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市图书馆

听说我刚离娘胎时，竟把神情木然的老接生婆儿都惊了一跳：“天呀，你瞅这娃，咋长成这个鬼模样儿咧。”
  妈妈斜眯了我一眼，也感到有些意外，嘴里却说：“丑人儿命大。”接生婆马上附和：“对着哩，长一长就心疼咧。”
  出了月子，我长了又长也没心疼起来，倒也无忧无虑。爸爸给了我一个大名儿叫山山，妈妈唤我作丑儿。
  七岁零三天，我上学了，这是我梦里都在盼的事儿。可一到学校，不知同学们为啥总盯我。直到班上的几个同学朝我喊“丑八怪”时，我才意识到了我的脸，我的脸！
  我发疯似地跑回家。我也直勾勾地盯住妈妈。妈妈那清亮的眼睛闪过几丝恐慌：“丑儿，咋咧，我娃咋咧？”
  我不吭声，眼睛瞄向高挂在墙上的镜子。我扑过去，差一截，转身就去搬凳子。
  妈妈慌了神，一把搂住我：“丑儿，镜子看不得，碎娃不敢看。”我咬着牙，闭了眼，在妈妈脖子上狠狠地抠了一把。
  妈妈的脖子淌血了，镜子拿在我手里。
  二
  我恨我这张丑脸。
  背着父母，背着同学，我独白藏在一个角落里，把我那小小的睛睛往大掰，把那短短的鼻梁往长扯，把那大大的嘴巴往小攥。哪怕弄得流血，疼得流泪。背着同学，背着父母，我常常……
  我依然丑。
  三
  云儿对我说，你不丑。
  她是我的同桌同学。
  她叫美云，班里的同学也说她跟画片里的人一一样美。
  云儿对我是友善的。从没歧视嘲笑过我。我对她，无敌意也无善意。
  一天上完美术课，班里三个男生合作，把我“搬”上了黑板。那上面画的是个人头牛身怪物，嘴巴占去了半个脸，鼻子只画了两洞洞，眼睛只点了两点点。怪物身上标了我的名子。云儿看着这三个“画家”的恶作剧，看着我发直的双眼，咬出了血的嘴唇，她那张白白的脸子，象是被人打了似的通红。
  我无言，只在自己的脸上乱捶乱抓。
  云儿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哭喊着说：“山山，你不丑，不丑！全班你的成绩最好，你的作业最整齐，你的衣服最干净，你为班级干活不叫苦，你给同学帮忙不怕累，你还拾金不昧，你还扶老携幼——你，你不丑，不丑！
  四
  云儿的爷爷奶奶说，丑不可怕，可怕的是怕丑
  这是云儿的家。
  进屋不足半分钟，我便觉得这里真可以称得上是个白色的世界。墙壁、顶棚、被褥、枕单、帘布、毛巾……都洁白洁白，没有一点杂色，没有一点尘迹。
  云儿说，爷爷奶奶小时候得过“天花”，麻了，盲了。他们是医院里的按摩师。这个洁白的世界是爷爷奶奶摸着洗的，抹的。几十年了，天天如此。
  云儿打开一个立柜，里边整齐地摆放着精制的奖状锦旗。她取出一面装璜索雅的旗子，上面绣了六个字：“美心、美手，美人。
  云儿的眼睛在问：爷爷奶奶麻着，盲着，丑吗？
  五
  丑人也会有自己的舞台。
  戴着英模勋章，我从卫国的疆场回到了故乡省城。
  硝烟味儿已经散尽的军装上，落满了鞭炮的彩屑，弥漫着鲜花的幽香。我被淹没在了眼睛的海洋。
  沉重的双拐。
  又被弹皮敲掉了门牙，刮掉了眉毛的丑脸。我心里别别地跳，为我变得更丑的模样。然而，我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敬慕、喜悦的眼晴，都是和善、甜蜜的微笑。我心里发热，眼睛发潮。
  妈妈在我浑身抚摸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丑儿，丑儿，丑儿”。妈妈的身体依然那么硬朗，妈妈的手依然那么温暖。
  我把军功章捧给了妈妈。妈妈掬着它笑了，眼睛里还闪着品莹的泪花。
  终于，我又站到了那片生养我的贫瘠而肥沃的上地上。虽说少了一条腿，甚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坦然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