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内容
那年月是清末。
那时闽东虹坪村的畲民生活很苦，有“番薯米做粮草，火笼当棉袄”的说法。村里的人大半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取个文雅的名字，就锄头扁担立夏小满地乱叫。有户人家干脆给自己儿子起名叫火笼，全村都姓雷，他就叫雷火笼。
雷火笼从小就健壮，国字脸长得十分周正。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雷火笼6岁时患了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左腿跛了，走路一摇一晃像艄公划船。到了15岁的时候，父母相继去世。雷火笼就以放牛为生。为了强身健体，他学了一身好拳术，尤其对畲家拳更是十分地娴熟。眼看他长成了小伙子，男婚女嫁，可没有一个布妮仔会看上一个跛子。雷火笼到了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雷火笼想女人想得厉害，就闹出一个笑话。那年腊月天，戏班来虹坪村演戏，花旦长得很俊，咿咿呀呀地唱，雷火笼的目光须臾不停地舔着花旦粉嫩的脸庞，激动得一用力，夹在两腿间取暖的火笼内钵“哄”一声响，裂成几瓣，火灰纷纷掉落，烫了雷火笼的脚，他竟然一点痛感都没有，却引来身旁人们一片哄笑。从此“雷火笼看女人夹破火笼”的故事传开了，雷火笼的名字前面被人加上破字，叫他破火笼。
雷火笼挨到了四十边，还是一个人单过。他的家安在村边小山坡向阳的地方，是一座茅草屋。他把茅草屋拾掇得有条不紊。他用勤劳的双手开垦出一片田地，还养十多头牛，家里有鸡有鸭，日子过得虽然单调但富足。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企盼有一个女人能走进他的茅屋。
可是女人没盼来，雷火笼却出事了。
这是春日的一天，雷火笼在离村子三里的山上放牛。他把牛放在山坡上吃草，自己在山林里砍柴。一上午他快乐极了，唱了一首又一首山歌。还没到中午，雷火笼就感到了肚子饿，他家里炖着一罐猪蹄和猪头肉，他这会儿有点馋，就把牛群吆喝拢来，挑着柴、赶着牛，往回家的路上走。离村子只有半里地时，一头落到队伍后头的牛牯，突然拼命地往前赶来。雷火笼走在大道旁，冷不丁被这头牛牯一挤，打个趔趄，连人带柴从道旁滚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幸好雷火笼滚了两丈左右，就被崖上一棵小松树拦住了。一担柴摔到了谷底，粉身碎骨。他死命抱住小松树，小松树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时间一长，它就会被压得断裂开来，一旦枝断根起，人到了谷底就成了齑粉。雷火笼心惊胆战，不敢睁眼，只是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哟！救命哟！……”
四野寂静无声。
雷火笼的心渐渐往下沉，他依稀见到了青面的阎王爷，手压案桌，凶神恶煞，将他的姓名雷火笼谱成简单的曲调低吟浅唱着……
忽然，上面好像有人的声音。雷火笼赶紧喊了几声“救命”，试着睁开眼往上看，有一条粗粗的棕绳垂下来，落到雷火笼头顶。
雷火笼眼睛一亮，阎王爷的影子隐去，心里骤然间有了亮色。他试着左手放开小松树，抓住棕绳，抓得紧紧的，尔后，右手也抓住棕绳。上方有人开始用力拉动，雷火笼的两只脚板踩着悬崖石头缝隙助力，闭着眼睛全力往上攀。
不一会，他被拉到道路上来了。
雷火笼躺在道路中央，全身哆嗦，满头满脸都是虚汗，腿肚子直抽搐，眼睛还是不敢睁开。
“好一个胆小鬼！哈哈哈……”
一阵宏亮的笑声在头顶上响起。
雷火笼睁开眼，但一时还看不清爽，“你？”
“我是你救命恩人！”
雷火笼这时候看清了，救他的是一个高大粗壮的外国人，高鼻子，蓝眼睛，金黄头发卷得像海螺，胡子两边向上成了弯钩。他居高临下，盯着雷火笼，眼里有一种鄙夷的神情。
“是番仔哥救我？”雷火笼心里很困惑。这里的人称外国人为番仔哥。雷火笼听说过英法联军将北京圆明园抢劫一空后火烧圆明园的事情，他对番仔哥有一种本能的反感。
那个人说话了，用的是纯正的汉语：
“中国人，我救了你的命，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
雷火笼愣怔片刻之后，身子停止哆嗦，站起身，嗫嚅着：
“你是番仔哥？”
“NO!NO！”那人很不屑地撇撇嘴，“无礼！我是大不列颠帝国的臣民！”他趾高气扬地说。
大发颠？雷火笼心里觉得好笑，但是他忍着。他说：“不管你是哪一国人，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向你鞠躬了。”
雷火笼向英国人三鞠躬。
“这就对了。”英国人说。
雷火笼问：“朋友，你叫啥名字？”
那人说：“我叫彼夫劳贵。”
雷火笼好生奇怪，“皮肤闹鬼？”
那人一字一板纠正道：“彼—夫—劳—贵！”
雷火笼明白了，点点头。这时，他见到彼夫劳贵身边立着一匹枣红马，彼夫劳贵正把棕绳缠到马鞍上。雷火笼心想，如果没有这根棕绳，今天自己就没命了。于是，他充满感激的目光久久在棕绳上停留。“只是我不明白，彼夫劳贵朋友，你骑着马又带着绳子来做什么？”
彼得劳贵说：“给你们带来文明。”
雷火笼一头雾水：“这我就不懂了。”
“你是不懂。”彼得劳贵说，“你们中国人太愚昧，大英帝国来拯救你们——”
“拯救？”雷火笼截断他的话。
“对，拯救！是拯救，就像刚才我拯救你的性命一样。”
“可是我们中国没像我一样从悬崖上跌落下去呀！”
“跌落了！比你刚才跌落得还深。”
雷火笼不信，一个劲地摇头。
彼夫劳贵继续说：“具体地说，我是传教士，上帝的忠实仆人，来你们县教堂传道已经三月有余。”
哦，他是专门画十字架劝人上天堂实际是骗人下地狱的那种人。“今天是不是上帝引你来救我？”
“你怕没那么大的面子。”彼夫劳贵说，“夏天快到了，我骑着马到凉爽的山区走一走，看看什么地方适应建造避暑小寓。”
“那你带绳子是丈量土地？”
“看来你不傻。”
雷火笼心想，这就日怪了，占用别人国度的土地，就跟占用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这样想着，雷火笼不由往前走了几步。彼夫劳贵看清了他是一个跛脚。他指着雷火笼哈哈大笑起来，叫道：“东亚病夫！又一个东亚病夫！”
雷火笼很生气，觉得受了侮辱，要不是彼夫劳贵救过他的命，他会一拳砸向他鼻梁的。他忍住心底冒上来的暗火，愤愤地说：
“我不是东亚病夫！我没有病，只是走路不那么利索，其实我的身体好得很。”
“我救了你的命，”彼夫劳贵盯着雷火笼，“你如何报答我？”
雷火笼诚挚地说：“要报答！要报答！知恩不报非君子，我请你到我家里，我宰鸡宰鸭招待你，还有三年酿的老酒任你喝。”
彼夫劳贵也感到肚子饿了，就说：“走，到你家吃顿饭。”
他翻身上了枣红马。
“请！”
雷火笼一跛一跛地前面领路，他走得挺快，枣红马踏着碎步小跑，才跟得上他。
半里路一晃就到了。雷火笼的茅屋下面是陡坡，石头嶙峋，彼夫劳贵只得下了马，牵着马缰绳随雷火笼沿石阶而上。
雷火笼跑到茅屋旁的牛棚里看了看，牛已经尽数主动归栏，他放心了，跑回来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了挂在大门上的铁锁，将已经把枣红马拴到柿树头的彼夫劳贵迎进屋去。
彼夫劳贵见屋子如此简陋，皱了眉头，但是他看清屋里拾掇得纤尘不染，各式家具摆得有条不紊，他的眉头舒开了。
雷火笼搬来方凳，让彼夫劳贵坐着。
“你的家境不怎么样，可是空气顶好。”彼夫劳贵说，“吸着这样的空气，人会长命的。”
雷火笼说：“你坐。我去杀一只鸡一只鸭陪你喝酒，不消半个时辰的。”
“能快点吗？”彼夫劳贵有些猴急。
“如果你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你拿什么给我吃？”
“我有现成的猪蹄猪头肉和三年老酒。”
“那我不妨先用点。”
“好嘞。”
雷火笼就从厨房的木头架子上，取了一罐炖烂了的猪蹄猪头肉和一坛老酒，摆到饭桌上，斟了酒，让彼夫劳贵先用。
彼夫劳贵也就不客气，他慢条斯理地吃开了。
雷火笼到鸡鸭栏里抓了一只鸡和一只鸭，麻利地宰杀了，烧汤、拔毛、开膛，煮了一大盆，又温了酒，端到桌上。“来，喝酒吃肉。”
彼夫劳贵放开肚皮，猛吃猛喝。
“这人怎么跟饿鬼一样？”雷火笼心里有点纳闷，“我的吃相倒比他文雅，还大言不惭地要给中国带来文明哩。”
吃饱喝足，彼夫劳贵的脸上红酡酡的，冒出一层油汗，他已经微醉，打着饱嗝伸着懒腰，嘴里呵出浓烈的酒气。
“还要吃点米饭吗？”雷火笼问。
彼夫劳贵翻了翻蓝眼珠：“你是想撑死我？”
“岂敢，岂敢。”
彼夫劳贵探头往屋里屋外睃了几眼，问：“救命大恩就这样算报答？”
雷火笼谦卑地说：“不，不，我还要送你一篮鸡蛋。”
“鸡蛋？”
彼夫劳贵不置可否。
雷火笼提了竹篮子，到鸡棚里捡鸡蛋去。
彼夫劳贵站立起来，在厨房里踱步，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贵重的物件。踅到墙边两层的木头架子旁，他忽然发现酒坛边放着一卷东西，顺手拿起来一看，是布轴。打开布轴时，彼夫劳贵眼睛发亮了：这是一幅长卷连环画，彩色人像栩栩如生，布轴有些年代了，呈黄白色，且有斑斑点点汗渍。
彼夫劳贵觉得这下发现宝贝了。当然，他不明底细。这是一卷山哈的祖图。本族的始祖盘瓠，辅助帝喾高辛保卫江山社稷，取下了入侵番王的首级，立下安邦定国的大功，被高辛帝招为东床驸马，与三公主成亲，生三男一女，分别为盘、蓝、雷、钟四姓人的祖先。高辛皇帝敕赐瓠子孙免徭役。不知哪一代祖宗，有了新创造，用一尺五寸宽、十七八米长的布轴，精心绘了连环画，将盘瓠事迹一段段展开，每段均有简要说明，序文上有高辛皇帝和以后历代皇帝的敕书。这就是山哈祖图。山哈祖图基本上一村一卷，或藏于祠堂，或寄放私宅，族人均妥为保管。每年三月三和八月十五两次在祠堂里祭祖迎祖宗神像，必须展开祖图举行祭奠仪式。
彼夫劳贵曾在英国当过图书管理员，业余爱好拳击，由于体格的优势，一双拳头让好几个国家的拳师做了手下败将。这时，他展开祖图逐段细看，不禁笑逐颜开。他强烈意识到，这是一件奇物！将这奇物拿回大英帝国，可以展示一个弱小民族的野蛮史，越奇越宝贵，金条英镑会撑破皮箱的。
这当儿雷火笼提着一篮鸡蛋进来了，他见彼夫劳贵在翻看祖图，不由打个愣怔。他恨自己粗心大意。虹坪村的祖图是各户轮流保管，一户保管一年，这一年祭祖费用由保管户承担。今年轮到雷火笼，他原先是把祖图存放在里屋箱底的，可是一个月前的三月三祭祖，祖图用后，雷火笼顺手把它放在厨房旁的木架上。这会儿他后悔得直想把自己舌头咬烂。他放下篮子，跑过去对彼夫劳贵说：“这是山哈祖图，外人不能看。”
彼夫劳贵一手持图，一手推了雷火笼一把。
雷火笼打个趔趄。
彼夫劳贵摸摸肥厚的下巴，放肆地笑。
“你们小族人太原始了，太野蛮了，怎么信这种东西？”彼夫劳贵说，“祖图呀，灵牌呀，神位呀，全是魔鬼派生出来的东西。藏着这种东西你们会遭殃的，上帝会惩罚你们的，这东西必须由我带回县教堂，由教会代为保管！”
有如当头棒喝，雷火笼愣怔了。
“山哈的祖图由你们番仔哥保管？”
“这是上帝的旨意。”彼夫劳贵说，“今天我救了你的命，发现了你们的祖图并取走祖图，这都是上帝英明的安排。”
雷火笼嚷道：“不，我不相信上帝！”
“不相信上帝？可要相信我的拳头。”
彼夫劳贵挥舞了一下粗壮的拳头。
这番仔哥怎么这样不讲理？雷火笼火气直冲天灵盖，不由分说，冲上前去，拼命抢夺，终于把祖图夺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彼夫劳贵又来抢夺，两人推搡到门外土坪上。
推搡抢夺中，雷火笼嚷道：“这是山哈的魂，山哈的命，要是让你番仔哥抢去，祖宗在天之灵饶不了我，虹坪全村人饶不了我。”
彼夫劳贵嚷道：“你就不怕我饶不了你？”
雷火笼瞪着彼夫劳贵，“你？”
彼夫劳贵趾高气扬地说：
“你们的皇帝都怕我们大英帝国——”
“你不要胡咧咧，”雷火笼顶回去，“我们泱泱大国的皇帝会怕你们大发颠？”
彼夫劳贵不屑地说：“你们的慈禧太后都怕我们！”
“慈禧太后是慈禧太后，”雷火笼吼道，“我火笼太后不怕你！”
“鸡巴太后你！”
彼夫劳贵一个黑虎偷心，铁拳有千钧力，冷不丁把雷火笼打得趴下了，他从雷火笼怀里把祖图抢了过去。“你的命都是我救下的，你就不能把祖图送给我？”
他抱着祖图，大步向枣红马走过去。
雷火笼忍痛一跃而起，提着那一篮鸡蛋冲出门去，抓起鸡蛋向就要上马的彼夫劳贵脸上掷去，一掷一个准，鸡蛋在彼夫劳贵脸上开花。雷火笼连连飞快掷去，有两个鸡蛋砸中彼夫劳贵的眼睛，使他睁不开眼。雷火笼箭步冲上前去，拼死夺回了祖图。
雷火笼抱着祖图往屋里跑去，跑了几步，却被彼夫劳贵拖住了。
彼夫劳贵一边抹着白花花的脸上稀屎一样的鸡蛋液，一边嚷道：
“我会轻易地打死你，拿走祖图，你相信吗？”
雷火笼吼道：
“你可以拿走我的命，但是你拿不走祖图！”
彼夫劳贵两只拳头左右开弓，呼呼生风，流星般猛击雷火笼。雷火笼连连后退，躲闪着彼夫劳贵的击打。雷火笼边后退边把祖图掷到屋里去，尔后停止了后退，看准彼夫劳贵打来的手臂，轻轻闪过，伸手接住他的手腕，施展分筋错骨的指功，狠劲一捏。彼夫劳贵“哎哟”一声，慌了手脚，太阳穴上挨了雷火笼一拳，踉跄了几步。雷火笼吼道：“你从圆明园抢起，抢到我家来啦？我操你的娘！”
雷火笼再用拳头猛击彼夫劳贵时，却吃了亏，他被彼夫劳贵铁脚一扫，身子失去平衡，掼倒了。彼夫劳贵顺势抬起铁脚，往他腹部连连猛跺。雷火笼痛得两眼翻白，但他拼死抓住彼夫劳贵的脚脖，捏得他嗷嗷叫着倒退几步。
雷火笼一跃而起，口中喷出一股鲜血，像利剑一般飞刺彼夫劳贵。这是雷火笼又一绝招——水镖，凭内气射出，血水便硬似箭矢。
血水钻胸，彼夫劳贵晕了头，身子往后一仰。
雷火笼冲过去，顺势抱住彼夫劳贵，咬碎钢牙将他举到头顶，旋转一圈，大吼一声，狠劲摔了出去，像扔一个沉重的石槽。一出手，自己也倒地了。
彼夫劳贵飞下陡坡，头撞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脑壳塌陷，红白相间的液体四处飞溅，污染了周围的空气。
雷火笼腹部剧痛，哇哇呕吐，鲜血洇红了地面。
鲜血吐尽的时候，雷火笼依稀觉得自己在奈何桥上艰难地跋涉，头上有烈日暴晒，地下有蒺藜刺脚。他苍白的嘴唇翕张几下：“祖图！山哈祖图！”
那时闽东虹坪村的畲民生活很苦，有“番薯米做粮草，火笼当棉袄”的说法。村里的人大半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取个文雅的名字，就锄头扁担立夏小满地乱叫。有户人家干脆给自己儿子起名叫火笼，全村都姓雷，他就叫雷火笼。
雷火笼从小就健壮，国字脸长得十分周正。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雷火笼6岁时患了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左腿跛了，走路一摇一晃像艄公划船。到了15岁的时候，父母相继去世。雷火笼就以放牛为生。为了强身健体，他学了一身好拳术，尤其对畲家拳更是十分地娴熟。眼看他长成了小伙子，男婚女嫁，可没有一个布妮仔会看上一个跛子。雷火笼到了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雷火笼想女人想得厉害，就闹出一个笑话。那年腊月天，戏班来虹坪村演戏，花旦长得很俊，咿咿呀呀地唱，雷火笼的目光须臾不停地舔着花旦粉嫩的脸庞，激动得一用力，夹在两腿间取暖的火笼内钵“哄”一声响，裂成几瓣，火灰纷纷掉落，烫了雷火笼的脚，他竟然一点痛感都没有，却引来身旁人们一片哄笑。从此“雷火笼看女人夹破火笼”的故事传开了，雷火笼的名字前面被人加上破字，叫他破火笼。
雷火笼挨到了四十边，还是一个人单过。他的家安在村边小山坡向阳的地方，是一座茅草屋。他把茅草屋拾掇得有条不紊。他用勤劳的双手开垦出一片田地，还养十多头牛，家里有鸡有鸭，日子过得虽然单调但富足。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企盼有一个女人能走进他的茅屋。
可是女人没盼来，雷火笼却出事了。
这是春日的一天，雷火笼在离村子三里的山上放牛。他把牛放在山坡上吃草，自己在山林里砍柴。一上午他快乐极了，唱了一首又一首山歌。还没到中午，雷火笼就感到了肚子饿，他家里炖着一罐猪蹄和猪头肉，他这会儿有点馋，就把牛群吆喝拢来，挑着柴、赶着牛，往回家的路上走。离村子只有半里地时，一头落到队伍后头的牛牯，突然拼命地往前赶来。雷火笼走在大道旁，冷不丁被这头牛牯一挤，打个趔趄，连人带柴从道旁滚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幸好雷火笼滚了两丈左右，就被崖上一棵小松树拦住了。一担柴摔到了谷底，粉身碎骨。他死命抱住小松树，小松树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时间一长，它就会被压得断裂开来，一旦枝断根起，人到了谷底就成了齑粉。雷火笼心惊胆战，不敢睁眼，只是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哟！救命哟！……”
四野寂静无声。
雷火笼的心渐渐往下沉，他依稀见到了青面的阎王爷，手压案桌，凶神恶煞，将他的姓名雷火笼谱成简单的曲调低吟浅唱着……
忽然，上面好像有人的声音。雷火笼赶紧喊了几声“救命”，试着睁开眼往上看，有一条粗粗的棕绳垂下来，落到雷火笼头顶。
雷火笼眼睛一亮，阎王爷的影子隐去，心里骤然间有了亮色。他试着左手放开小松树，抓住棕绳，抓得紧紧的，尔后，右手也抓住棕绳。上方有人开始用力拉动，雷火笼的两只脚板踩着悬崖石头缝隙助力，闭着眼睛全力往上攀。
不一会，他被拉到道路上来了。
雷火笼躺在道路中央，全身哆嗦，满头满脸都是虚汗，腿肚子直抽搐，眼睛还是不敢睁开。
“好一个胆小鬼！哈哈哈……”
一阵宏亮的笑声在头顶上响起。
雷火笼睁开眼，但一时还看不清爽，“你？”
“我是你救命恩人！”
雷火笼这时候看清了，救他的是一个高大粗壮的外国人，高鼻子，蓝眼睛，金黄头发卷得像海螺，胡子两边向上成了弯钩。他居高临下，盯着雷火笼，眼里有一种鄙夷的神情。
“是番仔哥救我？”雷火笼心里很困惑。这里的人称外国人为番仔哥。雷火笼听说过英法联军将北京圆明园抢劫一空后火烧圆明园的事情，他对番仔哥有一种本能的反感。
那个人说话了，用的是纯正的汉语：
“中国人，我救了你的命，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
雷火笼愣怔片刻之后，身子停止哆嗦，站起身，嗫嚅着：
“你是番仔哥？”
“NO!NO！”那人很不屑地撇撇嘴，“无礼！我是大不列颠帝国的臣民！”他趾高气扬地说。
大发颠？雷火笼心里觉得好笑，但是他忍着。他说：“不管你是哪一国人，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向你鞠躬了。”
雷火笼向英国人三鞠躬。
“这就对了。”英国人说。
雷火笼问：“朋友，你叫啥名字？”
那人说：“我叫彼夫劳贵。”
雷火笼好生奇怪，“皮肤闹鬼？”
那人一字一板纠正道：“彼—夫—劳—贵！”
雷火笼明白了，点点头。这时，他见到彼夫劳贵身边立着一匹枣红马，彼夫劳贵正把棕绳缠到马鞍上。雷火笼心想，如果没有这根棕绳，今天自己就没命了。于是，他充满感激的目光久久在棕绳上停留。“只是我不明白，彼夫劳贵朋友，你骑着马又带着绳子来做什么？”
彼得劳贵说：“给你们带来文明。”
雷火笼一头雾水：“这我就不懂了。”
“你是不懂。”彼得劳贵说，“你们中国人太愚昧，大英帝国来拯救你们——”
“拯救？”雷火笼截断他的话。
“对，拯救！是拯救，就像刚才我拯救你的性命一样。”
“可是我们中国没像我一样从悬崖上跌落下去呀！”
“跌落了！比你刚才跌落得还深。”
雷火笼不信，一个劲地摇头。
彼夫劳贵继续说：“具体地说，我是传教士，上帝的忠实仆人，来你们县教堂传道已经三月有余。”
哦，他是专门画十字架劝人上天堂实际是骗人下地狱的那种人。“今天是不是上帝引你来救我？”
“你怕没那么大的面子。”彼夫劳贵说，“夏天快到了，我骑着马到凉爽的山区走一走，看看什么地方适应建造避暑小寓。”
“那你带绳子是丈量土地？”
“看来你不傻。”
雷火笼心想，这就日怪了，占用别人国度的土地，就跟占用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这样想着，雷火笼不由往前走了几步。彼夫劳贵看清了他是一个跛脚。他指着雷火笼哈哈大笑起来，叫道：“东亚病夫！又一个东亚病夫！”
雷火笼很生气，觉得受了侮辱，要不是彼夫劳贵救过他的命，他会一拳砸向他鼻梁的。他忍住心底冒上来的暗火，愤愤地说：
“我不是东亚病夫！我没有病，只是走路不那么利索，其实我的身体好得很。”
“我救了你的命，”彼夫劳贵盯着雷火笼，“你如何报答我？”
雷火笼诚挚地说：“要报答！要报答！知恩不报非君子，我请你到我家里，我宰鸡宰鸭招待你，还有三年酿的老酒任你喝。”
彼夫劳贵也感到肚子饿了，就说：“走，到你家吃顿饭。”
他翻身上了枣红马。
“请！”
雷火笼一跛一跛地前面领路，他走得挺快，枣红马踏着碎步小跑，才跟得上他。
半里路一晃就到了。雷火笼的茅屋下面是陡坡，石头嶙峋，彼夫劳贵只得下了马，牵着马缰绳随雷火笼沿石阶而上。
雷火笼跑到茅屋旁的牛棚里看了看，牛已经尽数主动归栏，他放心了，跑回来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了挂在大门上的铁锁，将已经把枣红马拴到柿树头的彼夫劳贵迎进屋去。
彼夫劳贵见屋子如此简陋，皱了眉头，但是他看清屋里拾掇得纤尘不染，各式家具摆得有条不紊，他的眉头舒开了。
雷火笼搬来方凳，让彼夫劳贵坐着。
“你的家境不怎么样，可是空气顶好。”彼夫劳贵说，“吸着这样的空气，人会长命的。”
雷火笼说：“你坐。我去杀一只鸡一只鸭陪你喝酒，不消半个时辰的。”
“能快点吗？”彼夫劳贵有些猴急。
“如果你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你拿什么给我吃？”
“我有现成的猪蹄猪头肉和三年老酒。”
“那我不妨先用点。”
“好嘞。”
雷火笼就从厨房的木头架子上，取了一罐炖烂了的猪蹄猪头肉和一坛老酒，摆到饭桌上，斟了酒，让彼夫劳贵先用。
彼夫劳贵也就不客气，他慢条斯理地吃开了。
雷火笼到鸡鸭栏里抓了一只鸡和一只鸭，麻利地宰杀了，烧汤、拔毛、开膛，煮了一大盆，又温了酒，端到桌上。“来，喝酒吃肉。”
彼夫劳贵放开肚皮，猛吃猛喝。
“这人怎么跟饿鬼一样？”雷火笼心里有点纳闷，“我的吃相倒比他文雅，还大言不惭地要给中国带来文明哩。”
吃饱喝足，彼夫劳贵的脸上红酡酡的，冒出一层油汗，他已经微醉，打着饱嗝伸着懒腰，嘴里呵出浓烈的酒气。
“还要吃点米饭吗？”雷火笼问。
彼夫劳贵翻了翻蓝眼珠：“你是想撑死我？”
“岂敢，岂敢。”
彼夫劳贵探头往屋里屋外睃了几眼，问：“救命大恩就这样算报答？”
雷火笼谦卑地说：“不，不，我还要送你一篮鸡蛋。”
“鸡蛋？”
彼夫劳贵不置可否。
雷火笼提了竹篮子，到鸡棚里捡鸡蛋去。
彼夫劳贵站立起来，在厨房里踱步，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贵重的物件。踅到墙边两层的木头架子旁，他忽然发现酒坛边放着一卷东西，顺手拿起来一看，是布轴。打开布轴时，彼夫劳贵眼睛发亮了：这是一幅长卷连环画，彩色人像栩栩如生，布轴有些年代了，呈黄白色，且有斑斑点点汗渍。
彼夫劳贵觉得这下发现宝贝了。当然，他不明底细。这是一卷山哈的祖图。本族的始祖盘瓠，辅助帝喾高辛保卫江山社稷，取下了入侵番王的首级，立下安邦定国的大功，被高辛帝招为东床驸马，与三公主成亲，生三男一女，分别为盘、蓝、雷、钟四姓人的祖先。高辛皇帝敕赐瓠子孙免徭役。不知哪一代祖宗，有了新创造，用一尺五寸宽、十七八米长的布轴，精心绘了连环画，将盘瓠事迹一段段展开，每段均有简要说明，序文上有高辛皇帝和以后历代皇帝的敕书。这就是山哈祖图。山哈祖图基本上一村一卷，或藏于祠堂，或寄放私宅，族人均妥为保管。每年三月三和八月十五两次在祠堂里祭祖迎祖宗神像，必须展开祖图举行祭奠仪式。
彼夫劳贵曾在英国当过图书管理员，业余爱好拳击，由于体格的优势，一双拳头让好几个国家的拳师做了手下败将。这时，他展开祖图逐段细看，不禁笑逐颜开。他强烈意识到，这是一件奇物！将这奇物拿回大英帝国，可以展示一个弱小民族的野蛮史，越奇越宝贵，金条英镑会撑破皮箱的。
这当儿雷火笼提着一篮鸡蛋进来了，他见彼夫劳贵在翻看祖图，不由打个愣怔。他恨自己粗心大意。虹坪村的祖图是各户轮流保管，一户保管一年，这一年祭祖费用由保管户承担。今年轮到雷火笼，他原先是把祖图存放在里屋箱底的，可是一个月前的三月三祭祖，祖图用后，雷火笼顺手把它放在厨房旁的木架上。这会儿他后悔得直想把自己舌头咬烂。他放下篮子，跑过去对彼夫劳贵说：“这是山哈祖图，外人不能看。”
彼夫劳贵一手持图，一手推了雷火笼一把。
雷火笼打个趔趄。
彼夫劳贵摸摸肥厚的下巴，放肆地笑。
“你们小族人太原始了，太野蛮了，怎么信这种东西？”彼夫劳贵说，“祖图呀，灵牌呀，神位呀，全是魔鬼派生出来的东西。藏着这种东西你们会遭殃的，上帝会惩罚你们的，这东西必须由我带回县教堂，由教会代为保管！”
有如当头棒喝，雷火笼愣怔了。
“山哈的祖图由你们番仔哥保管？”
“这是上帝的旨意。”彼夫劳贵说，“今天我救了你的命，发现了你们的祖图并取走祖图，这都是上帝英明的安排。”
雷火笼嚷道：“不，我不相信上帝！”
“不相信上帝？可要相信我的拳头。”
彼夫劳贵挥舞了一下粗壮的拳头。
这番仔哥怎么这样不讲理？雷火笼火气直冲天灵盖，不由分说，冲上前去，拼命抢夺，终于把祖图夺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彼夫劳贵又来抢夺，两人推搡到门外土坪上。
推搡抢夺中，雷火笼嚷道：“这是山哈的魂，山哈的命，要是让你番仔哥抢去，祖宗在天之灵饶不了我，虹坪全村人饶不了我。”
彼夫劳贵嚷道：“你就不怕我饶不了你？”
雷火笼瞪着彼夫劳贵，“你？”
彼夫劳贵趾高气扬地说：
“你们的皇帝都怕我们大英帝国——”
“你不要胡咧咧，”雷火笼顶回去，“我们泱泱大国的皇帝会怕你们大发颠？”
彼夫劳贵不屑地说：“你们的慈禧太后都怕我们！”
“慈禧太后是慈禧太后，”雷火笼吼道，“我火笼太后不怕你！”
“鸡巴太后你！”
彼夫劳贵一个黑虎偷心，铁拳有千钧力，冷不丁把雷火笼打得趴下了，他从雷火笼怀里把祖图抢了过去。“你的命都是我救下的，你就不能把祖图送给我？”
他抱着祖图，大步向枣红马走过去。
雷火笼忍痛一跃而起，提着那一篮鸡蛋冲出门去，抓起鸡蛋向就要上马的彼夫劳贵脸上掷去，一掷一个准，鸡蛋在彼夫劳贵脸上开花。雷火笼连连飞快掷去，有两个鸡蛋砸中彼夫劳贵的眼睛，使他睁不开眼。雷火笼箭步冲上前去，拼死夺回了祖图。
雷火笼抱着祖图往屋里跑去，跑了几步，却被彼夫劳贵拖住了。
彼夫劳贵一边抹着白花花的脸上稀屎一样的鸡蛋液，一边嚷道：
“我会轻易地打死你，拿走祖图，你相信吗？”
雷火笼吼道：
“你可以拿走我的命，但是你拿不走祖图！”
彼夫劳贵两只拳头左右开弓，呼呼生风，流星般猛击雷火笼。雷火笼连连后退，躲闪着彼夫劳贵的击打。雷火笼边后退边把祖图掷到屋里去，尔后停止了后退，看准彼夫劳贵打来的手臂，轻轻闪过，伸手接住他的手腕，施展分筋错骨的指功，狠劲一捏。彼夫劳贵“哎哟”一声，慌了手脚，太阳穴上挨了雷火笼一拳，踉跄了几步。雷火笼吼道：“你从圆明园抢起，抢到我家来啦？我操你的娘！”
雷火笼再用拳头猛击彼夫劳贵时，却吃了亏，他被彼夫劳贵铁脚一扫，身子失去平衡，掼倒了。彼夫劳贵顺势抬起铁脚，往他腹部连连猛跺。雷火笼痛得两眼翻白，但他拼死抓住彼夫劳贵的脚脖，捏得他嗷嗷叫着倒退几步。
雷火笼一跃而起，口中喷出一股鲜血，像利剑一般飞刺彼夫劳贵。这是雷火笼又一绝招——水镖，凭内气射出，血水便硬似箭矢。
血水钻胸，彼夫劳贵晕了头，身子往后一仰。
雷火笼冲过去，顺势抱住彼夫劳贵，咬碎钢牙将他举到头顶，旋转一圈，大吼一声，狠劲摔了出去，像扔一个沉重的石槽。一出手，自己也倒地了。
彼夫劳贵飞下陡坡，头撞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脑壳塌陷，红白相间的液体四处飞溅，污染了周围的空气。
雷火笼腹部剧痛，哇哇呕吐，鲜血洇红了地面。
鲜血吐尽的时候，雷火笼依稀觉得自己在奈何桥上艰难地跋涉，头上有烈日暴晒，地下有蒺藜刺脚。他苍白的嘴唇翕张几下：“祖图！山哈祖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