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一
  我的叔叔去世了，在离马年春节只差7天的一个寒冬里。
  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从此成为我们这个家族的祖先神。
  村庄里的人们是这样看待这一神灵现象的：从他的灵牌安在了久泰村的“颍川堂”以后，他便与我们的开基祖四五郎公一样，从此接受后代子孙尤其是直系子孙的祭拜，并在今后的岁月里泽被乡里，护佑亲人，如同其他神佛一样。
  我看到叔叔的灵牌上面书写着：民二十三世祖考炳先钟公之灵位。
  叔叔是父亲的同母异父兄弟，祖父去世时，父亲仅仅4岁。4岁的孩子对于生父能有多深的记忆？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至今父亲也仅仅能说个大概：他的个头比较高大，留着络腮胡子，一辈子以宰牛为业。父亲还告诉我，在他12岁的时候祖母又与同村的另一个男人再婚，生下了叔叔炳先。多年后，那个男人过世，父亲也已经长大成人，便又带着祖母与叔叔回到自己原来的家，从此相依为命。
  如今还不到60岁的叔叔因为可怕的胰腺癌过早离开了人世。犹记得那天协和医院的专家指着CT影像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和堂妹，说这是一种罕见的胰头癌，胰腺已坏掉近2/3了，且靠近心脏大动脉，从经验判断，此刻无论做不做手术，可预算的有生之期也就3至6个月。这种掰着指头也能看到的日子给了我们当头一棒，我们几乎不约而同想起我远在家乡焦急等待结果的父亲，要不要告诉他呢？如何才能让他接受现状而又不至于受到太深的刺激呢？伤心、难过之下，泪水早已爬满脸颊。
  但父亲还是第一个知道了消息，虽然他远在老家，却一次次打电话来询问，渐渐地在我们有所犹豫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异样。令我和堂妹感到慰藉的是，犯着高血压等多种老年病的父亲听说情况后竟是异常冷静，反而平静地叮嘱我们，如果确定是绝症，那不如就此回家静养，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陪他走过最后的日子，在精神上尽量让他放松，在生活上尽量细心照顾，该怎么用药听医生的建议，该怎么过日子则听随命运的安排！
  父亲的坚强与豁达令我们既宽慰也异常难过。要知道，在我们这个村庄，自古就流传着“长子如父”的说法。事实上，祖母与祖父结婚之前，是曾有过一次婚育的，后来因为那个男人在战乱中死去，才携带幼子也即我的大伯一起跟了走村串户以宰牛为业的祖父，并生下了父亲。但在生下父亲之前，祖母还抱养了一个男孩，因此，除父亲与叔叔之外，我们家还有与父亲同母异父的大伯和抱养来的二伯。也许是近缘血亲的关系，叔叔自小就特别依恋父亲，直到成家立业有了三个女儿后，他才与父亲分开居住。因此，在叔叔的病情确诊以后，我们几乎不假思索地想严防死守住这个秘密，一是生怕叔叔辗转知道病情导致迅速恶化，二也是生怕年老的父亲承受不起。但现在父亲能够如此平静接受现实，并且果断提出他的建议，确实在我们最为惊慌不定的时候，给予我们强大的精神依靠，他让我们开始冷静地分析现实，也对生与死从此有了更加理智的接受。
  二
  因长期外出读书和工作，我在这个村庄居住的时间除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算起来不算太多，但关于村庄的消息，总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的耳里，尤其事关村庄之人的生死大事，每每触动着我敏感的神经。我想起了我的祖母。
  对于祖母的记忆，现在想来是多么的有限。也许那时才刚上幼儿园年龄太小，但记忆中的祖母却已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婆了。印象很深的是，在一个夏日里，我无意中撞见祖母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嚼吃生南瓜犹如吃西瓜的情景时，竟慌不择路喊叫着一溜烟逃之夭夭。
  以后关于祖母就有了最后一次铭心刻骨的记忆，她去世了。那一天大概是晚餐时间，我照例端着一碗米饭送到祖母床前，却见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里，嘴微张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也许那时年纪太小不懂生死之事，只是平静地告诉了母亲，说祖母睡着了不理人呢。直到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才知道发生大事，祖母去世了。
  接下来整个丧事过程在我眼里就显得异常神秘而心生畏惧。现在想来，那一幕幕场景似乎只剩无边无际的黑、白、青三种颜色：门前贴的对联是青的，披麻戴孝的孝男孝女穿的是白的，厅堂悬挂的孝帘是一片的漆黑，就连那一连串丧事的具体细节，似乎也总笼罩在一张黑色的无尽的天幕之下，尽显绵长的悲伤与哀思。而这一切，是一个孩子在哀乐氛围中所能感受到的很不一样的奇妙体验。
  给死者沐尸、更衣的水是母亲和婶婶赤着脚，手提竹箧挂灯，箧内盛香纸蜡烛，前往溪里，点香、烧纸、跪告水母娘娘后用新瓦罐“买”回来的溪水。溪水清清，亲人凄凄，这一条给久泰村带来无数家长里短、生机勃勃的溪水，这一刻成为送别亲人最后的润泽。
  沐尸、更衣是孩子们不能看的，尸身入棺亦是孩子们不能看的，而披麻戴孝与大人们一起在灵堂扶竹杖哭、行跪拜礼，则是每一个能走会跑的稍大点的孩子都不能免除的仪式。在风水先生择定的日子里，祖母的灵柩在家整整停留了7天才得以出葬。
  夏日炎炎，虫鸟啾鸣，这一季，本该是孩子们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眼前的青砖围屋青烟袅袅，白烛恍恍，这络绎而来点香跪拜的人流和孝子孝女跪在棺材边随之而起的哭声，让整个灵堂显出一阵阵阴煞煞的寒意。灵桌之上，祖母的遗照清秀、平和而安静，它让我相信，祖母仍是活在这世上的，就像终日里坐在石板路上的墙根下晒太阳、闲聊的其他老人一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不与世争的祥和与满足：但灵桌下面，这口被白幔遮住的漆黑的棺材，以及棺材两头的“福”“寿”两字，看起来又是如此瘆人，似乎掺和着一股张牙舞爪的意味，它在法师的唱白及鼓乐的哀声中，令人不免心慌慌然。
  神秘的送葬仪式是在天蒙蒙亮时举行的，尤其出柩时间是经过先生精准卜卦的。记得出柩之前，我们小孩都被大人们拉到一边反复叮咛：“除‘八仙’（抬棺的人）外，你们一定记着要背向灵堂眼看远方，千万千万不能掉过头来看棺材抬出家门那一刻啊！”孩子们被唬得面面相觑，轰地作鸟兽散，远远地跑到巷子的尽头，但仍有一个特别调皮的女孩子在所有人都最紧张的时刻突然昂头张大嘴巴，说：“你们知道吗？奶奶去世时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呢！”然后长长地“啊……”一声，把所有孩子都震得脸色铁青铁青的。
  而后我们才融进五服之内亲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一路扶柩而行，直到遇到第一个三岔路口。时此三岔路口处早已用竹木临时搭建好了一个“功德厂”，布幕罩顶，竹笪做篱，白纸写着的两张“借路”纸分贴在道路两端，愈显肃穆。恰此时哀乐齐鸣，纸钱飘絮，旗幡猎猎，孝子孝女有执秤的，有挑箩的，有担猪食桶的，声声喏喏哭唱起来：
  阿妈哦！别人出门有转头呼，
  你今一去没回头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你今人楼不肯住呼，
  去住柴楼泰山行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别人分离总有见呼，
  你今一去见不到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尽人都有阿妈叫呼，
  我今细人没妈喊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在生在世德望高呼，
  亲戚齐齐念你好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阿妈你乃做灾过呼，
  今晡齐人送你行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这生这世寿门高呼，
  细人齐齐哭跪你呼，阿妈呜呼！
  阿妈哦！阿妈你乃做彻苦呼，
  齐人送你上山头呼，阿妈呜呼！
  阿妈哦！今晡起楼分你住呼，
  子孙一群送你行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好年月日好时辰呼，
  红旗送你上岭头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泰山门下有人面呼，
  今晡送你上山头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今晡得到好坟地呼，
  保佑家堂谷万仓哦，阿妈呜呼！
  阿妈哦！保佑家财用不完呼，
  保佑仔孙中状元哦，阿妈呜呼！
  我的大姐在祖母去世那年已经十来岁了，她现在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所看到的情形。她告诉我说，所有这些秤、箩、猪食桶都由儿子和媳妇拿着，即便是女儿也无权“分享”，因为它们代表的是后辈送老人上山后，从此老人就将成为“祖先神”，保佑家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那箩里装的啊是稻谷，猪食桶里装的呢是米汤，秤自然代表着丰收，在儿孙们绕棺痛哭的过程中，儿媳妇还会把米汤象征性地洒泼在棺材的头端……
  老人们对我们这个村庄的丧事过程是这样叙说的：
  首先，人死后，亲人要尽快在他嘴里放入一点糖和酒，意为让死者心中甜蜜，并用一个烤熟的鸡蛋封住他的嘴。
  接着就要为死者穿衣服了。穿衣之前，孝子孝女首先要到溪里向水母娘娘“买水”，若死者是男的，要顺水流舀，如死者是女的，则要逆水流舀。一般死者穿的是黑色衣服，上身9重，下身3重。
  梳洗、穿戴完毕后，亲人将死者从卧室移至厅堂的灵床上。灵床由两只长凳支撑，上面铺4块木板，木板上铺一张草席，放一个枕头。将死者放在灵床上后，要为其盖上寿被，枕边和脚尾各点一盏小油灯，让其借光。
  接着是装殓。此时孝子孝妇已穿好麻衫，孝孙穿的是白布衫。如果死者是男的，要请族长过目得到许可后方可装殓，若是女的，则要经过娘家人认可后才可以装殓。
  装殓完毕之后就开始着手布置灵堂。此时要在棺材头上拉一幅白布，贴上死者的遗像及姓名。灵堂里要摆好灵桌，上面放香炉、长明灯、猪头、雄鸡及茶、酒、水果等供品。棺材下面也要放化烧冥钱用的火炉、雄鸡，此外还要装一碗插了一双筷子的米饭。
  接着就是隆重的出柩仪式了。起棺送葬都在清晨进行。出殡时，用两根木棍把棺柩绷紧，随着一声令下，“八仙”要迅速抬起棺柩，做到又稳又快。就在棺柩被抬起的那一刻，先生必须同时把支撑棺柩的长凳踢翻在地。此时孝子手执孝杖，身披孝服，脚着草鞋，扶棺而行；孝女孝妇披麻戴孝，哭歌送行。送一段路程后，亲朋邻里另找小道折返，以避免邪鬼跟随；孝子孝女则携着灵屋到祠堂烧祭，另一行男性亲属则护送棺柩到墓地埋葬。至此除后面七七四十九天“做祭”①之外，丧事基本结束。
  邓迅之先生在《客家源流研究》还对早期畲客地区“功德厂”的情形作了形象的描绘：“在功德厂前旷地用大板凳及八仙桌连追成桥状，其讲究的，则在桌上两旁用白布结成栏杆，又于头尾两端结成桥门，桥头分站纸扎身高盈丈的牛头马面两个，手指细叉，穿眼獠牙，面目狰狞，作把手状。桥尾分别纸扎身高三尺的金童玉女两个，油头粉面，嫣然含笑，作迎接状。表演街头剧收场，法师首先坐在桥头唱道情词，把父母养育之恩和目连救母、刘全进瓜、唐僧取经的种种故事，用山歌小调曼声唱来。这时丧家男女和近亲戚族女眷，则分坐桥下两旁接续焚冥镪，叫作‘烧桥脚纸’。人静更深，法师高声曼唱，音义分明，唱到故事动人处，不要说孝子孝妇荡气回肠，就是路人也不知不觉一掬同情之泪，俗叫‘劝世文’。待情词唱完，法师手持引魂帛前导，孝子跟后，鱼贯而行，法师唱白交作，引魂过桥，把望乡台、奈何桥的种种风光和所见到的种种鬼趣，曲曲传出，令人听来，不禁毛骨悚然。躞蹀往来，经过7次，表示过了七洲桥，亡灵已到了阴司，便告结束。”
  如今，几十年前祖母去世时的情景再次重现，只不过灵桌之上再不是祖母的灵牌，而变成“民二十三世祖考炳先钟公之灵位”；香案边上，亦再不是祖母的遗像，而换上了叔叔那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的笑脸。
  “三更月冷鹃犹泣，万里云风鹤自飞”。帷幔之上，白色的挽联在堂妹絮絮叨叨的哭诉声中愈显悲寒。她说，仅差3小时，叔叔就等不及她，抛下她先走了。“我心好狠没提前赶回来，爸爸你的心也一样狠哪！”她说，叔叔终究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曾私底下以为是孩子们经济压力大没给他做手术，还多次交代想把老屋的地基卖了换些钱回来呢！她说她在梦里见着叔叔了，就在火化后的第二天夜里，但叔叔满头的黑发一夜之间竟全变成黄色的了，堂妹问爸爸你这是怎么了，叔叔笑着回答说没事没事，不用害怕，他是在过桥的时候受了点伤，但是现在身体不怎么痛了，饭量也好了不少……
  三
  在我们久泰村，自四五郎公在这里开基立业，600多年的时间，先人们一直生活在绵延的大山里。面对自身的渺小，面对无法把握、瞬息万变的自然环境以及变化无常的人生，他们相信，大自然中，一定有一个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无形中左右着他们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这个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灵验地对应到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自然或不自然的事件当中。四五郎公到久泰村开基之前，原先只是一个木匠的徒弟。有一天，一只猪嬷带着一群猪仔在现今“颍川堂”的位置安营扎寨，好心的风水先生悄悄告诉四五郎公，你若在这里安家落户，将来必发千家！从此四五郎公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子孙后代果然逐渐强大到让这个村庄原有的梁、郭、吕、阙、严、彭6姓都了无踪影。
  这是一个弱势姓氏在枝繁叶茂前几乎都会在族谱或民间口头传说中出现的类似的故事。在我长达两年的畲族文化探寻之旅中，我走过十几个畲族村庄，一些村庄说，他们的开基祖也是听了风水先生的话，在现今村庄祠堂的位置起先搭了一个草寮，后来发现，别人的猪啊牛啊鸡啊，都跑到寮里来做窝，并下了崽，奇怪的是它原先的主人来认，都说不是他家的，于是先祖就慢慢发达起来了。另一些村庄则如此表述他们先祖开基时的“异兆”。说先祖原先只是地主家里的一个长工，有一天一个风水先生感动于他的善良，就告诉他，如果哪天你发现家里的狗叼着饭盆惊慌地往外跑，你什么也别想赶紧跟着追出去，千万别往身后看。有一天，这种情形果然发生了，长工赶紧跟着狗冲了出去，不想刚冲出家门，地主的家就“轰”的一声倒塌了，他还没回过神来，竟发现狗儿在一个寮里生下了崽崽。从此，长工就认定，这个寮肯定是块风水宝地，于是想办法在这里盖房子，从此果然发了起来。
  我的村庄久泰畲村对于先祖逐渐发达的过程，却还有一个更为伤痛的记忆。老人们说，那时我们钟姓的人那叫弱势呵，经常被其他姓氏欺辱呢！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与其他汉族姓氏不一样，游神（村民们叫“扛菩萨”）的日子要定在五月初一而不是五月初三呢？因为以前我们钟姓先人只要把鸡、鸭这些供品拿到祠堂祭祀先祖的时候啊，其他姓氏尤其是阙姓人家经常会过来抢供品。为出其不意顺顺利利过节，我们的先人决定不与他们一起过，而将日子提前了两天。
  为什么现在我们的家常菜有一道“冬瓜闷酱油”呢？那是因为我们的肉常常被抢走嘛。有一天钟姓先人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把冬瓜拿酱油去闷煮，煮出来的冬瓜活像一块肉呢。就这样悄悄把它替换成肉先拿去祠堂祭祖，别的姓氏还真把冬瓜当成了肉，抢回去后才发现，肉怎么变成冬瓜了呢？一头雾水的他们心中有愧，只好悻悻地说：“你们运气真好啊，冬瓜会变猪肉！”
  为什么我们游神时，可以将龙王菩萨扛到水塘里连续翻转滚浪呢？那是因为菩萨向着我们呢。曾经有一个尼溪村（温姓，离久泰村3公里远），学着我们也把龙王菩萨扛到水塘里滚浪，结果村子发生水灾死人无数呢。于是乡间就又有了这样一个顺口溜：
  久泰村里歪划（“歪划”，即坏行为、坏主意）多，
  一只草鞋一只鞘。。
  温连隔（尼溪村的别名）人死乌龟，
  滚了菩萨要做衰（“做衰”，即倒霉、走霉运）
  “阙屋”至今仍延续了旧时的称呼，它的位置就在村庄“上寨”的头端，“严下”的名称至今也仍然延续了下来，就在村庄“下寨”的尾端。其他4姓是否也有自己相对集中的地盘？老人们却也说不清楚，但他们都称村子里曾有一本“奇书”，不但村子中间那条穿村而过的石板路总共有多少块石板都有明确的数目，就是村中有几口池塘，牛角岭下（山地名）有几个石坎，鸡子蛇下（供奉游猎仙师的水口处）有几棵松树，村子里的观音庙、土地庙、仙师庙等7个庙址各各在哪也都有详细的记载。这样的“奇书”，现今村子里70岁以上稍有点文化的老人都称曾亲眼见过，可惜的是，按村庄的习俗，但凡死者生前用过的一应物品在身后都要焚烧，“寄”给阴间的死者让他免受饥寒困顿，于是，“奇书”便因着保管老人的去世竟再无存世。
  这是2014年春节的午后，阳光异常浓烈地照射在烟花爆竹阵阵的喜庆的村庄里。在山茶花和幽兰的清香中，在村庄古老的泥瓦民居里，听着老人讲述关于我们这个村庄遥远的故事，我突然发现，600年前我的村庄——久泰畲村，开始因为有无处不在的神灵而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据说久泰村坐北朝南，中间大、两端渐次收缩呈一条船的形状摆开。溪水潺潺，水泊点点，群山合抱，显见的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就说建在村子中央的祠堂“颍川堂”吧，听老人们讲，祠堂的后山是“龙山”，它是整个村庄的龙脉所在，是我们这个村庄子子孙孙绵延不断的聚气之地；再远一点，是象山，那条粗壮的象鼻从斗笠寨（山名）一路向东伸展，其鼻眼恰好落在了祠堂的这块地上。而祠堂前除溪水盘曲而过外，尚有7口池塘，如聚水的涟涟荷叶明净透亮：最神奇的还是与祠堂相望的马鞍山，村里人都叫它笔架山，这不但因为它山形如笔架，更是因为山顶上至今仍有一座百年古庙，里面供奉着畲民最为信仰的谷神兼医神——“五谷大帝”。
  “佑我蒸民，使有菽粟如水火；播时百谷，先知稼穑之艰难”。畲族先民和其他许多山地少数民族一样，世代刀耕火种，渔猎而生，“食尽一山则他徙”。艰苦的生产生活，无处可定居的漂泊之感，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生理病痛，让他们无论是否发自以情，还是囿于俗规，总能随时感觉到神灵甚或精怪对生魂世界那种神秘的、超越一切的力量支配。他们焚山种植，收取有限的谷穗，然后拜五谷大帝为自己的衣食之神，在每年的正月初五为五谷大帝做生，并在黎明时分即在谷仓门上贴上红纸黑字的“五谷丰登”，祈求保佑丰衣足食。
  他们同时也供奉游猎仙师，甚至还有护猎娘娘，将神位安在了笔架山下村庄的水口处。在畲族远古的记忆里，始祖忠勇王正是在凤凰山打猎时，不幸被山羊撞下悬崖而去世的。我不知道我的村庄在供奉游猎仙师和护猎娘娘的时候，他们是否还能想起这则关于始祖的惨痛记忆？但村里的老人们却更倾向于这样一个传说：有一天，一个尼姑在田里种菜，看见一只青蛙死了，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一个猎人过来，对尼姑说，你为什么要哭呢？一只青蛙死了算什么呀？你没见我打猎，一铳就打死好几只猎物呢！尼姑听后更伤心了，死活要去跳潭，猎人说，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我去跳潭吧！说着真的跳了下去。后来经神仙点化，这位猎人便变成了游猎仙师，专门护佑村民们打猎。
  据老人们介绍，以前只要是农闲时节，村人们总是三三两两上山打猎，获取猎物后，他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是小猎物如山鸡、野兔之类的就几个人共同吃掉；若是山猪之类的大野兽，则首先要拿去祭祀猎神，其后再分猎物：除打头铳者得一臂三肋，复铳者二肋外，其余大家平分，凡见者有份，即便是猎狗，也能得到它的“份子肉”呢！
  四
  我在这个村庄生活，直到1994年考上北京一所高校后才真正开始了远离故乡的日子。几乎与生俱来的，我与村庄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样，自懂事起就对世间神灵或鬼魂精气的存在有着一种天然的接受。对于这里的村民们来说，他们自幼便知道观音是保平安的，五谷仙师是保收成和健康的，土地公是村庄的保护神，灶王爷是司饮食之神，仙师公爹是驱逐邪疫之神。这些神灵有佛教也有道教的，但无论他们从何而来，各司什么功能，村民们都相信他们始终都是救苦救难的善神。
  此外村庄还有一类善神，它就是祖先神。在我们这个村庄，祠堂建在村子的正中央，它是久泰钟姓一脉生命的源起，无论白天黑夜，只要矗立在这儿，它就时时刻刻提醒着族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先祖，不能丢了自己的根。
  一般而言，除特殊的祭祖之日，我是不敢轻易踏入这个祠堂的，生怕惊着了安息在这里的先祖，更怕给生魂带来不安。但唯年节这样的喜庆日子，是可以放心地到祠堂里看一看的。正是在这样的心理安慰下，2013年的最后一天，在“年”的喜庆氛围里，一大早，我随着祭祖的人流进到了这个无比神圣肃穆的祠堂。
  祠堂叫“颍川堂”，坐北朝南，青砖瓦房，外围有一道高高的围墙将祠堂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进得大门，是一块约20平方米的露天平台，供烧纸、放炮竹之用。其中间是大堂，左右各有一个偏房。大堂正中摆一条木质长几，上置香炉，堂屏之上，红纸黑字写着“钟氏始高曾祖考妣一脉昭穆宗亲神位”，左右各有联：“久远颍水沐千古，泰山川秀贯万年。”左偏房为一间杂物间，铁锁把门；右偏房前半厢亦设有一香炉，有联：“伯仲偕来同一本，蒸尝并祀绍千秋。”供奉的据说是四五郎公的大儿子（后迁江西，成江西一脉始祖）。后半厢房如今也是铁锁把门，不过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有一次与伙伴们捉迷藏，不知不觉闯了进去，赫然发现里面堆架的竟然全是棺椁，其中大多数都是黑色的，唯有一口却是白的，似乎还画有粗线条大瓣花纹，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恐怖。
  不过老人们却告诉我们不用害怕，这里面住着的都是我们的祖先神，他们是善神，不会无缘无故出来吓唬自己的宗族亲人。事实上，祠堂的大门似乎从未上过锁，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这里，看似一个灵异的世界，事实上却从未真正远离过我们尘世的寰宇。环顾四周，这一天前来祭祖的人群络绎不绝，清一色家庭主妇；桌案上，已重重叠叠堆满了三牲和瓜果祭品。烛光闪闪，香气缭绕，也许你分辨不清妇人们各自嘴里呢喃着什么，却分明能够感觉到她们肃穆表情背后对先祖的一片虔诚。祠堂两扇墙面之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新丁告示”，喜庆的大红，一张张铺展，今年的盖在了去年的上面，它们向先祖告示，今天谁家又添新成员了，男丁女娃，生辰八字、姓甚名甚，一目了然。偶或有族人过世了，他的亲人把灵屋带到这里，焚烧献祭。祠堂的一角放着一些竹枝条，我的叔叔炳先去世之后，我与堂妹等也在先生的指引下来到这儿焚烧灵屋。灵屋有三层楼高，配置豪华，有车、彩电、冰箱等一应家电，甚至还有佣人隐约在房内忙碌。先生告诉我们，焚烧之前一定要小心注意，别把灵屋弄破了，否则亡魂到了“那边”就要受风吹雨寒了。他甚至说起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曾经有一个人夜里梦见亡者来诉苦，说屋子破了，天寒地冻的实在太冷了啊！家人这才猛然想起，之前确实不小心把屋子戳了一个洞！先生还告诉我们，烧灵屋之时，亲人一定要手拿竹枝边烧边绕着火堆轻轻拍打，他说，这样做是为了赶走无房的“野鬼”来抢占房子的。
  我的婶婆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现在已近80高龄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每逢初一、十五都吃斋念佛，后来干脆每天都吃起了斋。关于神佛，关于村庄里发生的一些奇事怪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在她的印象里，这么多神中，仙师公爹最是神奇的了，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杭本地神。据说，仙师公爹是宋初年间人，姓黄名师傅。他的父辈原世居中原湖北一带，因世乱，携妻张氏入闽汀，定居上杭紫金山时得一子，取名师傅。说来也怪，这小子一生下来就智力超常，处事不同凡人，人们都称他为仙师。后来，仙师励志修真，终成正果，人们以为是太上再世。仙师娶妻董氏，世传为董仙女。生一子名继先，号十三郎，当时有一名叫悻成、号八郎的年轻人远来求学，被招赘为婿，所以民间有“仙师公爹悻八郎，磨（客家话，即‘无’的意思）女有婿郎”之称。以后仙师教子婿修炼之术，均得成道。据说当时经常有山妖作祟，造成十室九空，仙师便施以丹药为民治病，使不少病人死里逃生；对虎狼为患，则带领民众群起围歼；在久旱无雨、民不聊生之时，仙师即代为祈祷而得甘露。仙师成为人人称颂的活神仙。一日，仙师子婿三人驱妖镇魔回紫金山时，便一同隐身入岩穴，从此不再面世，仙师时年七十有三。说来也怪，仙师子婿三人虽然不复见，但是却经常显像于石壁间。人们为感谢他们的救助之恩，特地向朝廷为黄悻三仙师报功颂德，所以在宋仁宗朝他们被敕封为“感应护国爱民三大真仙”。
  仙师公爹与子婿的故事在久泰畲村家喻户晓，婶婆却有她自己独特的经历。那是20多年前，天大旱，村民们计议重盖一间仙师宫庙。在一块山场划好地界后，大家按计划齐心协力挖地基，就在庙场刚刚挖出来的时候，两边竟全是坚硬的石壁，再也挖不进去了。待庙最后一片瓦片盖好，天上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泽被大地，其灵验程度令人讶异。
  另一次是更早年间的事了。那时五月初一村里举行盛大的“扛菩萨”活动，在把菩萨扛到水塘“滚浪”之前，照例先要举行祭拜仪式。没想到这次扛菩萨的人粗心大意，竟把仙师公爹放置在了祖先神的灵牌面前。这时好多人都吓坏了，心里默念着菩萨不要生气呵一定要保佑大家啊！不想当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一直下了个透天亮，全村绝大部分人家都进了大水，直到第二天村民们连忙杀猪宰羊告罪神灵后，雨水才慢慢退去。
  对于这样的传说我愿相信其真，虽然其中肯定不乏偶然的因素，但村里大部分老人都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大致情形，甚至还能说出一些更为灵验的经历。他们大多相信，我们人的世界经过一系列娱神乐神活动后，是可以与神灵世界沟通的，它能让村庄的根脉更为旺盛，让村民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美好，让灾难远离村庄，也让病痛离开人们远远的远远的。
  除神灵世界外，村民们还相信存在一个幽灵世界即鬼魅世界。除过世的祖先被人们赋予神灵的高贵和善良外，其他鬼魅都被认为是恶鬼。水里有水鬼，那是人被水淹死后化作的恶鬼，这样的鬼一般被描述成女性，如果同一个水域有人再次被淹死，一般认为是被恶鬼抓去当了替身。
  有可能被抓去当替身的还有吊死鬼，它也常常被描绘成女性，其特征无一例外都是披头散发，舌头长伸，甚是吓人。
  传得最多、似乎最有可能藏在深夜里某个阴暗角落的是一种男鬼，人们叫他刺目鬼。①相传刺目鬼是一个寡妇的独生子，有一天与堂哥相约去山上打猎，不想被堂哥一枪误打而死。寡妇对独子的死痛不欲生，在对死者做道场时，要求和尚施以法术，把儿子的亡魂招回来陪她度过天年。于是，和尚把银圆塞进死者嘴里，片刻复将银圆从死者嘴里掏出，叫寡妇含在嘴里。如此反复几次，法功告成才把死者安葬。后来第7天的夜里，死者的魂果然回到了家里，但在黎明前便自动离开。起初寡妇若要再把儿子的魂召回来，得到坟地去召唤才行，后来只要在家烧香祷告就招之即来，每每这时，人们都能看到，刺目鬼头戴小斗笠，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挪动着模糊不清的身影，只见上半身，不见下半身……他同人一样会说话唱歌，不过不像人的说唱声，而是吹口哨似的声音，据说有人曾看到他在堂哥屋旁的圳沿边，用石块击拍唱起《十月怀胎》的民间曲调：
  正月怀胎如霜雪，二月怀胎正梦郎。
  三月怀胎包人影，四月怀胎出母危。
  五月怀胎分男女，六月怀胎六筋全。
  七月怀胎分七孔，八月怀胎八窍通。
  九月怀胎儿身动，十月怀胎降下生。
  父母见儿笑微微，父母养育得成人。
  一岁二岁手中抱，三岁四岁离母身。
  四五六岁带容貌，珠疹病症靠娘身。
  七八九岁心头聪，送入孔子读诗书。
  儿子命中有缺节，父母忧心叩神明。
  今夜过关并度煞，祈保儿子得成人。
  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
  不信单看檐前水，点点落地无差移。
  喜唱调儿的刺目鬼看得见摸得着，曾有人通过门缝卖鸡蛋给他时，触摸到他的手，感觉冰凉冰凉的，指头像装着橡皮那样软绵。
  回到人间的刺目鬼主要是帮母亲做事，母亲叫他去挑水，他就去挑水，母亲叫他去碓米，他就去碓米，非常听话。但他也常常恶作剧，故意在深更半夜踏起空碓高起高落，发出刺耳的噪音搅得村民无法入睡；他还会去报复生前对他不好或不敬的，把人打得头破血流，人心惶惶……
  法国爱弥尔·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对民间的灵魂观念做出解释：“这些人的灵魂，有着与人相同的需要和感情；它们非常关心昔日同伴的生活，并依据以往对他们所倾注的不同感情，或者帮助他们，或者伤害他们。环境不同，它们的本性也不同，它们要么是满怀爱心的盟友，要么是凶猛可怕的对手……因此，人们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把生活中稍有异常的所有事件都归结为灵魂带来的结果，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灵魂来说明。这样，灵魂便成了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利用的原因，它从来不会使人们因为找不到解释而感到窘迫不堪。”①
  五
  20世纪80年代末，村民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全靠手挖肩挑开通了一条乡间公路，公路在山溪田野间逶迤而行，东直通龙岩，西可达上杭县城。沿途所及，少则几十户，多的上百户，一村连着一寨，就像一条绵延不尽的长藤，长长短短处，这里一串，那边一挂，结满了或大或小的果实。
  这些村寨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高不过两层的土坯泥屋，红墙黑瓦，团团簇簇的。泥屋之后有丛林，丛林之上有蓝天。阳光从林子的缝隙打下，斑驳了村庄一条条幽深的小巷。
  大概也就在村子通公路后，村庄的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最明显的，是那些我们曾经以为衣食之安的青砖大围屋一座接着一座，慢慢全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装饰精美的水泥钢筋楼房。曾经，这些座座相通、可走家串户的大宅院是那样给予过我童年的快乐，那时候所有的儿时游戏或孩童的口角和打闹几乎都发生在这些看起来是如此朴拙、沉稳，给我们以无限温暖的大宅子里。
  我家的老屋大概还是祖父时期遗留下来的，也是这样的青砖大宅院，静静地坐落在巷子的幽深处。印象最深的是每年雨季，卵石路面上的条条缝隙里，总会发现一些绿生生的青苔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而青砖墙面上，在开裂的缝隙之间，我们常常喜欢用小小的竹枝往里面勾啊勾，往往便能勾出一只灰色的多足小虫子出来，这种虫子小小的、肉肉的，我们把它肚皮朝上放在手心，看它笨笨的乱舞着翻转身子的模样，总被逗得开心大笑。
  而房子的门槛照例是大石条打造的，推开沉沉的厚重木门，则一眼看到一个大大的雕花屏风，屏风之上精雕细刻着一些古代人物及花鸟虫鱼等吉祥图案。多年以后，当我的老宅被拆掉翻盖成新楼房之后，这样的雕花木构件常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尤其近年在一些民间博物馆里，当看到它们被安静地摆放在某一角落供人们参观的时候，心里总会莫名升腾起一种难言的忧伤。
  但大多时候我会想起我的祖母在屏风后面、沿着木楼梯往上处于楼梯拐角处的那间屋子。屋子小小的，靠墙摆着一张木制的小床，外形看上去就像一个猪食槽，我们都叫它为“猪兜床”；床头靠右角，还有一个木框小窗，光线弱弱地打在墙上，再折射到躺在床上的祖母身上。
  还有一间小屋，是邻居婶婆家的，它与叔叔炳先的房间隔着一面墙。每次我带着小伙伴呼啦啦大叫着从祖母房间门前跑过，再掠过叔叔的房门，就到了婶婆的房间了。房间的地板照例是木板条铺成的，踩在上面“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只是地板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少了几块，露出一个大洞，这正中孩子们的下怀，我们从洞口纵身往下一跳，恰好蹦到楼卜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是婶婆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了为牛过冬准备的一捆捆稻草，松软松软的，成为我们天然的大蹦床。
  这样的青砖大宅院在我们那里的乡村地带并不多见，这或许也是久泰村之所以为畲族村庄的不一样处，乃至于多少年以后，仍有一些外村的小伙伴还记忆犹新，说那时他也经常到我们村子里一个老婆婆的菜地里拔草，那个菜地就在老婆婆的大宅院后面，经年长满了丰茂的兔草，常常他正拔得起兴的时候，老婆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大宅子里突然间冒了出来，扯着大嗓门急急地骂：“又是哪家的小兔崽子呵……”把小伙伴吓得魂飞魄散的。这个老婆婆据我父亲说，1988年我们村庄恢复畲族少数民族成分的时候，拿来作展示的服装正是她的，只可惜在她去世后，这些衣服按村庄的风俗习惯都被烧掉送到阴间去陪伴老婆婆了。老婆婆那时已经80多岁了。老婆婆有一个儿子在国民党退守台湾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回来过。
  与青砖大宅院一起消失的还有再也回不来的我的恬静的乡村，我常常为此感到心痛，它现在只生长于记忆里，适合独自一个人在往昔的时光中慢慢回味。
  就像门前的那条小溪，大多时候都静若处子，安然地流淌着的。我喜欢溪里那许多许多悠闲自在的小鱼，它们成群结队逆溪流而上，似东瞧瞧、西看看的模样，若是遇到湍急的水流，便呼啦一下散开，转眼又在不远处汇合，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但在夏季，洪水总是不期然而至。浑浊湍急的水流漫上了石阶，涌进了巷子，灌进了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里，又在退却后，留下一地的狼藉。村民们依旧是忙碌的，我常常看到在洪水汹涌的溪岸上，一些农人挽起高高的裤管，冒着倾泻而下的水浪，拿一根长长的铁杆，去打捞溪里漂流而下的木头、柴火甚至家畜等。
  这样的溪原始、生态，却从来都是水量充沛而异常清澈，甚至阳光照在水面，犹可清晰看到溪底鹅卵石上鱼群的身影。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走在这条曾经是那样熟悉的溪岸边，看到浅浅的似要随时枯竭的水，看到溪岸上快要没过人头的杂草，那种难言的忧伤就会从心底腾起，如同现在，走在春季的村庄，再也无法看见满眼满眼盛大的油菜花季一样，失落的心无处可寄。
  如今，我每年照样会拿出两个长假回到我的家乡住上一阵子，看老人们排排坐在村子中间那条“大路”上讲古，看太阳斜斜地照在他们的脸上，感觉时光的苍老。“大路”连着村头和村尾，曾经全是用大块石板铺就而成的。“大路”两边全是青砖大宅院，户户毗连中，一条条小巷依次沿着“大路”呈“非”字形排开。但现在“大路”的石板全被埋在了地底下，路面早已改成水泥地，平整、干净，却再无童年时的古意。老人们还是爱坐在一起，聊聊过去，说说现在，也或讲讲似已遥远的鬼怪精灵的故事。
  村庄依旧安静。

①做祭：传说死者灵魂升入天国需七七四十九天，此间亲人要为亡者做七。即自去世之日起每隔7天为一祭，孝子孝女孝妇要在厅堂灵位前拜祭、追思，直至第7个7日办完较大规模的祭拜，便“完七”了。此后满百日，除孝子孝女外，其他亲人脱孝，孝子孝女则在满3年后才脱孝。脱孝之后，亡者的香炉归入宗祠祀奉。丧事至此全部结束。 ①参见刘大可：《中心与边缘——客家民众的生活世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90—393页。 ①参见刘大可：《中心与边缘——客家民众的生活世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