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阴雨今天是赴宁旅程中最苦的一天,也是我今生旅途中最苦的一天。天尚未亮,斜日散着清晖,物色依稀可辨,我们赶个大早,水也未喝,饭也未吃,便从丁家二沟动身上路。下到沟底,摸索着走,走了约有十多里,渐渐天色透亮了。我们一路说着笑着,走过一个小山,又过一个丘陵,在这样的丘陵丛中,忽上忽下,走来走去,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我们停住了脚步,五个人商议该从哪一条路走,前面看,山陵起伏,看不见一点儿可作标记的痕迹,左右也一样的寻不出一点儿线索,我们彷徨起来,这和一个人在他的生命歧途中,彷徨的心情一样。我们迟疑了一会,大家同样无主见,假使这时有一个向导,不是很好吗?我突然想起一句中国的俗话(三条大路中间走),我提议走中间路线,四个同伴都默默无声,在迷茫中,要人接受我指示的路线必须要人对我先有信心,他们对我无信心,这事就不好办了。我继续说:“我们对天问卜,和平居中,左去主战,右走主逃,你们想走哪一条路,我们就走那一条路”。李永祯说,“我随你走中路。”陈万举嘴里说着我随你走,但步踪儿却跟程源渭和祁志走去,我急忙招呼那三个同伴,但是他们已经走过右边的一个小丘陵去了,我左右为难,又怕李永祯也动摇了,急忙和他向中间道路前进,走过几个丘陵,又到了沟底,有一条小河,潺潺流水,沿河碎石中有一条小路,路面有牲畜的行踪和新的粪,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去,走了三个钟头还未走出沟去,前面高崖耸立,路径像蚯蚓似的一条细线,佝偻趋进,心里不免有些发慌,这时由左边崖上走下两个人来,赶着五头驴子,驮着粮食,我的心方安定下来,远远的先打了个招呼,随即走去问路。他说,路没走错,但已走过东岭五六里了,往红寺堡去还有四十里路,由右边上去不远,有个地名叫“八个窑”,到那里可以打尖。我接受了这个指示,往前寻去,发现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家。两三条恶犬,迎面而来,如迎大敌,随着犬声,来了五六个壮汉,见面先问带枪了没有,我见来意不善,用俘虏的语调,作了一个解释,问了问路径,忍着饿又往前走。四山黑云飞起,天色暗了下来,疏疏的雨点,落在行人的头上,雨越下越大,我们没有带雨具,身上的衣服渐渐湿了,重山濯濯,看不见一棵小树,更不用说人家了,冒雨赶程,腹内又饿,身上又冷,雨却越下越大,我头晕心跳,既不能停留不走,走又走不前去,我几次几乎倒下身去,幸亏李永祯搀扶着,勉强往前走。我边走边对李永祯说:“这样下去,我支持不住了,假使再把路走错,找不到食宿之处,我的性命,恐怕要牺牲在这荒山中,那时你只管自己逃生去吧。如呆,你明天找到人家,雇两个人把我的尸身葬埋了,免得叫野兽作了食料,我虽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恩不尽的。”我说着话,由不得流下泪来,泪和雨水,混成水条,落在胸前。李永祯一面安慰我,突然想起馍袋来,伸手摸出些碎馍渣,两个人分开吃了,又就大路边的雨水,喝了几口,稍稍振起了一点精神,走了又有一个钟头,远远看见有几棵树,这是已有人家的象征,精神为之一振,果然渐渐有了人家,走近前去,原来就是红寺堡。我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倒在一个姓胡的牛圈里。红寺堡原来是个好地方。这几年来,马家的骑兵长期驻在这里,渐渐地破败了。近来,散兵游勇加以骚扰,住户差不多跑光了,现在剩下十几户人家,许多的房屋都被破坏了,是一片人去房空的景象,我在牛圈里休息了一会,胡老头,把我的衣服都烤干了。李永祯招呼着把饭也做熟了。我们饱餐了一顿黄米饭,睡在一个热炕上,心想好好地睡一觉,忽然头痛鼻塞,发起高烧来了,胡老头给我弄了些不知是什么药吃下,又给我身上加了一件大皮袄,出了一身大汗,渐渐地轻松过来。胡老头还守在我的身边,他告诉我,解放军快到金灵了,吴忠堡的军政机关,都向宁夏搬家,这里住着的十几个散兵,都在搜掠东西,准备逃走。我听了这话,又添了一番心事,并不是怕散兵来抢掠东西,恐怕误了我的和平任务,辜负了我对宁夏人民一片婆心。我决定明天赶到滚泉,弄明真像。八时许,雨止了,好像今天故意和我过不去。但转过来一想,明天晴了,好来赶路,又感到安慰了许多。八月十三日晴早起,头还有些晕,周身也有些疼。但心中着急着自己的任务,只得忍受苦痛,拄着一根棍子,往前行进。一路尽是小的丘陵,翻过一座小山,又是一座小山,走了七个钟头,大约,翻过三十多座小山,到了滚泉,距红寺堡六十里。滚泉,因泉而得名,泉水清湛而甘。一路吃的尽是窑水,味咸而苦涩,到此得有甜水,换换口味,另是一番心情。此地原有二三十户人家,回汉杂居,有 寺,也有店房。金灵设有一个稽査所,昨天已经搬走了。我本想打探一下消息,不料扑了空。据老百姓说,解放军已进驻中宁,马鸿宾投降了,前哨已到金灵一带,宁夏的军队,沿黄河做工事,一面在各渠道放水,阻止解放军的前进,大约日内就要开火。说到金灵军政机关,早些天,就都搬到河西去了。这比红寺堡老胡说的,还要活灵活现。我心里更是着急。我想趁着天气尚早,往前再赶三四十里路,或者可能得到比较更确实一点的消息。但是李永祯不大愿意走,他还劝我应该顾虑自己的身体,总要休息为是。我并不是不需要休息,万一战火发生了,我的任务,固然没有完成,这场战事的牺牲,那就不可计算了。我心里这样想,还是鼓励他和另外的伴侣(路遇的散兵)随我一同走。滚泉出来,有两条路,右首到吴忠堡,走到四十里就有人家;左首到 五十里路方有住户。李永祯的家在 ,他硬要投左首走,我也只得跟了去。由三点半起身,走到六点钟,前面还看不见人家路上遇见一个牧羊人,一问路径,知道又把路走错了,赶到 的大路,非三四十里,找不着人家。我明知这是上了李永祯的当,还得随着他走。又走了二三里山路,实在腰酸腿疼,有些支持不住,硬是咬紧用牙关,往前赶行。夕阳西下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山外的树木。下了山坡,渐见河流平原田野,心里虽然还想挣扎,体力委实支持不住了,我趺倒在路边,再不能动了,口里渴得要出火,李永桢走去找来一碗凉水,让我喝了,才渐渐能够转动肢体。来此地叫侯家湾,距 +五里,离吴忠堡三十里。李永祯连里有个兵士,在此住家,我们便投宿到他家。这时已经十点钟了,我躺在这家的炕上,腰腿疼痛如割。这家的主人,对我们还好,招待茶水,预备饭食,态度很殷勤。我问他宁夏的军叫情形,他们告诉我的话,完全和前两天听到的不同。原来宁夏的军队是分做东西两线作战的,解放军不但未进入宁夏境,就是河东的军政机关,也还完全没有撤退。我了解了这个情形,心里轻松了许多。但是腰腿疼痛,睡不下来,只好坐待天明。今天,一共走了百二十里,这是我生平步行的最高记录。(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