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内容
蓝有剩觉得醉后将醒未醒那一刻快活得很。这会儿他正沉醉在这种快活之中。墙上的石英钟已近十二点，秋阳朗朗地挂在中天，后门山上少男少女在盘山歌，其声悠扬婉转极富弹性，使人联想到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可惜蓝有剩听不清爽，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唱。
他真要敞开喉咙野野地唱上一回了。他心里有乐事，而且是在受委屈之后，这就显得格外珍贵。
五天前，他出席了钟三界的婚宴，有意外收获。钟三界是他中学时的同学，邻村，回乡后常来往。可是钟三界家的钞票并没有叠到膝盖深，讨一门亲累得直喘气。他阿爸钟斋老汉四处借钱办酒席，都空着两手回来。后来只得决意因陋就简，办两三桌酬谢至亲密友就算了。可是乡亲们不依：别个办酒至少十几二十桌，这成村俗了，你想犯规？亲戚们坚决反对：你这样做是贬了我们。钟三界也哭丧着脸骂阿爸：你这是存心让我出丑！钟斋老汉气得胡须竖起：“体面我懂得！可是钱呢？你把我剁了肉卖去吧！”吼完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后来亲戚们帮着，借的借，捐的捐，还是办了二十桌，够丰盛。本村每户请一个，外面拐弯抹角沾得上一点边儿见得到一点影儿的都请到了。倘若简办，准定没有蓝有剩的份儿。蓝有剩庆幸自己的口福。
酒过三巡，钟三界的姑夫成了席上最活跃的人物。这小老头俨然凯旋门下的将军。“这一回要不是我做姑夫的出阵，轮得到你们喝喜酒吗？哈哈！”他仰头灌下一盅酒。
桌上的人红脸流油地附和，或炒糖豆喂他，或拐着弯表示谢忱，喜鹊登枝闹喳喳。只有蓝有剩平板着脸，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然你还做啥姑夫，干脆叫柴禾。”
“你这后生崽，”姑夫紫檀脸上不高兴了，“这全盘酒席多半是我办下来的，容易吗？”
“没什么。”蓝有剩说。
“哼！”姑夫打着响鼻，把头转到一边去，再也不看蓝有剩，目光在众人脸上游弋，透出一种奇特的热乎。“这厨师手头好钝，趁着下一道菜没出来，我给大家讲一个有趣的事听听。”
满桌一应声：“好。”
姑夫不仅人缘好，口才也是端得上桌面的。于是，一个有声有色的故事钻了酒菜的间隙，在酒桌上传着——
事情发生在某某村——姑夫深知如何避嫌，把村名隐去了。
这个村崇尚吃喝，不喜文墨，连一个书生都没有，吃喝倒出了些名人，有口皆碑。现如今做了白木耳和香菇，村里富足了，吃风更盛。其中有个后生崽名列前茅。后生崽名字不详，只是他说过一句话：“我胃口极棒，秤砣落肚也化得开。”这里暂且叫他“秤砣化”吧。
秤砣化饱食的机会俯首可拾，全不当一回事。村里每一户都做白木耳和香菇，几乎每天都有人接菌。七八个人辛苦一场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山珍海味，佳肴美馔，瓶装好酒，坐下来慢慢享用，肚子不圆脚跟不浮动则不散伙。几乎没有秤砣化不在场的。
秤砣化有了这等待遇，便把心劲松懈了。接菌一般都在夜间进行。秤砣化为了饱口福，白天诸事不干，扫帚横到地上也要叫阿爸去扶起，整天价躺在床上压草席，养精蓄锐，好应付晚上的场面。由于他接菌认真，有的东家还偷偷地给他塞红包。久而久之，就引起伙伴们的忌恨。
有一回在一位中年寡妇家接菌，别人吃饱夜餐走开了，秤砣化还稳坐在那儿，一边手撕兔肉，狼吞虎咽；一边喝着葡萄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转瞬间大碗的兔肉化为乌有，秤砣化就吃红糖糍粑。
寡妇立在桌旁看他吃，小心翼翼地说：“兄弟，你还没吃饱？太胀了也不好。”秤砣化侧过脸瞪她：“舍不得？”寡妇当即脸上飞朱，“哪里话！我是怕你伤了身子。”秤砣化嗤一声笑了，“你好心多虑了，再给我开瓶红葡萄酒，这碗糍粑我吃不下去，头朝地走路给你看。”说着挟糍粑的筷子加速运动，喉结频繁上下推移，咀嚼得稀里哗啦。
这咀嚼声像巨浪拍石，冲击着寡妇的神经。她脸上泛白，如窗户纸般，额际间有冷汗冒出，气虚地叫嚷：“别吃了，别吃了，我求求你！”双膝软软地要下跪。
原来这寡妇有过伤心事：1962年国家刚渡过难关，农民终于可以吃饱饭了。他丈夫饿怕了，一听见“食堂”二字全身就痉挛。有一回他碰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村里有人跟他赌吃三十块礼饼，吃得下白吃，吃不下双倍罚。这汉子狠劲全部吃下。回到家里肚子胀如鼓，肚皮绷紧，蹲不下躺不得，直立着呀呀呻吟。老婆吓坏了，忙给他揉肚皮。只听腹内隐约一声钝响，汉子就倒了去，两脚踢腾，七窍冒血，眼珠暴凸，须臾断了气。从那时起，寡妇就见不得人家暴饮暴食。
可是秤砣化没理会这个，还在吃，还在喝，过量的酒精使他满脸涨红，两眼迷蒙，透出一股邪气，觑着寡妇浪声说：“别怕，我又没吃你。”把手搭到寡妇肩上。寡妇“哎哟”叫了一声，软软地瘫到地上，闭眼咬牙打颤颤。
秤砣化一惊，酒醒了大半，慌忙离座，俯下身，双手插进女人两腋，尽力往上提。
“流氓！调戏妇女！”十几个后生崽冲了进来。原来，忌恨秤砣化的同伙没走散，合计着要看看这家伙吃到何时，还耍啥花样。他们扭住秤砣化，叫骂不休：“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坏坯！”“自家不去讨亲，原来打这算盘。”“调戏妇女还得红包。”“哦哈！”
一下子惊动了村干部，他们个个爬出热被窝，义愤填膺，要把这流氓往乡政府送。秤砣化边申辩边求情，哭哭啼啼。说得似是似非，酒气重着呢。众人愣怔了：这案子复杂哩。问问寡妇再说。无奈寡妇神志模糊，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个头脑好使的汉子灵感突发，说：“无论怎么说，扭送乡政府都是家丑外扬，毁了村里名誉，对谁都不好。倒不如罚这小子二十桌酒，全村人饱食一回。”
众声叫好。
“秤砣化蟹脚拔出肉，蚀了2000元钱，积所有的红包，还不够三分之一，只得借钱办酒请众人。”姑夫摇头晃脑，将他的故事煞个尾，“贪吃反被别人吃，千古传奇一桩。”
厅上几桌人都听得过瘾，纷纷说果真是千古传奇。
这当儿菜又上了，姑夫说得唇干舌燥，率先伸箸，大家也拾了筷子，伸向目鱼卷。
“着！”
一声吼叫，众人一惊，缩回筷子。
蓝有剩从头听到尾，不曾插一言，也没谁注意他的表情。过后人们才看清他脸上蓄着雷霆，朝钟三界的姑夫喝道：“你污蔑人！”
“我污蔑谁？”姑夫不解。
“我！”蓝有剩说，“你胡诌什么秤砣化，讲的就是我的冤枉事！有人恨我，说我调戏妇女，罚我二十桌酒，我哑巴吃黄连，想不到你老头也来欺负我，冤枉事当有味典故来讲，我跟你没完！”他怒目喷火，盯住姑夫，捋了袖子。
有人提议：“也罚他二十桌！”
蓝有剩眼睛一亮：“是呵，罚你二十桌，在座的都是见证人，都去吃。若你不让罚，别怪我粗鲁。”
姑夫叹一口气，“唉，谁叫我多嘴，我认了还不行？”
昨天晚上，蓝有剩到钟三界姑夫家喝罚酒，灌得醉醺醺的，这会儿晌午过了，才清醒过来。
有人敲门。他拉开房门。进来一个戴大盖帽的年轻人，是乡派出所的。“蓝有剩，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他真要敞开喉咙野野地唱上一回了。他心里有乐事，而且是在受委屈之后，这就显得格外珍贵。
五天前，他出席了钟三界的婚宴，有意外收获。钟三界是他中学时的同学，邻村，回乡后常来往。可是钟三界家的钞票并没有叠到膝盖深，讨一门亲累得直喘气。他阿爸钟斋老汉四处借钱办酒席，都空着两手回来。后来只得决意因陋就简，办两三桌酬谢至亲密友就算了。可是乡亲们不依：别个办酒至少十几二十桌，这成村俗了，你想犯规？亲戚们坚决反对：你这样做是贬了我们。钟三界也哭丧着脸骂阿爸：你这是存心让我出丑！钟斋老汉气得胡须竖起：“体面我懂得！可是钱呢？你把我剁了肉卖去吧！”吼完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后来亲戚们帮着，借的借，捐的捐，还是办了二十桌，够丰盛。本村每户请一个，外面拐弯抹角沾得上一点边儿见得到一点影儿的都请到了。倘若简办，准定没有蓝有剩的份儿。蓝有剩庆幸自己的口福。
酒过三巡，钟三界的姑夫成了席上最活跃的人物。这小老头俨然凯旋门下的将军。“这一回要不是我做姑夫的出阵，轮得到你们喝喜酒吗？哈哈！”他仰头灌下一盅酒。
桌上的人红脸流油地附和，或炒糖豆喂他，或拐着弯表示谢忱，喜鹊登枝闹喳喳。只有蓝有剩平板着脸，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然你还做啥姑夫，干脆叫柴禾。”
“你这后生崽，”姑夫紫檀脸上不高兴了，“这全盘酒席多半是我办下来的，容易吗？”
“没什么。”蓝有剩说。
“哼！”姑夫打着响鼻，把头转到一边去，再也不看蓝有剩，目光在众人脸上游弋，透出一种奇特的热乎。“这厨师手头好钝，趁着下一道菜没出来，我给大家讲一个有趣的事听听。”
满桌一应声：“好。”
姑夫不仅人缘好，口才也是端得上桌面的。于是，一个有声有色的故事钻了酒菜的间隙，在酒桌上传着——
事情发生在某某村——姑夫深知如何避嫌，把村名隐去了。
这个村崇尚吃喝，不喜文墨，连一个书生都没有，吃喝倒出了些名人，有口皆碑。现如今做了白木耳和香菇，村里富足了，吃风更盛。其中有个后生崽名列前茅。后生崽名字不详，只是他说过一句话：“我胃口极棒，秤砣落肚也化得开。”这里暂且叫他“秤砣化”吧。
秤砣化饱食的机会俯首可拾，全不当一回事。村里每一户都做白木耳和香菇，几乎每天都有人接菌。七八个人辛苦一场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山珍海味，佳肴美馔，瓶装好酒，坐下来慢慢享用，肚子不圆脚跟不浮动则不散伙。几乎没有秤砣化不在场的。
秤砣化有了这等待遇，便把心劲松懈了。接菌一般都在夜间进行。秤砣化为了饱口福，白天诸事不干，扫帚横到地上也要叫阿爸去扶起，整天价躺在床上压草席，养精蓄锐，好应付晚上的场面。由于他接菌认真，有的东家还偷偷地给他塞红包。久而久之，就引起伙伴们的忌恨。
有一回在一位中年寡妇家接菌，别人吃饱夜餐走开了，秤砣化还稳坐在那儿，一边手撕兔肉，狼吞虎咽；一边喝着葡萄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转瞬间大碗的兔肉化为乌有，秤砣化就吃红糖糍粑。
寡妇立在桌旁看他吃，小心翼翼地说：“兄弟，你还没吃饱？太胀了也不好。”秤砣化侧过脸瞪她：“舍不得？”寡妇当即脸上飞朱，“哪里话！我是怕你伤了身子。”秤砣化嗤一声笑了，“你好心多虑了，再给我开瓶红葡萄酒，这碗糍粑我吃不下去，头朝地走路给你看。”说着挟糍粑的筷子加速运动，喉结频繁上下推移，咀嚼得稀里哗啦。
这咀嚼声像巨浪拍石，冲击着寡妇的神经。她脸上泛白，如窗户纸般，额际间有冷汗冒出，气虚地叫嚷：“别吃了，别吃了，我求求你！”双膝软软地要下跪。
原来这寡妇有过伤心事：1962年国家刚渡过难关，农民终于可以吃饱饭了。他丈夫饿怕了，一听见“食堂”二字全身就痉挛。有一回他碰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村里有人跟他赌吃三十块礼饼，吃得下白吃，吃不下双倍罚。这汉子狠劲全部吃下。回到家里肚子胀如鼓，肚皮绷紧，蹲不下躺不得，直立着呀呀呻吟。老婆吓坏了，忙给他揉肚皮。只听腹内隐约一声钝响，汉子就倒了去，两脚踢腾，七窍冒血，眼珠暴凸，须臾断了气。从那时起，寡妇就见不得人家暴饮暴食。
可是秤砣化没理会这个，还在吃，还在喝，过量的酒精使他满脸涨红，两眼迷蒙，透出一股邪气，觑着寡妇浪声说：“别怕，我又没吃你。”把手搭到寡妇肩上。寡妇“哎哟”叫了一声，软软地瘫到地上，闭眼咬牙打颤颤。
秤砣化一惊，酒醒了大半，慌忙离座，俯下身，双手插进女人两腋，尽力往上提。
“流氓！调戏妇女！”十几个后生崽冲了进来。原来，忌恨秤砣化的同伙没走散，合计着要看看这家伙吃到何时，还耍啥花样。他们扭住秤砣化，叫骂不休：“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坏坯！”“自家不去讨亲，原来打这算盘。”“调戏妇女还得红包。”“哦哈！”
一下子惊动了村干部，他们个个爬出热被窝，义愤填膺，要把这流氓往乡政府送。秤砣化边申辩边求情，哭哭啼啼。说得似是似非，酒气重着呢。众人愣怔了：这案子复杂哩。问问寡妇再说。无奈寡妇神志模糊，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个头脑好使的汉子灵感突发，说：“无论怎么说，扭送乡政府都是家丑外扬，毁了村里名誉，对谁都不好。倒不如罚这小子二十桌酒，全村人饱食一回。”
众声叫好。
“秤砣化蟹脚拔出肉，蚀了2000元钱，积所有的红包，还不够三分之一，只得借钱办酒请众人。”姑夫摇头晃脑，将他的故事煞个尾，“贪吃反被别人吃，千古传奇一桩。”
厅上几桌人都听得过瘾，纷纷说果真是千古传奇。
这当儿菜又上了，姑夫说得唇干舌燥，率先伸箸，大家也拾了筷子，伸向目鱼卷。
“着！”
一声吼叫，众人一惊，缩回筷子。
蓝有剩从头听到尾，不曾插一言，也没谁注意他的表情。过后人们才看清他脸上蓄着雷霆，朝钟三界的姑夫喝道：“你污蔑人！”
“我污蔑谁？”姑夫不解。
“我！”蓝有剩说，“你胡诌什么秤砣化，讲的就是我的冤枉事！有人恨我，说我调戏妇女，罚我二十桌酒，我哑巴吃黄连，想不到你老头也来欺负我，冤枉事当有味典故来讲，我跟你没完！”他怒目喷火，盯住姑夫，捋了袖子。
有人提议：“也罚他二十桌！”
蓝有剩眼睛一亮：“是呵，罚你二十桌，在座的都是见证人，都去吃。若你不让罚，别怪我粗鲁。”
姑夫叹一口气，“唉，谁叫我多嘴，我认了还不行？”
昨天晚上，蓝有剩到钟三界姑夫家喝罚酒，灌得醉醺醺的，这会儿晌午过了，才清醒过来。
有人敲门。他拉开房门。进来一个戴大盖帽的年轻人，是乡派出所的。“蓝有剩，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