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通先生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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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夜闯卑库山》 图书
唯一号: 130920020230000015
颗粒名称: 县通先生
分类号: I247.7
页数: 4
页码: 74-77
摘要: 本文记述了县通先生是一个有学问的老人,热爱阅读和写作。他拥有庞大的藏书,甚至为了购买书籍而过着节俭的生活。他的儿子并不理解他的追求,甚至将他的书籍埋在了墓穴中。后来,这些书被警察发现并分发给了乡文化站和各村。邹乡长决定推广这个故事,以表彰县通先生的奉献精神。
关键词: 短篇小说 当代

内容

我认识县通先生,是在餐桌上。
  那年头县文化馆创作员的位子空着,把我从乡民办文化站借上来暂坐。在县政府食堂用膳,头一回就与县通先生同桌,互望几眼就寒喧开了。原来他也是盘瓠后裔,与我同一个乡。全乡最边远的一个村,有他的老妻和两个打虎将似的儿子,且有孙儿。
  他姓蓝,名姜达,县通先生是外号。
  县通先生在县地名办公室供职,身材瘦长,竹竿样,脸色不佳,菜黄,眼泡浮肿,刚醒来一般。一脸中庸,低眉顺眼,缺两个门牙,讲话漏气,咝咝响。但眉宇间的书卷气确是十足的。这知识老人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由衷地道一声,县通先生好。
  “好,好,佛生仔心好。”他笑得灿烂,额上皱纹的深壑被填平了不少,说着把菜碗里的粉丝往我碗里夹。“来,我吃不了,佛生仔要加点营养。”他很直爽地说,他喜欢自己的外号,喜欢有学问的佛生仔。
  很快,我们亲近了。
  这才晓得,县通先生建国前读过初中,种过田,1953年进乡税务所工作。以后不知怎么成了右派,回乡务农20年。平反昭雪时鬓发如雪,上了退休年龄的线,于心不甘,就要求“补尾”。选来选去,选中了地名办。
  那个极不起眼的单位,却成了县通先生老来逞英豪的好去处。一辈子求知,使他满腹天文地理,打一个饱嗝都满含文史味。全县上下两千年,像是他家门熟路。县通县通,恰如其分。
  县通先生的勤奋是出奇的,整天非读即写,八小时之外也无闲暇。盛暑凉水浸脚,笔耕不辍。蚊虫嘤嘤嗡嗡飞绕额际,勒索先生血液,先生并无心绪去驱赶,任它们喝足,鼓了肚子,伏在皱褶里懒得动,先生也得安宁。冬来披一床棉絮在藤椅里,人窝其中,读到夜阑,屁股巍然不动,确有非凡之臀功。偶尔遇老者便问,你贵姓?哪儿来的祖?年纪嫩的,便问地方景况,风俗特产。下乡是常事,足迹遍全县。不久就有一寸厚的本县地名录问世。民政局将书印了几千精装册子。书上不署个人姓名,按惯例一个领导小组,一个编委会。领导的名字列成串。县通先生可不是领导,按姓氏笔画,编委会的尾尾才有“蓝姜达”三字。
  县通先生并不计较。
  “书出了,万年宝盖。只是我人也快完了。”县通先生声音虚弱得直颤抖,漏气就更甚,腔不圆字不正了,“前天吐了一摊血,今天大便急,一天屙十几回,蹲下站起来天旋地转的。”
  我注意看他,脸又瘦了一圈,青紫,眼眶围上了黑圈,眉毛无力地耷拉下来,说不尽的疲惫,走路时两脚微颤,灯芯草绊脚,他也会摔倒的。“您急需休息。”
  “休息不了。”县通先生说,“要看的书一大堆,要写的写不完。”
  “那要大进补。”
  县通先生听我如此说,猛地打个愣怔。
  他退休金每月120,补尾工资60元,按月寄50元回老家,总不至于无钱食补吧。我暗示他切莫做巴尔扎克笔下的阿巴公。
  “钱是身外物,身体最紧要。”我说。
  县通先生苦着脸,说:
  “我每月买书要花60到80元。”
  “啊?”我失声惊叫。这先生用钱抠得紧,衣裳破旧,不入流,三餐都是买两角钱的青菜,吸劣等纸烟,从不喝酒,不进馆子,竟把钱都花到书上去了。
  怕我不相信似的,县通先生邀我去住处一观。我很乐意。
  路上,县通先生遇着好友,好友敬他一支“蝴蝶泉”香烟。县通先生左挡右挡,气喘吁吁,硬不接受。好友塞在他胸前衣袋,跑去了。县通先生将那烟捏断,一扬手,扔到水沟里去。
  “您又不是不吸烟。”我愕然。
  他语出惊人:
  “好烟吸上瘾不得了。我最多吸到五角钱一包的‘乘风’为止。”
  进了县通先生住房,我更惊奇。中等卧室,曲尺形两张床,一张床上重重叠叠尽是书,快顶到天花板。床板用了双层,仍压弯了,中间用木棍顶住。床下大包小包还是书。另一张床上靠墙叠了三排书,只剩下三分之一供睡眠。细看书目,文史哲俱全;小说居多,文史其次。此刻的县通先生俨然年轻了10岁,且在王母娘娘的瑶池里洗浴过,脸上遍布红晕,眼眸神采飞扬,朗声给我讲这本书如何著名,那本书怎样畅销。讲了书又讲著书作家。那劲头,活像珠宝商在介绍他的稀世奇珍。
  我似听到了天籁。
  晚霞透过小小的窗户,在县通先生脸上涂了一层圣洁的金黄色。他竟活泼得如稚童,嬉笑着偏了头,竖食指于唇边,嘘一声,问我:“你猜猜,本县通藏书多少册?”
  “三千五。”我统观全室,估摸着说。
  “何止何止!”他摇头晃脑,唱歌一般说,“四千又八百零三本。还要逐月增长哩。”
  我问这么多书以后咋安排。
  县通先生说:
  “过几年我告老还乡办图书室,服务于乡梓,促进文明。也送一些给人家。世上没有比书更珍贵的礼物了。”
  当晚我心弦铮铮,一鼓作气,草成县通先生的特写。翌日送到广播站去。邹站长是个颇有文墨的中年人,对社会学特别感兴趣,孜孜不倦地研究。他看了稿,从文件堆里探出头来,面有难色,迟疑一会,终于说:“这太平淡,没有播出的必要。”我大不以为然,却无奈。
  一日晚上,我又到县通先生书库兼卧室去,见他垂泪饮泣,大吃一惊,问其故。他说:“我老婆孩子联名写信来,埋怨我不顾家事,不知赚钱。还说‘读书写作,写作读书,别人发财,你做蠢猪’。你看你看——”我愤愤不平,结结巴巴地安慰他几句。退出来时沐浴在银光里,举头看,满月一轮悬在中天,我这才记起今天是八月十五。
  不久,省作协选送我去某高校中文系进修一年。结业归来时,文化馆创作员的位子被人坐去了。是个师专毕业生。虽然搞不来创作,但是谈得出些理论,且有后台。我只得打点行装回到乡文化站去。
  临行前,我去看县通先生。卧室全改观,一本书都不见,只有一台三用机嚎劲歌,震得房顶要塌。原来房已易主。一打听,县通先生去世半年了。他那打虎将般的两个儿子雇了拖拉机,运棺材到县城,收殓了阿爸运回家。书装不下,又雇了一辆三轮摩托,五大箱塞了满车。路上,儿子还喋喋不休地埋怨阿爸,没留下家产,反亏了车费!墓穴挖在村外路旁,灵柩未进家门就入土了……
  民办文化站经济拮据,藏书不上千。我三番五次求分管文教的乡长拨款,增添一批新书,都成了无望的努力。
  邹乡长就是以前的广播站站长,据说他近年政绩斐然,县里要提拔他,先放到基层锻炼锻炼。我求他,他总是说没钱。求逼切了,他说:“千头万绪都急用钱,都比买书急,买书就缓一缓吧。”有时候我差点要下跪了,邹乡长说,“以后经济好转了再说。”后来,我没勇气再找他。看样子他也怕我去纠缠。
  可是有一日,邹乡长主动找我,说:“这下好了,你赶紧到派出所一趟,以后不用愁了。”我不解。邹乡长又说,“你以前提到的那个人,眼下才真正值得宣扬出去。我去找书记研究这件事。”说着火急火燎地跑去了。
  我满脑子问号,到了派出所,方知分晓。原来,刘所长和一个同志下乡,连夜在路上走,撞上一个盗墓贼,逮住了,并且没收了几箱东西。盗墓贼正从墓穴搬出来,不想就落网。撬开箱子,全是书。
  我一惊,是县通先生?大概是他儿子嫌麻烦,把书陪葬了。问刘所长,刘所长说是这样。
  刘所长一贯以廉洁奉公无私无畏闻名全乡,上下公认的好人,办案快速干净利索,决不留后患。他介绍说,五大箱书中,都有字条,县通先生的手迹。两箱留自家,两箱送给乡文化站,一箱小捆缚着,分别送给各村文化室或老人协会。当初死者家属竟不顾这一切,或者认为送书给人不显眼,不值价。这死鸟儿子!邹乡长很激动,说要按县通先生遗愿办。邹乡长还说,在他管辖区域内出现这样的人和事,值得骄傲,要大张其鼓宣扬出去。
  从派出所出来,我觉得日头眩目,八月天竟连打三个寒噤。
  晚上睡梦中我见到县通先生,他西装革履,领带是猩红的,已镶上了金门牙,讲话不再漏气,字正腔圆了。他和气地对我说:“兄弟,这会儿,我的目的达到了。我感谢盗墓贼。”

知识出处

夜闯卑库山

《夜闯卑库山》

出版者:海峡文艺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当代的作品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大横山惊魂、夜闯卑库山、饱食之士、山哈祖图、乡村风流、暗夜喋血、粗旺村纪事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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