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内容
数月之前，贻雄先生雅嘱，希望就贵岐老家的造船历史，对家父作个访谈，我犹犹豫豫地接了活，从夏初拖延到入冬，不由暗自羞惭。
2012年10月28日午后，父亲进城看牙，顺便来家，一听我说有政府部门的人交托整理贵岐造船历史，便呵呵笑道：“贵岐造船历史就是在我们家呀。”言语之间，饱含着年迈人特有的兴奋，颇似敝帚自珍多年的老古董终于见到有人关注，我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愧疚和酸楚。
父亲生于1931年，早年经教会选送，在罗文藻修院读过三个月“圣书”，修院解散之后，他一辈子只从事一种职业，就是造船。他的衣衫经常粘着油灰和木屑，由于长期在杉木和樟木堆里翻来爬去，木材的气味似乎渗进了他的皮肉骨血，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能闻到那种特有的气息。28日进城看牙的间隙，他还在洋尾木料厂替二哥的造船厂挑选木料。言谈间，提起前几天下雨地湿柴滑，八十多岁的他在木材厂跌了两跤！我们惊心胆颤，他却毫不介意：“老骨头，经得住。”他还对我们兄妹说：“我死后，你们在棺材里放上斧头凿子就行了。”
父亲的职业是造船匠，他一生不知造过多少船，都是木质结构，大的一千数百担，桅杆的螺丝孔，经常是村里小孩伸手玩耍的洞穴；小的如连家船。他的人生也像一艘水密隔舱的福船，不同的人生阶段犹如不同的舱位，装载着不同的辛酸苦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掌舵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时代的浪潮。有关父亲的一生，这里暂不絮叨。这里且说10月28日午后，我请父亲进了书房，在电脑前坐下。以下是我们父女俩的对话，姑且算是一次访谈，虽然有些话题可能拉远了，但我希望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因为请八十多岁的父亲述说造船的历史，这船和历史，都难免有风雨侵蚀的痕迹。
“爹，您就坐这说，您说慢一点，这样我打字才来得及。”
“就这样啊？我说，你打电脑？”
“呵呵，这样省得拿笔记。”
“那我就说啦。我们贵岐赖家从洋中宝岩迁居以来，也就一两百年，造船历史从你爷爷手上开始，大约也就一百来年。当时福安六屿的‘加兴师’，在民国十来年的时候，不平安，就跑到我们厝。‘加兴师’是造船为生，我们厝人就向他学习，合作。先在自己厝做，后来国营厂成立了，就抽我、你大伯、老亨（大伯的长子）三个人一起去。”
说到这里，父亲打住了。
“后来呢？”我问。
父亲不太理会我的问题，眼望窗外，自言自语着：“人都有个喜好，我从小就钻研造船。五六岁的时候，看见我哥其芳造船，他大我十几岁。我看我哥造船，我也造，用板片，造二十公分左右，帆也搭起来，放在〓滱（贵岐岸边养〓的水洼）里驶，一边驶一边看一边忖：怎样会稳，怎样会驶得快……那时候我就开始钻研这东西了。现在岚口上面的‘傀儡’（宁德方言，意同小伙子，父亲想起当年带过的徒弟了）也会学造船，但像这样的经验，他就没有了，画船图也不会。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会造船了。看我哥造，一看就会意。头条船，我就没叫我哥画梁，造出来，你爷一看，就说，这仔造的船胜过伊哥，呵呵呵……”
“爹，您这样讲，要是大伯在世，听了会不会有意见啊？”
“这是你爷爷亲口称赞我的，他哪会有意见？你大伯自己也讲，其丰（父亲讳名）手艺比我好，造的船也比我好。要不是这样，那时候，我做四类分子，他做贫雇农，国营造船厂的技术员人家会给我当么？出去参观不是我，评技术革新能手却是我。一九八几年，三都税务所黄锦周没收了一条北船‘尼姑鞋’，要改成哨船，人家也是叫我改……”
父亲似乎感觉我对他的造船技术表示质疑，因此有些激动，毫不客气地列举事实，以正视听。我呵呵笑起来：“爹，什么叫‘尼姑鞋’啊？”
“就是北方那边来的船啊，船底平平的，形状就像尼姑穿的鞋。当时，三都税务所想把它改造成哨船（巡逻船），那是使机动的。有人可能会改，但拿不出草图，后来，他们寻到我，看我会画船图，会排得清楚，还是拿给我修改。那个黄锦周和漳湾造船厂的师傅还有亲戚，可是漳湾造船厂也拿不走……”
“呵呵呵，这就叫技压群芳。”我向父亲绽放一个笑脸，以示毫不怀疑他的技术。
父亲显得很愉快：“当时，宁德运输社的船，修、造、改都是在我这里，连福安那边的船，也来寻我。福安船，〓载落，会晃，〓稳，还得压载。比喻讲，载重一千担，就是五十吨，要用石和砂压载二十吨，才能在海面上行驶，而且还不好驶，到了上海又要‘出泄’，人家又不让他‘出泄’，麻烦得很。”
父亲造船最当盛的时期，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当时住在老家祖屋的福安造船师就有一二十人，这些人当中，有的后来改行从事拆船事业，如今的下白石船舶制造业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家的。
“爹啊，什么叫‘出泄’？”
“就是压载的沙石又要送到没有妨碍的地方倒掉，那是多麻烦和讨厌的事呢？后来我造的船，都不用‘泄’，方便很多。这是解放后六零年左右，这种船叫‘运输船’，有的六十吨，有的七十吨，小的三十吨。那时候，在国营造船厂，我去五年。大多数造新船，都是我‘做墩’，就是当技术员。有的师傅〓打草图，但他也想做，结果一条船，起头到收尾，要造好多遍，不够高，又得加；不够深，又要改……”
父亲说的国营造船厂，是指地方国营宁德造船厂。该厂是“大跃进”的产物，成立于1958年8月，由原有的宁德县蕉城公社造船厂和鳌江公社造船厂合并，为扩大生产规模，又向宁德、福安两地沿海各村招收工人，正式工和临时工有100多人，父亲就是当时被招收的正式工之一。该船厂原址设在宁德县城关海滨路，即现在的东湖市场附近。1960年，因东湖塘围垦，船只无法进入宁德城关，该厂打算迁址漳湾镇汤湾大队港口蛇，并在那里兴建了部份厂棚。1962年，国营造船厂下马，原有工人又分为两拔，分别回到蕉城公社造船厂和鳌江公社造船厂，蕉城公社造船厂的厂址设在漳湾港口蛇，鳌江公社造船厂的厂址设在漳湾镇后湾村一个名叫‘宫仔鼻’的地方，那里风大浪急，1966年遭遇14号台风，被夷为平地。1967年，经宁德县人民委员会审批同意，鳌江公社造船厂在贵岐村金蛇山四孔桥旁征地半亩，作为基建之用，后鳌江公社撤销，并到漳湾镇，该厂亦随之更名为漳湾公社造船厂。1970年，宁德县委为了改造连家船，又将蕉城造船厂和漳湾造船厂合并，成立宁德县造船厂，一部分人员从事改造连家船，余下的人员则发展外海捕捞事业，到浙江舟山渔场等地进行捕捞。而父亲自1962年地方国营宁德造船厂下马后，就被遣送回家，自已从事造船业。几十年来，父业子承，我的三个兄弟及有需要学艺的亲友，都在父亲手下成长为造船师。
父亲在国营造船厂的那五年，正值国家社会动荡，经济极端贫困的时期，身为“四类分子”的父亲，其处境更是特别艰辛。回想这段日子，他的心情总是有些沉重，但是蒙冤数十年，他至今仍然不肯把史实完全告诉我们，他怕我们“记仇”。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父亲被评为“四类分子”，接受管制，长达25年，是因为土改时我爷爷被评为“富渔”，村里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因为爷爷身体不好，父亲又是一个孝子，经常去顶替，后来爷爷病逝，“富渔”的帽子就传给了父亲。然而，这只是父亲的遁词。直到2005年5月，我赴珠海妹妹家探望父亲时，经我再三恳求，父亲才道出真正的原因。原来，1955年时因为乡村里的派姓矛盾，有人合谋制作了“反标”污陷在他的头上。就这样，我父亲被“工作队”宣布“管制”，时间长达25年，改革开放后，才脱帽。
“四个人（污陷者）只有一个人来向我赔不是，别的人都没有。不过我也没讲他们，还是照样那么好。做人，如果别人亏待我们，我们要宽容，但如果是自己至亲的人亏待你，那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不一定要对他怎样，但这种人在我心目中，他的份量就减轻了。圣经里面说：亦与我等为仇者，亦求我等当爱之。迫害你的人，你要为他祈祷。不过，对外面人，也许那人与我为仇了，我还可善待他，但如果是亲属，乱来，我就不一定会看重他了。”
这是父亲待人处事的原则，以前我无法理解，现在略有体味。这次和父亲访谈中，他再次提到这段历史，可见此事对他一生影响之严重。
“我被管制以后，国营厂要调我去，我去了，所有的工作，我都认真去做。别人做不来的事，我也尽自己的能力去做，厂里领导也很器重我。比如技术创造，领导鼓励我放手去做，做错了，赔了钱，也不定你的罪。我尽力去做，减少了很多劳动力。改革了‘拉木机’。那时候宁德县还没有锯木厂，要做一粒螺丝也没办法，我都是用土办法。木材从水库里拉上来，平常情况下，如果单靠人工拉牵，得十来人帮忙，可是一个车间只有两三个工人，木材拉不上来，怎么办呢？我发明了土的拉木机，用一台柴油机带动，只要开关一开，‘哗啦啦’拉上来了。还有，锯木，我当正驾。那时候，锯木用‘光饼锯’，领导说，我看你这个人一定吃得消。后来又发明‘舂灰机’。那么大工厂，派十来个人去舂灰还不够用。我就去创造舂灰机，用机器舂，灰棰由机器带。以前人工舂灰的时候，一天最多舂两口灰，一口最多十五斤，一天最多三十斤，而用舂灰机后，一个小时可以舂一百斤。那时候，我成份不好，没有机会去参观，但他们派了人去参观，把福州厦门各地造厂船的图拿回来，大家看了不会意，也不懂得看，就是根据那船图，也造不出船来。但我一看，就知道线条被淘掉了，别人看不出来，我看来了，我说，这线条被淘了，我会做，不相信，我做一条给你们看……我发明的东西，节省了不少劳动。当时虽然政治空气不一样，但厂里领导也挺看重我，什么事都是叫我去做，我也尽力去做。六零年，我在国营厂，也顾不上家里的老婆孩子，连女儿都饿死，家里困难到这种地步。我作为一个人，虽说是‘四类分子’，政府把我收进了国营厂，户口都编进国营厂了，我技术比别人好，但工资却评不上普通等级。评了工资，那时候一个月四十二块钱，还不能拿回家里，得上缴村里生产队，换取工分后，才能称回粮食。每天称回三两米，小孩才一两。我从来不叫苦，安安心心在国营厂工作。”
“东湖塘围垦时，十分艰巨，堵口时，自动化‘石压’也是我创造的。厂长派我和大门山的‘老财’两个人，一起去创造自动化‘石压’。以前厦门海堤围垦时，也是全靠人工，都没有大型的工具。那时候，派别人去参观，我成份不好，不能去。他们回来后，只带一个船型草图，但石头还是靠手搬。我看完后说，这石头不用手搬，可以做自动，厂长书记就派我去创造。创造出来后，宁德县长三次到现场参观，我开动机器，操作成功，所以后来我被评为技术革新能手。”
一个“四类分子”，在当时能被评为“技术革新能手”真是一项殊荣，这也是父亲一辈子引以为荣的称号。父亲说的自动化“石压”，是在东湖塘围垦堵口的时候，因海水流急，人口投下的石块很快就被水冲走，堵口工程屡屡告急，在此紧要关头，自动化“石压”的作用，无疑举足轻重。
“我创造的‘石压’，在船舷两边增加两块活动大板，像船的翅膀，先用竹笼把石头装好，一边放两个，装好后，用汽车把‘石压’牵引到投料处，然后开动机关，活动翼往下一收，石笼轰隆隆就落下去。‘石压’创造成功后，在围垦东湖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现在东湖塘开发这么兴旺，看到社会上这么多事，我们现在的国家正是发展兴旺的时期”。
“好好好，我讲这么多，是不是离题了？”
“也不算离题。你现在说说，那时候的船有几种？”
“船的类型按用途主要分两种：运输的叫运输船，讨海的叫渔船。以前机械未发展，用人力，或使风力，风帆。”
“那您造过的船有几种呢？”
“那很多啊，我造的都要讲么？小渔船、铜棱，以前的漳湾师傅只会做这种船，再小的就是舢舨。宁德这边的船，我们贵岐的‘讨渔装’最好看，叫做‘舢舨头’。后来，渔民讨鱼，又用‘单子式’船和‘尖头’，大的能载十五吨，二十吨，有的三十吨，小的十来吨，七八吨都有。”
“什么叫‘单子式’？”
“‘单子’就是一条船，两条就是‘白鸽对’，就像白鸽鸟一样好看，出海讨渔两条一对。现在七八十岁以上的人才知道的船，就是‘单子’，这是我们省头福州最出名的船。那一年我去澳门，看见澳门展览馆都有这种船型，南方最漂亮、最流行的船，历史上也有记载。听说这船最早是福州新岐船厂造的，当时听说就有三四百年历史。北方的船叫‘乌棱’，也有到我们这里来，那船是浙江和苏州一带的船，这船也可以，但船型没有我们南方的福州船好看。福州船很雅，有彩色，很好看。这样的船都是有上画，历史有记载的。”
“是的，这种船就是‘非遗’水密隔舱福船。”
“‘非遗’是什么？”
“就是我们国家或者联合国评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漳湾有人就是这个项目的传承人啊。”
“这船我们宁德福安一带的师傅都在造啊。”
父亲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情绪中。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因为我也是看了相关的图文报道之后，才知道父亲天天造的船就是这个，小时候我经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上面钻来钻去捉迷藏呢。据有关人员研究，水密隔舱船舶结构大约发明于唐代，宋代以后在海船中被普遍采用，部分内河船也有采用，这种船用隔舱板把船舱分成互不相通的一个个舱区，舱数多少依船型大小而定，舱区上面的舢盖板，可以自由掀起或闭合，船舷两边有排水槽孔。这一切，对父亲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停了一会儿，我想缓解一下气氛，便试探地问：“爹，您知道的船，除了这几种，还有哪些？”
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在调整心情。他用明显低落下来的口气说：“闽南又一式，长乐又一式。哎呀，讲不完啦，主要的重点提一下就可以了。还有福清‘白老鼠’，四角底，白灰刷的，船驶也会稳，大风也经受得起。还有‘圆底’，也是福清一带的，这船也可以，那边都是风浪逆的地方。”
“还有呢？”
“说这么多，差不多了。海面上的船怎么会讲得完，就像人一样，那讲不完的。广东那边的船，又不一样，那边小船不好看，大的还可以。从前，大船旁边还有吊着小船，小船做稳。葡萄牙航海的船，就是那样，到我们南海讨渔。我喜好这事，所以就研究这事。看他们的船怎样，能受风受浪，好驶。俗话说：‘南惊礁，北惊潮’，福州‘单子’在杭州湾那个地方，犯潮的时候，海水像泥浆一样，船走不动，沉掉，只有‘单子’可以超出来。”
“可能是钱塘潮吧，为什么‘单子’可以超出来呢？”
“造船有诀窍啦。船就像鱼一样。船在海面上走，就像鱼在海里游一样，速度快慢和形状有关。现在机械船，宽度窄，长度长，跑速就快；宽度大了，船稳，但走起来就不那么快。我做船的时候，底小一些，面撑一些，重载就很好。连江那边的船不稳，晃船，就是因为面不够撑。我做的船，船体好看，也是有诀窍。比如走马线，就是船和水接触的线，造得顺，又好看，又好驶，造不顺，船就受影响。”
“是啊，以前我还听您说过，造大船的桅杆，连凿孔孔也有诀窍。”
“当然有喽。桅杆，牢固，风浪来，打不倒，这也是有诀窍的，这样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
“那诀窍是什么呢？”
“重型的工具，要看‘绳目’是不是周密，是不是饱和，如果不饱和，产生摇动，那在风浪中就危险了。‘绳目’有个诀窍，就是九煞还是八煞，九煞会牢固，八煞就不牢固了。这是计算的方法。”
“计算方法怎样呢？”
“这个么……呵呵呵，女儿你问这些干什么？”
“老爹啊，难道这个也怕被人知道么？”
“当然喽，师傅‘留手尾’，就是这个意思。”
“那您讲的画船图，难道也要‘留手尾’么？”
“这个倒不一定，就是讲了，人家也不一定画得来。船有船形，人有人形，船也像人，没缧，直直的，就像妇女没胸脯没臀头，人家会说像棺材钉，这是粗话。船也有目瞅（眼睛），目瞅（眼睛）有神，清灵灵，像人的目瞅（眼睛），如果没神，就像两贴膏药贴在船头前，黑黜黜。一条船要做多长多高，尾多高，就像这四角墙，边面，船圆型，半圆型，这都有讲究。一般一条船，要打五板图，才能成完整的图。水线、剖线、边面图（看船型）、布置图、立面图。后面看过来，船头看过去。我的船图挂在壁上，人家看了就问，你会造出这种船么？我说，我就是造这个船。唉，人有书才聪明，爹是土师傅，我如果去读大书，不成博士也成工程师。”
“呵呵呵，您现在也是博士和工程师啊，只不过国家没发文凭给您。”
“从前詹天佑造铁路，外国人不相信他。好像我这样说，别人也不相信：死人站，你会讲这么多东西。我和你哥说，他还斥我，我真气得受不了。”
“爹啊，我还听你说过，一条船上有十二生肖，您再和我说说好么？”
“呵呵呵，有个漳湾师傅，造船仔的，他也来问过我：听说船上有十二生肖，都是什么啊？呵呵，我没告诉他。”
“那您告诉我吧，呵呵呵……”
“一条船有十二生肖，我不按子丑寅卯说，你算一算，是不是十二生肖。龙骨、狗撑、免耳、猴头（绳路使用的）、老鼠尾、牛头、虎牙（竖舵下去要用这两条东西才会锁住）、猪头腮、羊角、鸡（这是宁德土话，绳怎么系）、蛇斑（风帆上绳从桅杆上缠下来）、马尾（锚弩，封锁锚的绳扎），你算算，是不是十二生肖。”
“呵呵呵，没错没错……老爹啊，您真是博士。这事，我敢保证，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呢。您再讲讲船的结构。”
“一般一条船的结构，从前面开始，龙虬、中担梁、母梁（连江一带叫由高）、合南、尾梁（尾花）、穴骨（牛头，就像人的肋骨）、稳宁，船里面如果要牢固，里面还有鱿骨，就像墨鱼的骨藏在腹肚里，平面、走马、横梁、底板、上面桲，大的船叫悬墙。船肚里从前到后的隔舱：一井，装水；二井，装货；塔肚，放绳、网一类；活南后，养鱼；货仓，当中一截，装货；眠肚，是睡觉的地方，上面有鳖壳，有的是露天；灶肚，现在有装机器，以前没机器就是灶肚。以前的船，船尾也有水位一个，方便煮饭。最后是‘拉屎退’，就是方便、排放粪便的地方。肚盖要看当家要做哪里，无盖的叫牉肚（空的），有盖的叫deng肚（实的）。”
“船上面的配件还有哪些？”
“连这也要讲啊？船上配件有桨，荡的；橹，摇的；舵，船尾，掌握方向的；使用风帆的还有帆、帆鞥（竹杆作硬），还有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一条船就是一座厝一个家。”
“对对对，最后您再谈谈以前人造船的规矩。”
“这讲来有什么用啊。造船的规矩，定龙骨、钉兜盖，就是将红布钉在船前正中，师傅讨花彩，船主包红包给师傅。定龙骨，就像现在工程开工落基座。船造好后，就是进水，就像房子建好，以前有进水饭一顿。现在宁德还有，但罗源就没有了，当家递两根烟给你吃就算了。现在都讲好了吧？”
“还有还有，造船的材料。”
“杉木、樟木为主，也有用些好的杂木、椿木，古底时船舵有用黄椟，会过硬。”
“还有顶船用的油灰。”
“油灰是用桐油和白灰，按一定比例，在舂口里舂好后，再和竹丝、麻丝、苎丝混合，这是顶船缝用，这个也很重要，好的油灰，顶得好，船用几年都不会漏水。”
“还有造船的工具，能想得起来的，也要全部记下来。”
有关造船的工具，很多都是父亲自己创制，或者画了图请打铁师傅锻造，电器化后，很多工具都已更新，过去那些工具也不知不觉地销声匿迹了。
以下是我和父亲一起回想起来的：斧头、锯（梁锯、手锯、虾姑锯）、凿仔、钉送、顶凿、铁锤、拉钻、钉拔（牛头拔、套环拔）、墨斗、篾钎、刀石、钉钻、钉兜、柴马、旁凹、千斤顶……此外，铁钉也有不同品种。
这时候，父亲还想起一首歌谣，我连忙记下：“锯镂墨斗绳，高低宽狭窄，正直与歪平，浅深方圆曲，厚薄与长边，倚斜尖秃扁，疏密点该明。”
说了这些，我又陪同父亲上街购买了纸尺，希望他能画几张船图，因为当年他制作船图的工具早已七零八落，有些工具哪怕现在最齐全的文具店，也购买不到了。我想历史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当我们回首追寻的时候，才发现时光已悄悄带走很多东西……就像贵岐老家海边的礁石一样，那经过亿万年潮起潮落侵蚀而成的礁石，一声炮响，就被炸了，如今建了一个污水处理厂，原来的一切就都面目全非、再也寻找不到了……
2012年10月28日午后，父亲进城看牙，顺便来家，一听我说有政府部门的人交托整理贵岐造船历史，便呵呵笑道：“贵岐造船历史就是在我们家呀。”言语之间，饱含着年迈人特有的兴奋，颇似敝帚自珍多年的老古董终于见到有人关注，我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愧疚和酸楚。
父亲生于1931年，早年经教会选送，在罗文藻修院读过三个月“圣书”，修院解散之后，他一辈子只从事一种职业，就是造船。他的衣衫经常粘着油灰和木屑，由于长期在杉木和樟木堆里翻来爬去，木材的气味似乎渗进了他的皮肉骨血，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能闻到那种特有的气息。28日进城看牙的间隙，他还在洋尾木料厂替二哥的造船厂挑选木料。言谈间，提起前几天下雨地湿柴滑，八十多岁的他在木材厂跌了两跤！我们惊心胆颤，他却毫不介意：“老骨头，经得住。”他还对我们兄妹说：“我死后，你们在棺材里放上斧头凿子就行了。”
父亲的职业是造船匠，他一生不知造过多少船，都是木质结构，大的一千数百担，桅杆的螺丝孔，经常是村里小孩伸手玩耍的洞穴；小的如连家船。他的人生也像一艘水密隔舱的福船，不同的人生阶段犹如不同的舱位，装载着不同的辛酸苦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掌舵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时代的浪潮。有关父亲的一生，这里暂不絮叨。这里且说10月28日午后，我请父亲进了书房，在电脑前坐下。以下是我们父女俩的对话，姑且算是一次访谈，虽然有些话题可能拉远了，但我希望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因为请八十多岁的父亲述说造船的历史，这船和历史，都难免有风雨侵蚀的痕迹。
“爹，您就坐这说，您说慢一点，这样我打字才来得及。”
“就这样啊？我说，你打电脑？”
“呵呵，这样省得拿笔记。”
“那我就说啦。我们贵岐赖家从洋中宝岩迁居以来，也就一两百年，造船历史从你爷爷手上开始，大约也就一百来年。当时福安六屿的‘加兴师’，在民国十来年的时候，不平安，就跑到我们厝。‘加兴师’是造船为生，我们厝人就向他学习，合作。先在自己厝做，后来国营厂成立了，就抽我、你大伯、老亨（大伯的长子）三个人一起去。”
说到这里，父亲打住了。
“后来呢？”我问。
父亲不太理会我的问题，眼望窗外，自言自语着：“人都有个喜好，我从小就钻研造船。五六岁的时候，看见我哥其芳造船，他大我十几岁。我看我哥造船，我也造，用板片，造二十公分左右，帆也搭起来，放在〓滱（贵岐岸边养〓的水洼）里驶，一边驶一边看一边忖：怎样会稳，怎样会驶得快……那时候我就开始钻研这东西了。现在岚口上面的‘傀儡’（宁德方言，意同小伙子，父亲想起当年带过的徒弟了）也会学造船，但像这样的经验，他就没有了，画船图也不会。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会造船了。看我哥造，一看就会意。头条船，我就没叫我哥画梁，造出来，你爷一看，就说，这仔造的船胜过伊哥，呵呵呵……”
“爹，您这样讲，要是大伯在世，听了会不会有意见啊？”
“这是你爷爷亲口称赞我的，他哪会有意见？你大伯自己也讲，其丰（父亲讳名）手艺比我好，造的船也比我好。要不是这样，那时候，我做四类分子，他做贫雇农，国营造船厂的技术员人家会给我当么？出去参观不是我，评技术革新能手却是我。一九八几年，三都税务所黄锦周没收了一条北船‘尼姑鞋’，要改成哨船，人家也是叫我改……”
父亲似乎感觉我对他的造船技术表示质疑，因此有些激动，毫不客气地列举事实，以正视听。我呵呵笑起来：“爹，什么叫‘尼姑鞋’啊？”
“就是北方那边来的船啊，船底平平的，形状就像尼姑穿的鞋。当时，三都税务所想把它改造成哨船（巡逻船），那是使机动的。有人可能会改，但拿不出草图，后来，他们寻到我，看我会画船图，会排得清楚，还是拿给我修改。那个黄锦周和漳湾造船厂的师傅还有亲戚，可是漳湾造船厂也拿不走……”
“呵呵呵，这就叫技压群芳。”我向父亲绽放一个笑脸，以示毫不怀疑他的技术。
父亲显得很愉快：“当时，宁德运输社的船，修、造、改都是在我这里，连福安那边的船，也来寻我。福安船，〓载落，会晃，〓稳，还得压载。比喻讲，载重一千担，就是五十吨，要用石和砂压载二十吨，才能在海面上行驶，而且还不好驶，到了上海又要‘出泄’，人家又不让他‘出泄’，麻烦得很。”
父亲造船最当盛的时期，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当时住在老家祖屋的福安造船师就有一二十人，这些人当中，有的后来改行从事拆船事业，如今的下白石船舶制造业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家的。
“爹啊，什么叫‘出泄’？”
“就是压载的沙石又要送到没有妨碍的地方倒掉，那是多麻烦和讨厌的事呢？后来我造的船，都不用‘泄’，方便很多。这是解放后六零年左右，这种船叫‘运输船’，有的六十吨，有的七十吨，小的三十吨。那时候，在国营造船厂，我去五年。大多数造新船，都是我‘做墩’，就是当技术员。有的师傅〓打草图，但他也想做，结果一条船，起头到收尾，要造好多遍，不够高，又得加；不够深，又要改……”
父亲说的国营造船厂，是指地方国营宁德造船厂。该厂是“大跃进”的产物，成立于1958年8月，由原有的宁德县蕉城公社造船厂和鳌江公社造船厂合并，为扩大生产规模，又向宁德、福安两地沿海各村招收工人，正式工和临时工有100多人，父亲就是当时被招收的正式工之一。该船厂原址设在宁德县城关海滨路，即现在的东湖市场附近。1960年，因东湖塘围垦，船只无法进入宁德城关，该厂打算迁址漳湾镇汤湾大队港口蛇，并在那里兴建了部份厂棚。1962年，国营造船厂下马，原有工人又分为两拔，分别回到蕉城公社造船厂和鳌江公社造船厂，蕉城公社造船厂的厂址设在漳湾港口蛇，鳌江公社造船厂的厂址设在漳湾镇后湾村一个名叫‘宫仔鼻’的地方，那里风大浪急，1966年遭遇14号台风，被夷为平地。1967年，经宁德县人民委员会审批同意，鳌江公社造船厂在贵岐村金蛇山四孔桥旁征地半亩，作为基建之用，后鳌江公社撤销，并到漳湾镇，该厂亦随之更名为漳湾公社造船厂。1970年，宁德县委为了改造连家船，又将蕉城造船厂和漳湾造船厂合并，成立宁德县造船厂，一部分人员从事改造连家船，余下的人员则发展外海捕捞事业，到浙江舟山渔场等地进行捕捞。而父亲自1962年地方国营宁德造船厂下马后，就被遣送回家，自已从事造船业。几十年来，父业子承，我的三个兄弟及有需要学艺的亲友，都在父亲手下成长为造船师。
父亲在国营造船厂的那五年，正值国家社会动荡，经济极端贫困的时期，身为“四类分子”的父亲，其处境更是特别艰辛。回想这段日子，他的心情总是有些沉重，但是蒙冤数十年，他至今仍然不肯把史实完全告诉我们，他怕我们“记仇”。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父亲被评为“四类分子”，接受管制，长达25年，是因为土改时我爷爷被评为“富渔”，村里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因为爷爷身体不好，父亲又是一个孝子，经常去顶替，后来爷爷病逝，“富渔”的帽子就传给了父亲。然而，这只是父亲的遁词。直到2005年5月，我赴珠海妹妹家探望父亲时，经我再三恳求，父亲才道出真正的原因。原来，1955年时因为乡村里的派姓矛盾，有人合谋制作了“反标”污陷在他的头上。就这样，我父亲被“工作队”宣布“管制”，时间长达25年，改革开放后，才脱帽。
“四个人（污陷者）只有一个人来向我赔不是，别的人都没有。不过我也没讲他们，还是照样那么好。做人，如果别人亏待我们，我们要宽容，但如果是自己至亲的人亏待你，那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不一定要对他怎样，但这种人在我心目中，他的份量就减轻了。圣经里面说：亦与我等为仇者，亦求我等当爱之。迫害你的人，你要为他祈祷。不过，对外面人，也许那人与我为仇了，我还可善待他，但如果是亲属，乱来，我就不一定会看重他了。”
这是父亲待人处事的原则，以前我无法理解，现在略有体味。这次和父亲访谈中，他再次提到这段历史，可见此事对他一生影响之严重。
“我被管制以后，国营厂要调我去，我去了，所有的工作，我都认真去做。别人做不来的事，我也尽自己的能力去做，厂里领导也很器重我。比如技术创造，领导鼓励我放手去做，做错了，赔了钱，也不定你的罪。我尽力去做，减少了很多劳动力。改革了‘拉木机’。那时候宁德县还没有锯木厂，要做一粒螺丝也没办法，我都是用土办法。木材从水库里拉上来，平常情况下，如果单靠人工拉牵，得十来人帮忙，可是一个车间只有两三个工人，木材拉不上来，怎么办呢？我发明了土的拉木机，用一台柴油机带动，只要开关一开，‘哗啦啦’拉上来了。还有，锯木，我当正驾。那时候，锯木用‘光饼锯’，领导说，我看你这个人一定吃得消。后来又发明‘舂灰机’。那么大工厂，派十来个人去舂灰还不够用。我就去创造舂灰机，用机器舂，灰棰由机器带。以前人工舂灰的时候，一天最多舂两口灰，一口最多十五斤，一天最多三十斤，而用舂灰机后，一个小时可以舂一百斤。那时候，我成份不好，没有机会去参观，但他们派了人去参观，把福州厦门各地造厂船的图拿回来，大家看了不会意，也不懂得看，就是根据那船图，也造不出船来。但我一看，就知道线条被淘掉了，别人看不出来，我看来了，我说，这线条被淘了，我会做，不相信，我做一条给你们看……我发明的东西，节省了不少劳动。当时虽然政治空气不一样，但厂里领导也挺看重我，什么事都是叫我去做，我也尽力去做。六零年，我在国营厂，也顾不上家里的老婆孩子，连女儿都饿死，家里困难到这种地步。我作为一个人，虽说是‘四类分子’，政府把我收进了国营厂，户口都编进国营厂了，我技术比别人好，但工资却评不上普通等级。评了工资，那时候一个月四十二块钱，还不能拿回家里，得上缴村里生产队，换取工分后，才能称回粮食。每天称回三两米，小孩才一两。我从来不叫苦，安安心心在国营厂工作。”
“东湖塘围垦时，十分艰巨，堵口时，自动化‘石压’也是我创造的。厂长派我和大门山的‘老财’两个人，一起去创造自动化‘石压’。以前厦门海堤围垦时，也是全靠人工，都没有大型的工具。那时候，派别人去参观，我成份不好，不能去。他们回来后，只带一个船型草图，但石头还是靠手搬。我看完后说，这石头不用手搬，可以做自动，厂长书记就派我去创造。创造出来后，宁德县长三次到现场参观，我开动机器，操作成功，所以后来我被评为技术革新能手。”
一个“四类分子”，在当时能被评为“技术革新能手”真是一项殊荣，这也是父亲一辈子引以为荣的称号。父亲说的自动化“石压”，是在东湖塘围垦堵口的时候，因海水流急，人口投下的石块很快就被水冲走，堵口工程屡屡告急，在此紧要关头，自动化“石压”的作用，无疑举足轻重。
“我创造的‘石压’，在船舷两边增加两块活动大板，像船的翅膀，先用竹笼把石头装好，一边放两个，装好后，用汽车把‘石压’牵引到投料处，然后开动机关，活动翼往下一收，石笼轰隆隆就落下去。‘石压’创造成功后，在围垦东湖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现在东湖塘开发这么兴旺，看到社会上这么多事，我们现在的国家正是发展兴旺的时期”。
“好好好，我讲这么多，是不是离题了？”
“也不算离题。你现在说说，那时候的船有几种？”
“船的类型按用途主要分两种：运输的叫运输船，讨海的叫渔船。以前机械未发展，用人力，或使风力，风帆。”
“那您造过的船有几种呢？”
“那很多啊，我造的都要讲么？小渔船、铜棱，以前的漳湾师傅只会做这种船，再小的就是舢舨。宁德这边的船，我们贵岐的‘讨渔装’最好看，叫做‘舢舨头’。后来，渔民讨鱼，又用‘单子式’船和‘尖头’，大的能载十五吨，二十吨，有的三十吨，小的十来吨，七八吨都有。”
“什么叫‘单子式’？”
“‘单子’就是一条船，两条就是‘白鸽对’，就像白鸽鸟一样好看，出海讨渔两条一对。现在七八十岁以上的人才知道的船，就是‘单子’，这是我们省头福州最出名的船。那一年我去澳门，看见澳门展览馆都有这种船型，南方最漂亮、最流行的船，历史上也有记载。听说这船最早是福州新岐船厂造的，当时听说就有三四百年历史。北方的船叫‘乌棱’，也有到我们这里来，那船是浙江和苏州一带的船，这船也可以，但船型没有我们南方的福州船好看。福州船很雅，有彩色，很好看。这样的船都是有上画，历史有记载的。”
“是的，这种船就是‘非遗’水密隔舱福船。”
“‘非遗’是什么？”
“就是我们国家或者联合国评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漳湾有人就是这个项目的传承人啊。”
“这船我们宁德福安一带的师傅都在造啊。”
父亲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情绪中。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因为我也是看了相关的图文报道之后，才知道父亲天天造的船就是这个，小时候我经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上面钻来钻去捉迷藏呢。据有关人员研究，水密隔舱船舶结构大约发明于唐代，宋代以后在海船中被普遍采用，部分内河船也有采用，这种船用隔舱板把船舱分成互不相通的一个个舱区，舱数多少依船型大小而定，舱区上面的舢盖板，可以自由掀起或闭合，船舷两边有排水槽孔。这一切，对父亲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停了一会儿，我想缓解一下气氛，便试探地问：“爹，您知道的船，除了这几种，还有哪些？”
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在调整心情。他用明显低落下来的口气说：“闽南又一式，长乐又一式。哎呀，讲不完啦，主要的重点提一下就可以了。还有福清‘白老鼠’，四角底，白灰刷的，船驶也会稳，大风也经受得起。还有‘圆底’，也是福清一带的，这船也可以，那边都是风浪逆的地方。”
“还有呢？”
“说这么多，差不多了。海面上的船怎么会讲得完，就像人一样，那讲不完的。广东那边的船，又不一样，那边小船不好看，大的还可以。从前，大船旁边还有吊着小船，小船做稳。葡萄牙航海的船，就是那样，到我们南海讨渔。我喜好这事，所以就研究这事。看他们的船怎样，能受风受浪，好驶。俗话说：‘南惊礁，北惊潮’，福州‘单子’在杭州湾那个地方，犯潮的时候，海水像泥浆一样，船走不动，沉掉，只有‘单子’可以超出来。”
“可能是钱塘潮吧，为什么‘单子’可以超出来呢？”
“造船有诀窍啦。船就像鱼一样。船在海面上走，就像鱼在海里游一样，速度快慢和形状有关。现在机械船，宽度窄，长度长，跑速就快；宽度大了，船稳，但走起来就不那么快。我做船的时候，底小一些，面撑一些，重载就很好。连江那边的船不稳，晃船，就是因为面不够撑。我做的船，船体好看，也是有诀窍。比如走马线，就是船和水接触的线，造得顺，又好看，又好驶，造不顺，船就受影响。”
“是啊，以前我还听您说过，造大船的桅杆，连凿孔孔也有诀窍。”
“当然有喽。桅杆，牢固，风浪来，打不倒，这也是有诀窍的，这样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
“那诀窍是什么呢？”
“重型的工具，要看‘绳目’是不是周密，是不是饱和，如果不饱和，产生摇动，那在风浪中就危险了。‘绳目’有个诀窍，就是九煞还是八煞，九煞会牢固，八煞就不牢固了。这是计算的方法。”
“计算方法怎样呢？”
“这个么……呵呵呵，女儿你问这些干什么？”
“老爹啊，难道这个也怕被人知道么？”
“当然喽，师傅‘留手尾’，就是这个意思。”
“那您讲的画船图，难道也要‘留手尾’么？”
“这个倒不一定，就是讲了，人家也不一定画得来。船有船形，人有人形，船也像人，没缧，直直的，就像妇女没胸脯没臀头，人家会说像棺材钉，这是粗话。船也有目瞅（眼睛），目瞅（眼睛）有神，清灵灵，像人的目瞅（眼睛），如果没神，就像两贴膏药贴在船头前，黑黜黜。一条船要做多长多高，尾多高，就像这四角墙，边面，船圆型，半圆型，这都有讲究。一般一条船，要打五板图，才能成完整的图。水线、剖线、边面图（看船型）、布置图、立面图。后面看过来，船头看过去。我的船图挂在壁上，人家看了就问，你会造出这种船么？我说，我就是造这个船。唉，人有书才聪明，爹是土师傅，我如果去读大书，不成博士也成工程师。”
“呵呵呵，您现在也是博士和工程师啊，只不过国家没发文凭给您。”
“从前詹天佑造铁路，外国人不相信他。好像我这样说，别人也不相信：死人站，你会讲这么多东西。我和你哥说，他还斥我，我真气得受不了。”
“爹啊，我还听你说过，一条船上有十二生肖，您再和我说说好么？”
“呵呵呵，有个漳湾师傅，造船仔的，他也来问过我：听说船上有十二生肖，都是什么啊？呵呵，我没告诉他。”
“那您告诉我吧，呵呵呵……”
“一条船有十二生肖，我不按子丑寅卯说，你算一算，是不是十二生肖。龙骨、狗撑、免耳、猴头（绳路使用的）、老鼠尾、牛头、虎牙（竖舵下去要用这两条东西才会锁住）、猪头腮、羊角、鸡（这是宁德土话，绳怎么系）、蛇斑（风帆上绳从桅杆上缠下来）、马尾（锚弩，封锁锚的绳扎），你算算，是不是十二生肖。”
“呵呵呵，没错没错……老爹啊，您真是博士。这事，我敢保证，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呢。您再讲讲船的结构。”
“一般一条船的结构，从前面开始，龙虬、中担梁、母梁（连江一带叫由高）、合南、尾梁（尾花）、穴骨（牛头，就像人的肋骨）、稳宁，船里面如果要牢固，里面还有鱿骨，就像墨鱼的骨藏在腹肚里，平面、走马、横梁、底板、上面桲，大的船叫悬墙。船肚里从前到后的隔舱：一井，装水；二井，装货；塔肚，放绳、网一类；活南后，养鱼；货仓，当中一截，装货；眠肚，是睡觉的地方，上面有鳖壳，有的是露天；灶肚，现在有装机器，以前没机器就是灶肚。以前的船，船尾也有水位一个，方便煮饭。最后是‘拉屎退’，就是方便、排放粪便的地方。肚盖要看当家要做哪里，无盖的叫牉肚（空的），有盖的叫deng肚（实的）。”
“船上面的配件还有哪些？”
“连这也要讲啊？船上配件有桨，荡的；橹，摇的；舵，船尾，掌握方向的；使用风帆的还有帆、帆鞥（竹杆作硬），还有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一条船就是一座厝一个家。”
“对对对，最后您再谈谈以前人造船的规矩。”
“这讲来有什么用啊。造船的规矩，定龙骨、钉兜盖，就是将红布钉在船前正中，师傅讨花彩，船主包红包给师傅。定龙骨，就像现在工程开工落基座。船造好后，就是进水，就像房子建好，以前有进水饭一顿。现在宁德还有，但罗源就没有了，当家递两根烟给你吃就算了。现在都讲好了吧？”
“还有还有，造船的材料。”
“杉木、樟木为主，也有用些好的杂木、椿木，古底时船舵有用黄椟，会过硬。”
“还有顶船用的油灰。”
“油灰是用桐油和白灰，按一定比例，在舂口里舂好后，再和竹丝、麻丝、苎丝混合，这是顶船缝用，这个也很重要，好的油灰，顶得好，船用几年都不会漏水。”
“还有造船的工具，能想得起来的，也要全部记下来。”
有关造船的工具，很多都是父亲自己创制，或者画了图请打铁师傅锻造，电器化后，很多工具都已更新，过去那些工具也不知不觉地销声匿迹了。
以下是我和父亲一起回想起来的：斧头、锯（梁锯、手锯、虾姑锯）、凿仔、钉送、顶凿、铁锤、拉钻、钉拔（牛头拔、套环拔）、墨斗、篾钎、刀石、钉钻、钉兜、柴马、旁凹、千斤顶……此外，铁钉也有不同品种。
这时候，父亲还想起一首歌谣，我连忙记下：“锯镂墨斗绳，高低宽狭窄，正直与歪平，浅深方圆曲，厚薄与长边，倚斜尖秃扁，疏密点该明。”
说了这些，我又陪同父亲上街购买了纸尺，希望他能画几张船图，因为当年他制作船图的工具早已七零八落，有些工具哪怕现在最齐全的文具店，也购买不到了。我想历史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当我们回首追寻的时候，才发现时光已悄悄带走很多东西……就像贵岐老家海边的礁石一样，那经过亿万年潮起潮落侵蚀而成的礁石，一声炮响，就被炸了，如今建了一个污水处理厂，原来的一切就都面目全非、再也寻找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