是一种充满阅历、充满情韵、充满气度的优雅。江教授就是这样优雅的老太太。
  江教授对《诗经》的研究很透彻,她在讲解《诗经》的时候,赋予了《诗经》很美的意境。可能是与其名字相关联的原因,她在讲解《诗经•国风•郑风•子衿》时尤为动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首诗杨子佩也很喜欢,这是先秦时期,描写一位姑娘站在城楼上思念恋人的诗。
  《诗经》中的郑风,杨子佩认为是《诗经》中最秀美灵动的部分。
  文学的美丽总是和当地的山水风情有着密切的关联。郑国风景的秀美,孕育了灵动美丽的爱情,在《诗经•郑风》的其他诗中有很细致的描述,例如,《诗经•国风•郑风•溱溱》,“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凑水和洧水,就是当时郑国很著名的两条河流。溱水和洧水,在春天里解冻了,春水荡漾(方涣涣兮)。帅气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都佩戴着水边生长的兰花(方秉蕑兮),纷纷前往踏春。美丽的女人把兰花插在头上,满含风情地对心恋的男人说,去水边走走看看春光明媚吗?衣襟佩着兰花的男子含笑回答,好呀,一起去吧。洧水河边,美丽而地域广阔,春光明媚中,到处都是穿着美丽衣服盛装下开心欢笑踏春的美人和帅男,互相赠送芍药以表达爱意。
  溱水和洧水啊,是那样的清澈,河边漫步踏春的美女和帅男呀,是那么的多,他们互相赠送着兰花和芍药,窃窃私语中表达着他们的爱情。溱水和洧水春水清澈荡漾,溱水和洧水边的山峦起伏,春草蔓生,春光绮丽,溱水和洧水边的爱情,也融进这水色春光之中。
  也许只有看完所有《诗经.郑风》中的诗,才能读出《诗经•郑风•子衿》这首诗的凄凉,这不仅仅是一首思念恋人的诗,还是一首爱而不得的暗恋诗。江教授显然非常好地把握了这一点,她的解读充满了凄凉无奈之感。这是在春光明媚的溱水和消水河边,其他的恋人都在相约踏春,在湖光山水中享受爱情的甜蜜,而诗中的美人,却孤独地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河流和碧草,一遍遍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春天的远山如黛,河水碧波荡漾,美人爱恋的那位男子,穿着青青衣襟的长袍,佩着青青的玉佩。姑娘非常爱他,非常想念他。为了能见到他,所以登上高高的城楼。她希望可以看见他,希望他可以来约她一起去溱水和消水河边踏春,希望他可以送她一束兰草,或者一束芍药。因为她爱恋的男子喜欢穿着青青衣襟的长袍,佩戴着青青的玉佩,所以,姑娘每次看到青青颜色的东西,心里就激荡不已,因为爱恋的男子,她爱上了青青的颜色。可是,她爱恋的男子,并没有出现,并没有如她期待的那样,赠之以芍药,邀请她一起去踏春。姑娘在城楼上期盼呀期盼,忍不住哭泣:“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何就不能给我写封信?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何就不能主动前来看我邀请我呢?”因为在城楼上等不到心爱的恋人,姑娘心里凄然焦虑,在城楼上来来回回地走,她太爱他太思念他,觉得一天不见就好像已经分别离开三个月。
  如果读过所有郑风,就会感受到,姑娘只是太投入太执着地暗恋,她的恋人是不会来的,不会给她主动写信,也不会主动来邀请她看她,而她是那么地爱他,她会一直在城楼上等他,等着他拿着兰花和芍药,等着他带她去漆水和涓水河边踏青。
  江教授的解读很到位,她把《子衿》放在所有郑风的大环境中解读,非常凄婉感人,杨子佩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讲座结束后,杨子佩走向江教授,告诉她,她的讲座太成功了。当你站在讲台上,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台下所有听众的反应的。杨子佩的泪水,让江教授在这个年轻的姑娘身上感受到了共鸣,后来又听说了杨子佩的名字,非常惊奇。很显然,她们的名字,都来源于这首诗。她们就这么相识并逐渐成为忘年交。
  既然两人的名字都来源于这首诗,肯定对这首诗都具有特殊的感情,两个人会经常谈论和吟唱这首诗。但两人也有些分歧,就是对青青到底应该是什么颜色,两个人的观点不太一样。杨子佩认为,这首诗是写在春天,青青就应该是绿色。可是,江教授认为,这是描述姑娘心爱的男子的伟岸之姿,伟岸的男子,不应该像春天的山峦一样吗?远山如黛,那应该是一种介于黑色和深蓝之间的颜色,深靛蓝色。当江教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平时非常不一样,是一种陷入深情的语气,杨子佩愣住了,她知道江教授独身了一辈子。在美国,很多有成就的华人女士都是独身的,也许事业的奋斗太需要全力以赴,尤其是在一个别人的国家,事业的奋斗和成功就更不容易。当江教授用深情又带点凄婉的语气说着穿着靛蓝长袍的伟岸男子时,杨子佩恍惚觉得,江教授就是那位在城楼上等待心爱恋人的姑娘,从青春时期一直等到如今已经年逾古稀。她的心里有一丝颤抖,不敢和江教授辩论下去。
  因为杨子佩在纽约也是一个人,而江教授又是独身,过节的时候,江教授就会邀请她一起吃饭。江教授的家装饰得古色古香,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垂着密密的窗帘,窗帘是靛蓝色的天鹅绒,屋子非常幽静,好像密密的窗帘把曼哈顿的喧嚣和浮躁都挡在窗外了,只剩下屋子里的一帘幽梦。江教授喜欢书法,不仅自己每天都写,还收集了一些书法作品。她每天都拉着窗帘,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担心阳光侵蚀她的书法作品。她书房的墙上,挂着她写的《诗经•郑风•子衿》,看来江教授经常书写这首诗,由于长期撰写,这首诗的书法明显比其他作品更加飘逸灵动秀美。
  长期的独身生活,长期的研究历史文献古籍,再加上著名教授的身份,江教授平时总是慢条斯理,文静典雅。因为担心烟火对书法作品的侵蚀,江教授做饭一般是水煮,或者调一点沙拉,很简单。她喜欢生抽酱油,对杨子佩说,酱油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她觉得,所有调料,都可以用酱油替代。在节日的夜晚,她们经常一起阅读各种历史文献,在地图上标注《水经》中提及的河流和城市,饿了,江教授会煮几个白水蛋,用景德镇的白瓷浅碗装着,再在两个同系列的白瓷小碟中倒入日本的龟甲万酱油,她们就将白水蛋蘸着日本龟甲万的酱油吃,刚开始杨子佩不太能吃习惯,慢慢地,她也接受了这种吃法,觉得白水蛋蘸酱油,真是很好吃的。唯_一次看到江教授失了态,是在_次圣诞假日。圣诞假日,美国所有单位都放假了,学校也放冬假,江教授就叫杨子佩住到她那里,帮着她查些古文献,做些古文献校注。杨子佩觉得,跟着江教授做古文献校注,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也很愿意。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重重幕帷的窗帘隔离下,杨子佩和江教授坐在书房的大桌子前,静静地阅读古文献。有一天,江教授接到一个电话,突然像小姑娘一样激动。她说从中国来了几位古文献整理专家,她导师要她赶快去研究所和他一起接待。这是杨子佩第一次听到江教授提到她的导师。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桃李满天下,杨子佩没有想到她也是有导师的,而且,在与她导师通话的时候,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开心快乐活泼。中国不太过圣诞节,所以,有时候会有一些专家学者在圣诞假期来美国访问。
  有一天,杨子佩无意识地听到江教授说,她的导师要举办一个八十大寿的讲座,中国先秦历史研究。杨子佩非常吃惊,她知道江教授的导师是美国人,并不是中国人,而研究先秦历史,必须要懂古文字,这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太难了。她很好奇,很想去听听美国教授是怎样解读中国先秦历史的。于是,就央求江教授带她一起去听讲座,江教授犹豫了一会儿,很宠溺地同意了。她们年龄相差四十岁,江教授很多时候会把杨子佩当孙女一样疼爱。
  这是杨子佩第一次见到江教授的导师,著名的历史学家MichaelDaviso那是春光明媚的三月,纽约的寒冷冬天已经过去,春意盎然地铺染着整个城市。研究所是一个小院子,因为是中国历史研究所,非常中国,里面回廊弯曲,小桥流水,春天的嫩柳垂杨飘荡,讲座是在小桥流水后的一栋楼房内,大大而明亮的窗户,屋顶很高,显得大厅旷阔宏伟,外面是明媚的春光,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进屋内,屋外是一株高大而枝繁叶茂绿郁葱葱的菩提树,鸟儿在林荫间跳跃鸣叫。戴维斯先生是一个高大而英俊的男人,虽然八十岁了,但依然伟岸挺拔,足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个头,微胖的身形,更显得山一样魁梧的气势。杨子佩望着他宽宽的肩膀,忍不住想起江教授说的,男人英俊如山一样伟岸,远山如黛。她望了一眼戴维斯穿着的深靛蓝色西服,又望着在他身边忙碌张罗的江教授。江教授还是穿着靛蓝色天鹅绒长旗袍,旗袍泛着温柔的蓝光垂逸到脚踝。因为是初春,纽约还有一丝寒意,江教授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所以,她在旗袍里穿了一条靛蓝色厚茧绸做的长裤,直垂到脚面。因为是绸缎的质地,虽然厚,却仍然柔然飘逸,与靛蓝色天鹅绒长旗袍配合着,别有一番古色古香的雅致。江教授的头发,还是像平日一样,梳向后面挽了一个发髻,但却在发髻上,插了一支景泰蓝的簪子,簪子上,是几朵精致的兰花。而细长的脖颈之间,也带着景泰蓝的项链,一朵朵兰花簇拥和环绕着浅领的靛蓝色天鹅绒旗袍,温柔而不张扬地闪烁着。
  戴维斯先生的演讲很精彩,他对先秦时期的文献非常熟悉和了解,而且,他把中国先秦时期的历史,是放在世界历史的大环境中进行对比来展示和分析的,这就显现出他的研究特点和优势。作为世界史研究出身的学者,戴维斯对世界历史的通透和敏感,都注入了中国先秦历史文化的研究。戴维斯先生在国际历史学研究中,都是声望很高的前辈,杨子佩拜读过他的很多文章和著述,其中很多是与江教授合作完成的。江教授深厚的古文功底,古文献研究和校注能力,与戴维斯先生天才般的研究敏锐性,以及对世界历史通透而深邃的领悟相结合,是这个研究所成为世界著名的历史研究所的学术基础。人文社会科学的特点,往往是,一个研究机构的学术声誉和知名度,是由其领军教授的学术能力支撑的,戴维斯先生是这个研究所的灵魂,相比较起来,江教授更像是他的助手。
  但是,杨子佩发现,江教授是如此热心和开心地扮演助手的角色并承担助手的职责。在戴维斯上台演讲之前,江教授亲自上台检查台上的设备,麦克风的位置,媒体的布局,甚至和媒体探讨应该从哪个角度拍照戴维斯的照片才更好。她亲自用了一个碧绿的景德镇瓷杯,泡了碧螺春,她说戴维斯先生爱喝中国的碧螺春。她是提前泡的,说如果演讲前泡,水会太烫,担心戴维斯先生喝了会烫嘴唇,影响演讲。她打开杯盖,看碧螺春一点点地在杯子中荡漾舒展,感觉水温差不多温和不会太烫嘴了,才盖了杯盖,送到戴维斯先生手里,让他先喝几口。杨子佩呆呆地看着,要知道,江教授已经七十多岁,而且已经也是著名的教授,但是,在戴维斯身边,江教授怎么看都更像是小妹妹和助手。
  戴维斯先生上台演讲的时候,江教授就痴痴地两眼放光地听着,杨子佩想和她交流一下,但发现江教授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戴维斯先生的演讲中,她的眼光,有崇拜,有爱慕,有敬仰,有小妹妹对大哥甚至父亲的依赖和依恋。杨子佩终于知道,江教授在讲解《诗经•郑风•子衿》时,她心中的那个远山如黛如春天山峦一样的伟岸男人,就是戴维斯教授。但是,杨子佩从江教授和戴维斯先生眼睛中,看到的是纯净的欣赏,江教授望向戴维斯先生的深深目光,有爱慕,有敬仰,有依恋和崇拜,却没有妒嫉和落寂。杨子佩知道,他们真的只是纯净的师生关系,因为,认识后的每一个假日,杨子佩都是和江教授在一起度过的,江教授总是沉稳安静地和她一起校注古籍,没有期盼、期待、焦虑和落寂,她就是这么安静地在一卷卷古书籍中,在书法书写中,慢然悠然地与时光结伴而行。
  这是杨子佩唯一一次见到戴维斯先生,她也没有听江教授谈过戴维斯先生。美国的文化习俗是,非常尊重个人隐私,如果别人不主动告诉你个人私事,贸然打听,是非常失礼的行为。而且,杨子佩也理解了当她初次提出要和江教授一起去听戴维斯先生讲座时,江教授的犹豫。因此,之后,杨子佩再也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她们只是在一个个节假日,一起阅读古文献,校对古籍。
  因为江教授的影响,杨子佩对先秦历史也产生了无限兴趣,她把博士论文题目也定在了通过先秦时期文学作品探讨先秦历史的研究。以前,杨子佩研究先秦历史时,就是直接从先秦文献入手,如《诗经》《春秋古经》等,江教授指导她,要看一些古人对先秦文献的整理,这也很重要,因为很多先秦文献已经失传,通过古人对先秦文献的考据和考证,可以恢复_些古文献内容,使研究更加全面。另外,江教授说,同时也要多看国际专家学者对先秦历史和文学的研究,他们是从国际和世界的角度研究和探视中国的先秦文化和历史,视野更加开阔。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杨子佩忙着写论文,发文章,在美国拿博士学位很难,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要博士毕业必须在SSCI发论文,还有影响因子等的要求,但很多写作范式思维逻辑模式,国内杂志和国际杂志都不一样,杨子佩奋斗得很艰辛。好在有江教授的指导,甚至直接帮她改英文论文。三年的相处和共同校注古籍,七十多岁的江教授,是真把她当孙女、当亲人一样看待了。
  这年的圣诞节,江教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热情地邀请杨子佩去家里一起过节,而且,之前一直在忙毕业论文,杨子佩还没注意到,江教授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有给她打电话联系了。感恩节,她没有收到江教授的邀请电话,以为她在忙,没敢打扰,只是发去了一个祝福短信,也没有见到江教授回复,以为江教授太忙忘了回复,也就没有打扰。可是圣诞节,江教授又没有打电话,杨子佩就有些担心,毕竟江教授已经七十多岁了。于是,她主动打过去,响了很长时间,江教授才接的电话,电话里,江教授的声音很憔悴、虚弱和无力,杨子佩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放下电话,她就忙着赶去了江教授家。
  杨子佩按了很长时间门铃,江教授才开了门。见到江教授,杨子佩吓了一大跳,江教授好像突然之间就老了很多,头发竟然全白了,虽然还是挽着发髻,但有些凌乱。原来虽然清瘦的脸庞也有细密的皱纹,但脸色白皙红润,是个雅致阳光的老太太。但现在,脸色蜡黄,皱纹好像突然就爬满了脸盘,皮肤也迅速松弛。杨子佩记得,她们也就短短的几个月没有见面,但好像,突然间,江教授就迅速地衰老了,原来的优雅美丽都失去了,突然就成了一个很老的老太太了。原来,大家都惊讶于江教授的美丽和年轻,很多时候,江教授看起来就像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士,而不像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但现在,江教授真是七十多岁的样子了,甚至更老。
  杨子佩惊讶、心疼、不安,手足无措,她立即就要联系江教授的家庭医生,她觉得江教授一定是得了重病,不然,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衰老得这么快呢?但江教授拦住了她,把她让进了书房。书房,是她们经常一起校注古籍的地方,书房很大,江教授还专门给杨子佩也安置了一张大书桌。靠墙是一张大大的沙发床,有很高的靠背,原来是江教授看书累了的时候倚靠休息的,后来成了杨子佩偶尔太晚留宿的床。记得,第一晚睡在这张床上,杨子佩整整一夜都没合眼,充满了担心,因为江教授在沙发床的墙上挂着两把琵琶,这是江教授从敦煌考察带回来的,听说是历史悠久的古琵琶,很值钱的。杨子佩的头顶挂着这样两把价值连城的古琵琶,根本睡不着,深怕自己一不小心把琵琶碰下来摔坏了。后来和江教授说了担心,江教授把古琵琶挪到别的房间,杨子佩才睡着了。
  所以,杨子佩对书房的陈设布置是非常熟悉的,她一进书房,就看到江教授的书桌上多了一个镜框,是戴维斯先生,相片是黑白的,镜框是黑色的,在镜框边上,江教授插上了一小束兰花。杨子佩静然了,她立即知道了江教授迅速衰老的原因。这三年,江教授从来没有在杨子佩面前提起过戴维斯先生,可是,那一次见到戴维斯先生,见到菩提树下阳光照耀下的戴维斯先生,穿着藏蓝色西服,打着藏蓝色领带,站在台上演讲的样子,见到了江教授即使七十多岁了依然热烈如火的崇拜眼神,杨子佩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她立即领悟到江教授的守望。也许,正是这种性格相近相通,才让江教授越过近五十年的年龄差距,愿意和她做朋友吧。
  江教授身体很虚弱,无法久坐,杨子佩把她扶到沙发躺椅上躺下,给她泡了杯碧螺春茶,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移过一把椅子默默地守在她的床边。
  江教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睁开了眼睛。杨子佩赶快把温热的碧螺春茶递到她手里。江教授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青筋蔓延在手上,显现出七十多岁老人的衰老之态。杨子佩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手很冷,显然是很久没吃东西,血压已经很低了。杨子佩就走到厨房,熬了一些白米粥,盛在一个景德镇白瓷罐里,又取了些酱菜,放在景德镇白瓷小碟中,又拿了两个白瓷小碗,用了一个深蓝漆托盘端了过去。她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用白瓷小碗盛了一些白粥,放进一把白瓷小勺,递到江教授的手中。江教授不太想吃,杨子佩不说话,但没有放回去,就这么端着、坚持着,江教授看看她,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了白粥,慢慢地喝着。美国的文化,是非常尊重自我意志的,一般不会劝酒劝菜,但刚才杨子佩握江教授的手时,发现她的手非常凉,血压已经很低了,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吃什么东西,这样下去,这个年龄,是会熬不住的。所以杨子佩就采取了坚持甚至强迫的意思,逼着江教授喝了一碗白粥。效果很好,江教授喝完热粥后,脸上立即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并疲倦地睡着了。杨子佩帮她盖好被子,端了托盘到厨房,自己也就着酱菜喝了碗热粥,收拾好,回到书房,拿了本古籍,倚在床边看。
  夜幕重重,纽约城是不夜城,即使夜晚的纽约也非常热闹,但重重幕帷和厚实的天鹅绒靛蓝色窗帘,将纽约城的喧嚣挡在了外面,屋子里是一片宁静。杨子佩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古籍,守候间,江教授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杨子佩悄悄地看她,气色总算恢复一些。当时,真担心她就这么晕过去。杨子佩稍稍地放下了些心,重新去泡了一杯碧螺春,待到不再烫嘴,递到了江教授的手里。
  江教授喝了茶,精神都好多了,她坐起来,靠着靠枕,和杨子佩说话。她说,戴维斯先生去世了。杨子佩默默地听着,从看见那个像框,她就猜到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不说话,默默地听着。
  江教授说,真快呀,好像还是昨天,我还是戴维斯的博士,那时候,戴维斯只有四十多岁,还很年轻,穿着藏蓝色西服,那么高大那么伟岸地站在一大排书柜前,里面全部是世界史的著作。我那时候刚到纽约,戴维斯和他身后的那一大排书柜,就好像是我对纽约的所有印象。
  子佩,你知道,我们不仅名字相似,出身也相似。我可能比你更悲惨一些,我是个孤儿,被我好心的养母收养了。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说我就这么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搜遍我的全身,什么文字也没有,什么信物也没有,我的亲生父母,就这么决绝地,抛弃了我。我不知道我的来路,心里就好像有一个空缺,空空的,却感受不到具体的悲伤。养母是一个医生,出身名门,据说是曾经有过未婚夫的,但未婚夫意外身亡,养母就将自己与情感世界隔离开来了,她把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医学。她本来就是准备一个人孤单地过一辈子的,并没有过收养小孩的打算。我在一岁多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被送进了医院。我的养母就是我的主治医生。虽然才一岁多,我好像就知道,我的生命是在她的手上,所以,我用我一岁婴儿的小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开。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打动了她。她把我医治好之后,就收养了我。
  养母是高雅善良的,但她太忙,她太爱她的医学,以至于没有多少精力和时间照顾我。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锁在家里一个人玩,养母去医院上班,她买了一个小水壶,里面装满了温开水。一次我倒开水,因为太小,水壶从手里滑落下来,开水把脚烫伤。从那以后,担心烫伤我,她总是把开水烧开后,在外面放置到不烫,再灌入到小水壶中。她准备了很多饼干,有甜的有咸的,放在小桌子上。我饿了就自己吃点饼干,渴了就自己倒点水喝,困了就自己爬到床上睡一会儿。无聊的时候,我就自己到屋子的各处转着玩,最喜欢的就是书房了。看的第一本书,就是《红楼梦》,之所以选上这本书,是因为插图里有很多美女,我很喜欢她们穿的衣服,头上戴的发簪。刚开始只能看图画,慢慢地,开始看文字,很多字不认识,就圈起来猜,连猜带蒙地看,反正时间太多没有别的事情做。实在看不懂的,回来后请教养母。就这样,小学我就读完了《红楼梦》《西游记》,还有《诗经》等古籍。《诗经》是养母周末的时候教的,我的名字叫子衿,是养母取的,想来养母一定很喜欢《诗经》吧。
  日子就这么安静地度过,养母是爱我的,可是很严厉,平时不爱说笑,有时间就教我《诗经》,如果周末加班,医生总是经常需要加班的,她就把我继续锁在屋里,因为害怕我跑出去出事,也担心坏人进屋里伤害我,毕竟只有一个小孩子在家,到底不放心。所以,我从来没有朋友。很多时候,扒在窗户上看窗外的小朋友一起玩,也很羡慕,但是,想想自己是从孤儿院收养的,有如今的生活,已经是非常幸福了,就静下心来看书。这样的经历,使我在很长时间,不敢让别人接近和走进我心里,我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寂寞,习惯了一个人在空落落的屋子里看书,透过窗户看外面热闹繁华的世界。
  养母是希望我学医的,但我晕血,没办法,只好从了我,让我学了历史。是的,我是安静的,我从小就被锁在家里看古籍看各种文献,我不知道这些竖着排字的线装书是怎么到我家,是怎么堆满了书房的书柜,因为养母总是安静不爱说话,我也就是很安静不爱说话,我只是仔细地看着这些文献。有一次,养母觉得我太安静,有点担心,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问我,你有朋友吗?我说,我有,我的那些古籍文献就是我的朋友。心理医生就沉默了。是的,我是孤僻安静的,我只是扒在窗户上看我的同龄朋友一起玩耍,我关在屋子里太久太久,我已经丧失了交朋友的能力。
  但我是聪明的,这些历史文献,各种文章,我一看就会,一读就能记住。我的成绩总是非常好,所以,我一路顺利地从大学读到硕士再读到博±0其实,在读硕士的时候,我就已经遇到问题了,我总是可以记住各种历史和古文献知识,我甚至可以做到倒背如流,但是,我没有创新,学术研究是需要创新的。我的脑子,好像就禁锢在那些屋子里,我太平静太安静,我没有激情。而学术创新是需要活力需要激情的。子佩,你看过EmPrayLove吗?就是,你活着,但你吃任何东西都感觉不到味道,你看了任何美景都没有心动,你活着,可是你感觉不到你活着。你就像要在水中窒息,可是,你找不到跃出水面的动力,因为你感受不到希望和振奋。我知道我心理出了问题,但羞于言说,因为,我是孤儿,我目前的生活,已经像上帝恩赐一样,我遇到了好心的养母,我获得了宁静富足的生活,我甚至到了纽约,开始我的博士研究生涯。即使是父母双全的家庭,也不一定就有这样的生活。我怎么去和别人说,我觉得我要窒息,我感受不到希望和振奋,我寻找不到活着的乐趣,我只是活着。
  所以,我压抑着自己,我努力地看书希望从书中从研究中找到生活的意义和乐趣。但是,你知道,学术创新是需要激情和灵感的。我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沮丧、不安、漠然、抑郁,让我即使每天都在图书馆看书,依然一无所获。我甚至无法哭泣,哭泣也是一种激情。每天早上醒来,我看着窗外的太阳,觉得外面的世界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时,经常有自杀的冲动。也许以前就有这样的沉沦,但是,至少还有一个信念支撑着,那就是,养母养育了我,我要报恩。我想,如果我死了,这世界上,至少,我的养母是会伤心的。为了她,我要活着。可是,我到纽约读博士的时候,养母也因病去世了,她把那装满了古籍文献还有各种医学书籍的小屋留给了我。本来就是孤儿,养母去世了,好像我再也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当我来到纽约,跟随戴维斯先生,我就是这样的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但戴维斯先生的鼓励让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他是研究世界史的,但是,却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对古文献的解读,帮助他了解中国的历史。戴维斯先生是个非常成熟的男子,在带学生的时候,非常擅长找到学生的特长并不断鼓励,促进他们在这个领域深入下去,找到自己在学科领域的落脚点和存在价值。是的,存在价值,这正是一直困惑我的。我有存在价值吗?是的,我有。戴维斯欣赏的眼光和热情的鼓励引导我,他让我相信,我对中国古文献的解读对他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他让我相信,如果没有我的古文献解读,他的中国史研究根本进行不下去,我对他的学术贡献是不可替代的。是的,不可替代的,戴维斯的鼓励让我找到了我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是有存在价值的,我是被需要的。每次,看着戴维斯开心和欣赏的眼睛,我就感受到自己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在戴维斯的鼓励和引导下,我逐渐从抑郁的沼泽地爬出来了。我开始闻到花香,听到鸟鸣,我开始盼望早晨的太阳,我开始变得有朝气有激情。在这样的心情带动下,我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拿到了博士学位。然而,面对就要博士毕业的喜悦,我的心理却再次出现了问题。我的一切,面对世界的阳光朝气,好像都来自戴维斯,他欣赏的眼光让我有面对世界一切困难的勇气。读博士这几年,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毕业后,就意味着要离开戴维斯先生。突然的别离,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在戴维斯的保护和引导下,我的研究进展得很顺利,一切都很好,戴维斯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导师,他善于激发学生的潜能,引导学生从最适合自己的地方进行学术突破。我以为这种日子可以过一辈子,但是,谁能想到呢,这么快就面临毕业,就面临分离。
  人们在拥有一样东西的时候,也许感受不到这件东西的重要,只有面临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突然发现,你已经离不了了。跟随戴维斯做博士生研究的这些年,我只感受到幸福开心快乐,我觉得戴维斯的引导和激励已经治愈我了,我可以自信、坚强、乐观地面对全世界了。我顺利毕业,而且博士论文还获奖并得到学术界关注,就是证明。我就这么心情平静地往前推进,我顺利地在华盛顿的_家研究机构找到了工作,戴维斯祝福我,他很开心。做了那么多年教师,戴维斯肯定是能察觉到自己的学生心理出了问题,临近崩溃。但是,我后面在他的引导和激励下,恢复得那么好,作为导师,他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但是,真正面临别离,要离开戴维斯,我的心里就好像撕裂了一样。
  那种恐惧忧伤再次占领了我的内心,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是依托着戴维斯才有了面对世界的勇气。那么多年与养母的朝夕相处几乎与世隔绝的抚养模式,让我习惯了我的身边一定要有这样一位长者和引路人,我已经失去了独自面对世界的能力和勇气。我已经离不开戴维斯了。我想要待在他身边一辈子,我那么强烈地希望可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我深深地依赖他、依恋他。
  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戴维斯结婚了,有夫人。师母非常优雅温柔,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知道,我就因为是个孤儿,才会有这样的心理缺陷,我怎么可以拆散别人的家,特别是另一个孩子的家。我那么羡慕别人有父亲有兄长,又怎么会容忍自己有让别的孩子失去父亲的想法?我只是想留在戴维斯身边,可以继续做他的学生、助手。这些年读博士,做他的学生和助手,我不是一直非常开心吗?
  临近毕业前的愁肠百结,让我情绪波动很大。在一次单独面对戴维斯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舍不得离开他,我无法忍受离开他,我没法告诉他,离开他我觉得世界再也不会有阳光,他就是我生活激情的源泉,是我面对世界觉得活着真好的动力。可是,这一切,我没法告诉他,我只能痛哭。我告诉他,我不想离开研究所,我不想去华盛顿,我就想留在这里。戴维斯很为难,他说研究所目前没有合适的位置。我说我不在乎位子是否合适,我只想可以继续做他的助手,只要能留在他身边继续工作,怎么都可以。
  最后,我留下来了,就在研究所的图书馆整理古籍和文献。薪水和位置都不如华盛顿,但是,我很开心,我终于解除了我的心理危机。对于我来说,只要能看见戴维斯先生,只要还能继续在戴维斯身边工作,怎样的位置、怎样的条件都不重要。
  然而,我是爱他的。也许以前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毕业前的离别,那种感觉就要失去的痛苦,让我意识到我是爱他的。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把这份情感深深地埋在心里。戴维斯不仅是我的导师,还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以带给他困扰呢,他有幸福的家庭。然而,人是有本能的,当对戴维斯的爱在我心里觉醒后,和所有暗恋着的姑娘一样,我希望可以靠近他。我开始关注他伟岸而很有男子汉气概的魁梧身形,宽厚的肩膀。他就像春天里山峦起伏的远山呀,远山如黛。我迷恋他穿着藏蓝色西服、戴着藏蓝色领带的样子。和所有春意萌发的姑娘一样,我渴望着可以接近他、拥抱他。但理智告诉我,如果我有任何表露,就可能会彻底失去留在他身边工作的机会。无论怎样渴望,爱情终究是奢侈品,不是我可以拥有的。
  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你爱他,他就在你身边,但是,你却不敢告诉他。你要压抑住所有的情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静地工作。那种渴望所燃烧起的熊熊烈火,好像要把我燃烧掉。这种感觉很痛苦,刚好有个机会研究所要派人回中国考察,我就要了这个机会,离开了戴维斯先生,回到中国开展研究,研究期限是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曾尝试过去爱别人,或者接受别人的爱。但是,你知道,有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果你已经见过了高山大海,你的心里很难再让别人进入。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僻的人,别人要进入我的内心,本来就是要跋山涉水,更何况,戴维斯先生,在我的心里,就像一座高山一样,任何其他人,在他的高山下,都无法伟岸起来。在外面的这一年,我非常想念戴维斯先生,也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我的人生。戴维斯先生没有坚决不收留我,让我留在研究所,我已经非常幸运了。我想要爱情,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乞丐,别人给他一个馒头救活他,他却还不满足,还想要蛋糕,最后,有可能连馒头都会失去。有时候,正是因为太爱,太在乎,太不敢失去,所以,你会不敢越雷池一步。
  在外面这一年,很多事情想得都很清楚了,回来后,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下来。在戴维斯先生的引导下,我的学术进步很快。在他的保护下,我终于有了安静和平稳的人生。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感激他,他是我的恩人,因为他,我才有了面对世界的勇气。
  是呀,不是没有过幻想。就像《子衿》这首诗里写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四十多年了,也曾经幻想,他是否对我也有一丝爱意呢?特别是,到了老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走了,默默地爱了四十多年,有时候也会幻想,希望他也有_丝爱藏在心里。但戴维斯永远是平静如水,他是一个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前段时间,戴维斯身体出现了问题,我去医院看他,戴维斯好像已经感觉到他可能不久于人世,那次,他把我送出了病房,一直送到电梯口,告别的时候,他主动伸出了胳膊,拥抱了我。四十多年呀,我在很多梦里梦见过他的拥抱,雄厚的肩膀,温暖而宽厚的胸膛,虽然已经病得很重,但戴维斯的拥抱,仍然像高山一样。我忍不住就哭了,等了四十多年,我终于等到了他主动伸出胳膊给我的一个拥抱。他轻轻拍着我说:“Iknow,Iknow."他知道什么呢?是知道这四十多年我心里一直在爱着他,在苦苦期盼着他吗?还是知道我在担心他的健康呢?他轻轻拍着我,像一个父亲,像一个兄长。这么多年,我都在他的保护下,他这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吗?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清楚,我更不能问,我只是伏在他怀里痛哭。
  戴维斯先生就这么走了,留给我的,就是他最后的拥抱,和他对我说的“Iknow,1know”。在他去世后,面对他的照片,我一遍遍问自己,这是我等了四十多年,他终于赠予我的兰草与芍药吗?想起他第一次主动伸出胳膊的拥抱,这个男人,即使已经八十多岁了,依然散发出浓郁的男性魅力,伏在他怀里痛哭,悲哀的同时,我还是可以感受到心里的激情澎湃,尽管我也已经七十多岁了。都说我是一个清高冷漠的女人,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所有的爱恋和激情,都为他保留,都深藏在我心中。
  江教授缓缓地说着,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并没有和杨子佩互动。杨子佩也知道,一辈子了,她只是想倾诉。她起身端走了江教授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换了杯热的,再送到床前,江教授已经沉沉睡去了。
  两个月后,江教授去世了。她把那幅《诗经•郑风•子衿》的书法留给了杨子佩,其他的财产,都捐给了研究所。去世前,她专门写了推荐信,将杨子佩推荐给了研究所现在的所长。中国留学生,特别是学历史的,即使博士毕业,在美国也很不好找工作。因为江教授的推荐,杨子佩博士毕业后,到了江教授生前所在的研究所工作。每次走到研究所院子的菩提树下,就想起那个春光明媚的三月,戴维斯穿着藏蓝色西服,佩戴着藏蓝色领带,高大魁梧伟岸的样子。想起江教授穿着雅致的藏蓝色天鹅绒旗袍,用充满仰慕崇拜的热切目光,追随着戴维斯的身影。

知识出处

山有木兮木有枝:蓝虹散文集

《山有木兮木有枝:蓝虹散文集》

出版者:文化发展出版社

本书是散文集,是作者走遍千山万水的工作和生活中的感悟。爱是主旋律。内容包括对纽约爱情故事的描述,对古诗词歌赋中的爱情感悟,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畲族大山生活的热爱,对走过的千山万水的热爱,对畲寨生活的描述,在走过世界各国千山万水时发生的各种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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