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狸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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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崖壁上的舞者:古老畲族的文化探秘之旅》 图书
唯一号: 130920020230000856
颗粒名称: 凄狸赋
分类号: I267
页数: 26
页码: 111-134
摘要: 本文通过讲述钟红英在探寻福建连江七里畲寨的过程中,了解到畲族文化、历史传说以及古驿道的故事。
关键词: 宁德市 畲族 历史文化

内容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
  一
  在连江七里畲寨,人们对于这儿畲族的记忆,总有一个传奇故事伴随左右:据说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在“庆元党禁”期间,为避伪祸隐居村里编著《楚辞集注》时,与一只狐狸结下难以割舍的情缘,临走之时,悲凄难掩作下《凄狸赋》,油灯之下焚而烧之,声泪俱下。第二天,看着朱熹渐行渐远的背影,狐狸一步三回头悲悲凄凄走进深山老林,从此再不见身影……
  我最先注意到这个村庄,也是为这个传说故事吸引。据说七里畲寨古名为“溪鲤”,因着朱熹这个凄美的传说,才改为“凄狸”,后大概因为这个名字又过于悲情,恰好人们发现,从小沧畲乡到“凄狸”,刚好是七里的路程,故而又更名为“七里畲寨”。
  福建东临台湾海峡,西枕武夷山脉:三面与浙、赣、粤依山为邻,一面与台湾隔海相望,其群山合围的环抱之势,像极了“闽”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析闽为“东南越,蛇种”,不但是说古闽人有以蛇为图腾的崇拜习俗,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当时的福建是偏居东南一隅与“魑魅”为邻的瘴疠荒蛮之所。如此,古闽之人进府上京的通途,除漫漫水路之外,便是那些沿山蛇行的石砌古道了。据记载,中央王朝早在先秦时期便己在中原建立“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但在福建,“其祥不可得闻”的闭塞之状直到唐朝才开始有所改观,出现了官方驿道。民国初出版的《道路月刊》曾这样描述:“闽省腹地,山脉绵亘,道里崎岖,鸟道盘纤,羊肠迫隘,陆行百里,动须旬日。”对古代福建陆路交通的艰难作了真实的描绘。到清代,在历代官吏的努力下,福建终于形成了5条出省古驿道和7条县际驿道,其中一条即是从福州经今之连江、宁德、霞浦、福鼎通浙江平阳、乐清、温州(原东瓯都城)的福温官道。
  如今的福州森林公园,仍然残存着一段福温官道,道口写着“晋京第一关”,俗称“状元驿道”。驿道用条石和卵石铺砌,逶迤可达京城。2012年春,当我以自己的方式开始我的畲族文化探寻之旅的时候,这条被荒草湮没的古驿道,杏花春雨正浓;2013年夏末,当我与三两个友人再次驱车从福州新店,经森林公园,上新建的环城高速,绕过两座山腰来到位于贵安的古驿道,从古道的另一端将“状元驿道”连接起来的时候,台风“潭美”刚刚过去,那一地的落叶残枝不断提醒着我,这场名字有着玫瑰般色彩的“潭美”,带来的远与浪漫无关,而是一场广泛波及闽浙赣等5省的狂风大扫荡!
  然而,今天我走在古驿道上,思绪飘摇。百年或千年前,那一个、两个,三三两两进府办事的官员,上京赶考的学子和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他们走在这条官道上,可否意气风发健步如飞?抑或颓丧消弭脚步沉滞?蔽日林荫、淙淙流水、鸟鸣山翠,如此之景,当是岁岁年年花相似;而人呢?陆游、辛弃疾、冯梦龙、林则徐、陈宝琛、郑孝胥……这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走在古驿道上,他们的背影,却是难以捉摸的。不过,有一个人——朱熹,却时不时定格下来,愈发清晰可见。
  熟悉史志的人都知道,南宋发生的“庆元党禁”事件对儒学的打压摧毁,堪称一次改变历史的大逆转。时宁宗赵扩在位,外戚韩侂胄独揽大权,不仅把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称为“道学之人”,后又斥道学为“伪学”,禁毁理学家的《语录》一类美的传说,才改为“凄狸”,后大概因为这个名字又过于悲情,恰好人们发现,从小沧畲乡到“凄狸”,刚好是七里的路程,故而又更名为“七里畲寨”。
  福建东临台湾海峡,西枕武夷山脉;三面与浙、赣、粤依山为邻,一面与台湾隔海相望,其群山合围的环抱之势,像极了“闽”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析闽为“东南越,蛇种”,不但是说古闽人有以蛇为图腾的崇拜习俗,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当时的福建是偏居东南一隅与“魑魅”为邻的瘴疠荒蛮之所。如此,古闽之人进府上京的通途,除漫漫水路之外,便是那些沿山蛇行的石砌古道了。据记载,中央王朝早在先秦时期便已在中原建立“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但在福建,“其祥不可得闻”的闭塞之状直到唐朝才开始有所改观,出现了官方驿道。民国初出版的《道路月刊》曾这样描述:“闽省腹地,山脉绵亘,道里崎岖,鸟道盘纤,羊肠迫隘,陆行百里,动须旬日。”对古代福建陆路交通的艰难作了真实的描绘。到清代,在历代官吏的努力下,福建终于形成了5条出省古驿道和7条县际驿道,其中一条即是从福州经今之连江、宁德、霞浦、福鼎通浙江平阳、乐清、温州(原东瓯都城)的福温官道。
  如今的福州森林公园,仍然残存着一段福温官道,道口写着“晋京第一关”,俗称“状元驿道”。驿道用条石和卵石铺砌,逶迤可达京城。2012年春,当我以自己的方式开始我的畲族文化探寻之旅的时候,这条被荒草湮没的古驿道,杏花春雨正浓;2013年夏末,当我与三两个友人再次驱车从福州新店,经森林公园,上新建的环城高速,绕过两座山腰来到位于贵安的古驿道,从古道的另一端将“状元驿道”连接起来的时候,台风“潭美”刚刚过去,那一地的落叶残枝不断提醒着我,这场名字有着玫瑰般色彩的“潭美”,带来的远与浪漫无关,而是一场广泛波及闽浙赣等5省的狂风大扫荡!
  然而,今天我走在古驿道上,思绪飘摇。百年或千年前,那一个、两个,三三两两进府办事的官员,上京赶考的学子和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他们走在这条官道上,可否意气风发健步如飞?抑或颓丧消弭脚步沉滞?蔽日林荫、淙淙流水、鸟鸣山翠,如此之景,当是岁岁年年花相似;而人呢?陆游、辛弃疾、冯梦龙、林则徐、陈宝琛、郑孝胥……这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走在古驿道上,他们的背影,却是难以捉摸的。不过,有一个人——朱熹,却时不时定格下来,愈发清晰可见。
  熟悉史志的人都知道,南宋发生的“庆元党禁”事件对儒学的打压摧毁,堪称一次改变历史的大逆转。时宁宗赵扩在位,外戚韩侂胄独揽大权,不仅把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称为“道学之人”,后又斥道学为“伪学”,禁毁理学家的《语录》一类书籍;科举考试中,稍涉义理之学者,一律不予录取;“六经”及《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之书为世大禁。继而赵扩再下诏,订立伪学逆党籍59人,除赵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蔺等相当于丞相职的4人,朱熹名列第五。作为“伪党”之首,朱熹虽以他巨大的影响让当权派不得不有所顾虑而免于与诸多“同党之人”一样惨遭迫害,但这场始于庆元元年(1195)的党禁却前后历时8年之久,几乎给晚年的朱熹及其倡导的理学以毁灭性的打击。
  庆元元年(1195),老夫子朱熹已经66岁了。此时的他果如他自号的“沧州病叟”,不但跛了一条腿,还因一场大病盲了左目。但他退居山林却并不是真的要做桃花源里的隐逸高士,而是沉浸到讲学授徒、读书著述的生活中,其中建阳考亭书院与武夷精舍是晚年朱熹韬光养晦的两个主要书院。同时他也应学友、门徒之请,频频外出讲学、游览,足迹遍及古田、泰宁、福州、连江、福清等处。但朝中道学失败,经界受阻,长子朱塾夭亡,诸事艰难的朱熹,讲学游览之际,显然有不尽的凄苦离忧。他在考亭作的一首《水调歌头·沧州歌》中,写出了他垂暮之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孤愤心情: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州。
  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宋庆元二年(1196)的一个冬日里,朱熹踏上了这条通往京城的状元驿道,通向一个叫“溪鲤”的畲族小山村。曾多少次走过这条古道?也许朱熹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一天,朱熹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时,身后不远,竟有韩侂胄布置的追兵紧紧跟随,真乃凄惶不知所向。此时,他并不知道前方有一个畲族村庄将会容留他疲惫的身躯:也不曾想到,此行还能意外地让他终身所付的道学流布连江,给当地的学人士子带来深远的影响;他更不会想到,一个与狐狸有关的传奇也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在这里精彩上演。多年后,一个与他同时代却不同道的著名作家洪迈,荒诞地虚构出一个官妓严蕊作《卜算子》诉冤情的风流艳案,这个风流艳案再经后世不断地进行加工和演绎,让朱熹这个理学大家,从此在中国历史帷幕面前留下了一层迷离的身影。
  二
  几乎所有关于朱熹与连江的口头或书面文学,都绘声绘色地记述了朱熹在七里畲寨注经时与狐狸难分难舍的情缘,其“经”即是朱熹一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楚辞集注》,其与狐狸的故事在连江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宋光宗年间(1194),朱熹的理学被朝廷斥为“伪学”,所有官职被褫夺,朱熹成了朝廷的“要犯”,只好在山野隐姓埋名。他从连江潘渡贵安脱险后遁迹仁山村,以“蒙塾先生”的身份课馆教读。仁山村是畲汉两族杂居的村落,忠厚淳朴的村民并未嫌弃这位蒙难的老先生,对他的学识人品极为尊重。可是他的行踪仍被权相韩侂胄的鹰犬侦知,朱熹只得束装谋遁。临走时为答谢房东的款待,书儒家经典《大学》于厝主的厅门之上。据乾隆版的《连江县志》载,朱老夫子的笔墨神奇极了,“其家世无疫病,村民咸谓乃朱熹手书‘圣经’之缘故”。可惜的是遗迹在“文革”中被铲除。
  正当老夫子走投无路之际,一个虎头虎脑身穿对襟短褂的小伙子跨进厅门,敏捷地接过朱熹的行囊,背在身上。来者乃小沧畲家探花府第十代裔孙雷福成。他的爷爷雷天籁早年落魄,是朱熹老爹朱松收留了他。朱松在龙溪县任正堂县令,聘雷天籁为师爷。雷天籁性情爽朗,办事公道,且文思敏捷,下笔千言,颇得朱松青睐,倚作左膀右臂。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朱松逝后,雷天籁再也不吃衙门的饭,回畲村躬耕课读,探花府成了远近闻名的亦儒亦耕的世外桃源。
  闻知少主人朱熹有难,雷天籁四处打听少主人行踪。得知朱熹在仁山教馆课蒙,立命长孙雷福成悄然接来朱熹,住进探花府。
  小沧七里畲村三面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秀美旖旎的风光,热情好客的畲家人,让老夫子有了一个暂时安身立命的去处……
  朱熹钦慕屈原忠君爱国之抱负,又感于年代相隔久远,人们对《楚辞》疏淡,于是开始注释《楚辞》。他动情地低吟着《涉江》中的尾句:“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朱熹呵开冻笔,叹曰:“世人皆谓狐狸狡诈而多疑,惟屈公能力排众议,谓狐至死不忘其本,狐若有灵,当引屈公为千古知音也。”于是又写道:“首丘,谓以首枕丘而死,不忘其所自生也。《礼曰》:大鸟兽表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返巡,过其故乡。又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人有言:狐死,正首丘,仁也。”刚写完,忽觉全身暖融融的,如披重裘。朱熹欣喜异常,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这才发现脚后跟有毛茸茸的东西,举灯一照,原来桌下偎着一只狐狸。此后,每当更深夜静,被朱老夫子呼作“小友”的小狐狸便偎于案下为他暖脚。朱熹浑身舒畅,文思泉涌,3个月的时间书稿积案盈箱,8卷本《楚辞集注》完稿。
  不觉冬至春来,从京城临安传来喜讯,新皇登基,韩侂胄被杀,朝廷诏令朱熹回京述职。朱熹连夜整理文稿,打点行装。忽闻嘤嘤啜泣之声,小狐拜于脚下,“从此与先生永诀矣!”朱熹愕然问故,答曰:“旧巢为强獾所占,明日举家迁移矣。”朱熹泪流满面,挥笔草就一篇《凄狸赋》为狐抱不平,读来声泪俱下,就灯下焚烧之。
  次日,在畲民的鞭炮声、锣鼓声中,朱熹与探花府主人道别,离别了七里村。他的《凄狸赋》在畲乡广为流传。“凄狸”与“七里”谐音,因朱熹在该村注过经,与狐结缘,于是“七里”便成为畲乡村名而流传至今。①
  相关传说版本很多,大同小异。由于年代久远,加以畲族是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经不断加工渲染,未免或与史实产生一些出入:
  《楚辞集注》的著述时间与地点?从《朱熹年谱》来看,朱熹的楚辞系列研究《集注》《后语》和《辨证》均著于庆元年间(1195),在时间上确为不误,但地点是否在七里畲寨?实为一疑。从南宋蔡哲《次朱夫子九曲棹歌原韵》一诗“九曲水溪秀且奇,就中佳趣有谁知?紫阳可识能清赏,夜拥寒炉注《楚辞》”中可知,朱熹注《楚辞》之地或在武夷山。
  朱熹避祸一说是否属实?今福建诸多地方志都有类似上述引文,说朱熹党禁期间“避迹无定所”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状。事实果真如是?在《论语》卷107中,有一段话,记载了朱熹答弟子所言:
  今为避祸之说者,固出于相爱,然得某壁立万仞,忌不益为吾道之光!
  或劝先生散了学,闭户省事以避祸者。先生曰:“祸福之来,命也。”
  如某辈皆不能保,只是做将去,事到则尽付之。人欲避祸,终不能避。
  以朱熹之铮铮铁骨(从他与严蕊、唐仲友案可见一斑,该桥段后文将述),如此凄惶之避祸说,我确实更愿意相信是后人“固出于相爱”所言。
  朱熹在七里畲寨,果曾寄居于探花府?据记载,探花府的厝主雷士焕,生于1810年,卒于1881年,字大金,号炳镇,“于同治八年(1869)六月邀闽侯大湖桥细木陈大春建造”。该建筑“坐北向南,主座面阔七间,进深二间,穿斗式木构架,歇山顶。宽二十九米,十二扇,二直弄,二梯间,深三十二米:套房设置三直间,一横弄;周设回廊,通道灵活。左右建有两排厢房与主屋相通。室内庭式布局,规模宽旷,装饰简朴,富有畲村建筑特点”。如果该记述无误,那么早于雷士焕几百年前的朱熹,如何可能住于探花府?又如何在这里上演一出与狐狸那一段难舍难分的情景剧呢?
  三
  该说说朱熹与狐狸了。
  虽说世事千年,时人关于朱熹的想象却很难逃离如下之词:正襟危坐,非礼勿视,不苟言笑;朱熹似乎很难逃脱世人给他扣上的如此字眼:虚伪、空谈、迂腐、古板、固执、乖戾等等。而这一切,又无不箭指朱熹那句让世人沸沸扬扬、争执不休的“存天理,灭人欲”这区区6个字。
  如今该如何来理解这6个字,学界自有公论。然民间却好在这6个字上大做文章,既有不同版本的民间传说故事流行,又出版有专门书籍,甚至还被改编成戏剧、影视广为流传,究其源,却是一个与朱熹同时同籍名叫洪迈的人在他的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中虚构了一个严蕊作《卜算子》诉冤情的风流艳案:
  台州官妓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正为守,颇瞩目。朱元晦提举浙东,按部发其事,捕蕊下狱,杖其背,犹以为伍佰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鲫霖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即判从良。
  洪迈何许之人?简单说,仕途上,他曾官拜翰林学士、进焕章阁学士;文学成就上,他著述极多,文集《野处类稿》、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笔记《容斋随笔》等,都是流传至今的名作,其中《容斋随笔》还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为南宋笔记小说之冠。但名士也难保无污,他受命出使金国失节之事,时人曾作《南乡子》一词讽之,嬉笑怒骂,极为辛辣: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彼酋。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词说,你洪迈被拘留一天,就叩头乞怜地哀求金国皇帝,不能忍受一日的饥饿,比若苏武19个年头的拘禁,你该羞愧难当才是。你父亲洪皓当年也出使金国,父亲没什么能耐,儿子又怎能为国解忧!出使金国回来后,还到处夸自己能言善辩,神气活现,摆头摆脑,真是蠢如村牛!
  他父亲洪皓又是何许之人?乃徽宗政和五年(1115)进士,曾假礼部尚书使金,后除徽猷阁直学士。《宋史·列传第一百三十二》则记曰:“皓留北十五年,忠节尤著,高宗谓苏武不能过,诚哉。然竟以忤秦桧谪死,悲夫!”且不论正史抑或稗官野史孰是孰非,单从洪迈官居显赫、盛贵一时的家世(大哥洪适曾中博学宏词科,后历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二哥洪遵,拜同知枢密院事,江东安抚使,资政殿学士)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与影响,就可知他首创严蕊《卜算子》一词的分量了,更何况,该主角严蕊是名噪一时的官妓,另一主角朱熹亦是名重一时的理学大师。诚然,这当儿,朱熹扮的是“丑”角,严蕊与唐仲友的艳案则被描绘成一个堪可感天地、泣鬼神的“梁祝”之恋。此为一桥段,却仅仅是朱熹与狐狸故事的源起。黄梅戏《朱熹与丽娘》又是如此发挥这一段奇缘的——
  且说严蕊入狱前实际已私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胡丽娘。
  丽娘不幸,自幼与柳家公子定亲,但柳家公子早年夭折。丽娘不得不未嫁守寡,朱熹亲自赐匾,柳家也为她修盖“贞节楼”。丽娘性情倔强,不满朱熹,遂火烧贞节楼,一路逃到武夷——朱熹讲学的地方,欲使朱熹身败名裂,化名“莫问奴”,成为朱熹门下第一位女弟子。
  丽娘才思敏捷,笑靥如花,夏来为先生摇扇送凉,冬来为先生生火取暖。慢慢地,丽娘对朱熹的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最终在朱夫人的撮合下,朱熹收丽娘为妾,并生下一子——载儿。
  不料风波又起,在载儿抓周那日,丽娘被前来拜师的柳家人认出,柳家人为了出气,想凭借此事扳倒朱熹。严蕊听说丽娘嫁给朱熹,也十分吃惊,并亲赴武夷,一探究竟。后来丽娘为保朱熹和载儿,以“我本狐狸娘,托化嫁朱郎。今日尘缘了,常归洞府旁”暂时将事掩过。不料,丽娘在山上又被发现,情急之下,丽娘在狐仙洞外引火自焚,化身为狐……
  如今,在当年朱熹讲学的书院武夷精舍的后山,有一个狐狸洞,洞口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武夷民间传说,当年丽娘化为狐狸,朱熹是痛似断肠,他采一朵鲜花,哭一声,又采一朵鲜花,又哭一声,把狐狸掩埋在此,并在洞前立了一个“狐氏夫人”的石碑。如今,凡是往来武夷山的游客,都一定要爬上狐狸洞,看一看多情的丽娘!
  四
  朱熹与严蕊、唐仲友案在历史上确是一段公案,在这件事情上,朱熹果真是一个棒打鸳鸯的伪君子?严、唐果真是一对痴情梁祝?历史是一面镜子,纷扰之间自能判断。
  狐狸案却是虚的:一个美丽的传奇;一个深埋于世俗的对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辗转诘问。
  如此说来,七里畲寨之《凄狸赋》,或是胡丽娘传说的另一种版本?
  但朱熹到过连江却是实的,他在七里畲寨有过流连,亦是有迹可寻的。从古人以为记事之功的摩崖石刻上,我发现了朱熹曾经在这里的点点踪迹。
  ——还是这条起于福州森林公园的福温古驿道。
  2013年秋,这一天,我之所以绕过森林公园北峰古道,径直奔向贵安村另一端驿道,就是为着朱熹曾经在通往七里畲寨的驿道边刻下的这两个字——“陟岵”。
  “陟岵”,先秦《诗经·魏风·陟岵》如此说:“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毛诗序》说:“《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迫而数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
  如此诗喻,对身处南宋,内忧于道学将毁,外耽于金患之恨的老迈朱熹来说,其心境堪能体悟。
  但荒草漫漫,除一段古道因登山驴友的探险而幸为人识之外,多数路段都已深深湮没于莽莽山野中。从资料上看,“陟岵”就刻于潘渡仁山的七里岭路旁。我们询问了仁山村的一些村民,除个别老年人还能依稀辨识崖刻的大致方位外,多数人都显得十分茫然。不过我们还是在一个妇人的指引下,找到了一条通往七里畲寨的小径。妇人告诉我们,年轻时她经常上山砍柴,见到过这个摩崖石刻,同时她也略有狐疑地奉劝我们,要从这里翻越山头到达七里畲寨,至少需要走一整天的时间呢?!
  当时,天上正飘着细雨,我们打着雨伞走在小径上,倒也情绪高涨。松林之间,路径之上,见着最多的是石竹,还有一些开着丝状白花的花树,以及一串串饱胀欲裂的黑色野果,让久未“野”过的我等垂涎欲滴。路上满是青苔,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好不容易爬到山顶,“陟岵”的影子还没看到,却见前方横陈着一根巨大的水泥电杆,拦腰有些断裂,电杆的尽头却是悬崖,站在上面远远可听见前方工地建设的轰鸣。再无路可寻。
  无奈返回中,又路遇一村妇,告诉我们此山实为仁山,而七里岭尚在前方贵安村的后山上呢!听之一愣,随之亦不免哑然——权且认作走过一遭吧!
  我知道,“陟岵”之下,朱熹尚有落款:“晦翁书”。
  五
  今再从仁山村去七里畲寨,有一条133县道横穿“贵安新天地”。“贵安新天地”与贵安古村隔着一条敖江,遥相呼应,是近年地产商开发的集大型温泉、水上公园、文化产业园于一体的新区。若不是当地人介绍,几乎要与朱熹待过的贵安古村混为一体。
  那时的贵安古村尚名“过湾”。这一天,正是庆元二年(1196)的那个冬日里,67岁的朱熹从福州北岭方向,沿着古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贵安李家村。那时的朱熹,虽然老态,但依然气度不凡,只是头发凌乱,疲态尽显。这时一位李家老者遇着了他,仔细问询情况,见来人竟是朱熹,十分诧异,赶紧将他安顿在李家祠堂里。恰此时,韩侂胄派来的官兵也紧追而至。那时候,敖江盛产鳜鱼。据说唐朝诗人张志和在《渔歌》诗中写道:“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之后此鱼就身价百倍,成为达官贵人席上的佳肴。说来也怪,官兵刚到村口,那江中的鳜鱼竟鼓浪而至,一群群纷纷跃出水面。官兵见状大喜,顿时忘了自己的使命,争相到溪中抓取鳜鱼,饱餐一顿后,见日已偏西,只好赶路回福州。
  朱熹安然脱险,村中宿老敬重朱熹,挨家挨户为他设酒摆宴。据说鳜鱼不仅保护了朱熹的性命,还有效调养好了他的身体,而他又贵为一代理学大师,“鳜”与“贵”谐音,于是“过湾”便改名为“贵安”,喻“贵人安康”之意。
  朱熹当年所走古道,在贵安古村一截,当地人叫汤岭街。今汤岭街上有一棵千年古榕,冠如华盖,斜搭在道边的白马古庙上。树上结满了榕子,酸甜酸甜的,甚是乌黑晶亮,落满了长长石阶。或许,除了这棵古榕,已再无他物见证过朱熹1196年苍老的容颜。古街过去有段路,下流小溪,上盖石板,行人只闻水声不见溪流。最繁华之时,整条街上昼夜喧哗,两旁林立着上百家的店铺,酒馆茶肆、钱庄当铺、剧院诗社……直到20世纪50年代,当地的雷云钊老人回忆孩童时的情景,仍印象深刻,说那时闽东福安、霞浦和浙江温州的羊倌,常踏着朦胧月色,赶着羊群去福州呢。
  如此繁华胜地,朱熹并没有作过多的流连,他告别热情的父老乡亲,沉滞的脚步再次踏上了古道。在七里岭,他稍事停留,匆匆留下“陟岵”崖刻之后,来到小沧畲乡的七里畲寨。
  从此,一则《凄狸赋》的传奇,让七里畲这个山旮旯小村庄开始闻名乡外……
  六
  七里畲寨最早于何时成为畲族人聚居的村落?今有关畲族族群研究的诸多史料,不约而同地记载着闽王王审知入闽时的一则传闻,尽管学界对这则传闻多有争议,但它仍充当了学人追踪盘姓①畲族人为何在今天人数寥寥难见踪影的一个佐证。殊不知,它同时也与七里畲寨及周边畲族村落的开基史紧紧相连,成为七里畲又一个值得称道的历史传奇。
  福建省福安市甘棠镇田螺园畲族村修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的《冯翊雷氏宗谱》载:“唐光启二年,盘、蓝、钟、李共三百六十一口,从王审知为乡导入闽,至连江马鼻登岸,时徙罗源大坝头居焉。盘王端(一说‘碧’)一船被大风漂流,不知去向。”这则记载普遍见于闽东、浙南、浙西南的畲民族谱中,甚至福建罗源、连江、永泰等地畲民家谱中还具体写明“驸马王孙雷奇、雷法嵩”等人为“入闽乡导官”,雷法嵩被授予“督挥元帅”等内容。史载,唐末自“安史之乱”后,国内藩镇割据。唐光启元年(885)正月,王绪率河南光州、固始二州数千人渡江。八月,王潮掌兵权,和其弟王审知统率中州部队南下,“由浔阳、赣水,取汀州,自称刺史,入漳州”。(《新唐书·王潮传》)当时,汀州和漳州是畲族聚居区,故王审知入闽到达汀州和漳州地区后,一部分畲民被征调参与王审知的军队。《资治通鉴》也载:唐景福元年(892),“王潮以弟彦复为都统,弟王审知为都监,将兵攻打福州,民自请输米饷军。平湖洞及滨海蛮夷皆以兵船助之”。这里的“平湖洞及滨海蛮夷”指的即是畲族,其中“平湖洞”明确指称“在泉州莆田县界外”。
  如今,连江马鼻镇仍有一些畲族先民流经的痕迹。在东湾村,至今仍有畲族雷姓兄弟两户人家,哥哥雷友潘,弟弟雷友法,两家合计有30余口人;村里有古桥,名为“鲤溪桥”,虽始建年代不明,但《连江县志》载,该桥在清顺治二年(1645)重建,其“安桥碑”上刻录捐资修桥者的姓名,其中有16位是蓝、雷、钟三姓畲族人;村中还有两条石板铺设的古道,一条通连江丹阳,另一条上狮子岩,为官道。古桥古朴苍老,古道静静延伸,似乎仍在等待盘姓畲族人千年的脚步……
  而罗源大坝头今何在?据《罗源县志》载,明末至清时,罗源分16里,辖44铺,372村。其中以坝头为村名命名的有两处:一为起步镇坝头村,二为霍口乡坝头村。据雷大树《罗源大坝头在哪里》调查所知:起步镇地处帽顶山下,与洪福寺相距不足1公里,该村主姓蓝,为罗源县蓝氏最大支派,现全村有24户110多人,均为畲族蓝姓,以务农为业。霍口坝头村则地处霍口畲族乡西部的牛母山拗,有雷姓畲族29户128人。
  但是,翻检闽东大多数畲族族谱,它们均记载是自明代迁入闽东的,这是历史的误会,还是另有隐情?王审知——连江马鼻——罗源大坝头,一个传说留下两个谜,让盘姓畲族与闽东始祖在茫茫大海中,越发迷离起来。
  但七里畲寨边上的皇帝洞大峡谷风景名胜区,却明白无误记述着王审知带领畲族兵在这里守土开荒的传奇历史,据说正是当时他带兵入闽,见北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遂令随其入闽的雷蓝钟三姓畲族将士在此守土开荒,一住就是千年。
  传说未必毫无依据。想想千年前畲族兵在连江马鼻登陆后,沿着东湾村的古道一路往罗源进发,在皇帝洞边,在七里畲寨,他们终于可以停下疲乏的身子,开始日复一日安然的劳作生息。多少年以后,他们与王审知带来的中原兵一样,慢慢信仰起了北方水神——真武大帝,并立了一座庙,叫玄帝庙。再后来,在庙旁又建了一座木撑式风雨桥,叫多亭桥。桥的一端连着北峰晋安日溪乡,另一端连着罗源县霍口乡,桥上有联“远客聚亭生留日,征途行商羡归云”,人称“状元桥”。该桥虽建于清嘉庆十六年(1811),但它却是古时福州士子进京赶考、商人进出福州的陆上要道。而当年朱熹从北峰经贵安,再往七里畲寨而来,所走的,也正是这条官方古驿道……
  七
  当然,现如今,我们已无法遵循朱熹的脚步从古驿道来到七里畲寨,除路途艰险外,如今的七里畲寨早已被一个宽阔无边的畲山湖隔离,孤立于皇帝洞大峡谷一边。
  畲山湖在当地又叫山仔水库,是1994年才建成的福建省第三大高山平湖,现在是福州的第二水源,福州部分城区及连江县城居民生活用水,都取自这个水库。如今,站在小沧码头之上,见湖面烟波浩渺,白鹭踏水翱翔,加以水雾缥缈,渔舟静泊,这一派田园山色,让我们一时恍若身临桃源仙境。
  由于已过午时,虽是周末,竟无想象中游人如织的壮观景象(往皇帝洞景区须从这里轮渡)。偌大的码头空无他人。好不容易上得一轮船,见一妇人怀抱小孩匆匆而来,船主远远看见就主动将船靠岸,小心翼翼护着妇人上船。这邻里乡亲的温情,自然流露于他们的一举一动之中。
  令我们十分惊喜的是,她正是七里畲寨的村民。当她得知我们要去村里时,主动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坐,这对于我们这次“举目无亲”、多少有点探险性质的文化之旅来说,无疑有如雪中送炭的温暖。船行半小时,茂林修竹之下,青瓦白墙的畲寨寨门亭亭玉立于湖岸之上,倒影于水中,优美如画。石阶上,一男子早已等候在此,妇人告诉我们,那是她家男人。
  妇人姓蓝,男人姓雷。在她家的祖宗牌位上,我看到其上写着“汝南郡蓝家堂历代远近宗亲”神位。
  在交谈中得知,现在的七里畲寨有200多户人家1000余口人,以雷姓居多,蓝姓次之。这儿的畲民,无论大人小孩都会讲畲语,只是与外人交往时用普通话;村民平时是不穿民族服装的,但家家户户的女人,在结婚这一天,都会穿上漂亮的凤凰装,以后她们就会把这套凤凰装小心收好放在箱底,直到去世的时候才再次将它穿在身上。
  妇人50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讲着这些的时候,神情举止间,似乎已回到过去结婚时的情景。畲族人过去是严格遵循族内婚制度的,他们无论男女,都只能与本民族的人通婚,否则轻则可以抢婚,重则被处以沉尸处罚。但到她这个年代,畲汉通婚已不再是禁忌,虽说她家男人是畲族十分常见的上门婚,但村里早已有不少畲汉婚姻家庭,因此,汉化也十分严重,从外表衣着看,已与汉人无异。
  妇人对畲族祖先忠勇王的故事朗朗上口,对盘蓝雷钟四姓的来源也能准确无误地说下来。她的男人对我是畲族人却不会讲畲语颇为失望,对我不会唱畲歌也感到非常遗憾。他说,如果我会唱畲歌,今天他可以邀集村里人出来,唱个痛痛快快;他说,希望我今天留下来,畲族人与畲族人好好喝场酒,我们畲族的故事,讲也讲不完!
  探花府里朱熹在这里注经忧而作《凄狸赋》的故事,他们都能说个一二三出来,那满眼的灵动,让你不能不相信,朱熹确在这里有过一段传奇的艳遇。这个狐狸,是丽娘?似又不是;是严蕊?谁也说不清。
  在探花府墙基下,有一条石径,疏影斑驳,直达湖面。草丛中,三两只小鸡在安然地啄食;忽而,一条白狗从草丛中窜出,惊吓了一地的麻雀,令人恍惚如遇白狐。而此时静谧的水面,白鹭飞翔,在橹桨声声中,我们似乎又听到一女子的低吟浅唱,忧伤,滑过水面: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附注

①《朱熹生平和故事》,参见http://blog.163.com/huiying_1027/blog/static/96109032007328503492/等。 ①关于畲族盘姓人口,“赣南、闽北、皖南从无盘姓记载。古时曾有记载而明清无记载的地区有闽南。明清曾记载有盘姓的地区有赣东北、莆仙、闽东、浙南。明清时闽西、粤东文献确载有一定数量的盘姓,有记载比较可靠或十分可靠。现在除了粤东的莲花山、罗浮山一带尚有盘姓外,闽西和粤东凤凰山已无盘姓,其他地区也没有。”见郭志超《闽台民族史辨》,黄山书社2006年5月版,第141页。

知识出处

崖壁上的舞者:古老畲族的文化探秘之旅

《崖壁上的舞者:古老畲族的文化探秘之旅》

出版者:海峡文艺出版社

本书选取广东、福建、浙江三省在畲族迁徒、发展史上一些极富特色、具有深厚历史人文内涵的村寨为落笔点,用散文笔法,多层面多角度阐述、反映畲族的历史、人文、社会发展、族际关系以及民族地方等,是一部“行走”的畲族历史人文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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