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南州图书馆

五十多岁的郑亚雄，在这偏僻的山冲里是个提不起的、顶没人缘的庄稼人。前些年，他犯了事，坐过班房，被放出来后，就默默地守在这座小小的碾坊里。“这劳释犯！”要是有人当面揭短，他听了也不忿忿。现在呢，有人吆马驮谷来，他去打开水闸板。于是，那立在碾槽中的石盘就转动起来，咿咿呀呀的，日子又才凭添了几分活气。接下来，他拾起小小的高粱扫把，沿着碾槽，跟了石盘也悠悠地转，把一颗颗跳出的谷粒扫进槽中。临了，他用风簸把米扇净，装进麻袋，抬上马鞍，重重地在驮梁上拍打，那米滑下来，吊起两个鼓鼓的包，巴贴在驮子两侧。
  “还差五分哩！”他呐呐的，执着地伸出手。
  “怎么了？一百斤，我在家称过的。”碾谷人也精灵。
  “抬驮的手续……。”
  五分钱，如今日子宽阔明亮，是不必计较的。可细细的想起来，又叫人窝气。碾谷人一边说这劳释犯怎生不在牢房里寻个短见，一边呢，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扔出去。话是难听的，郑亚雄并不理会，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拾起钱，掸去泥土，又仔细地折好，揣进贴身的口袋之中。
  这一弯河水是平平的，仿佛没有流经上游的九曲地一样，湍急没有了，浪花没有了，波纹呢，也被抚平了。之后，郑亚雄牵了马缰，把驮马引到碾坊后那一片密匝匝的精竹林边，缓缓地把缰绳交给碾谷人。那驮马渐渐远去，土路上留下一串驮马的蹄印……
  这一方的庄稼人不愿提起他，可瓦缸里没有了米，又照直地吆马驮谷朝这儿来。倘或有人无意提起了，女人们就诅咒说，这劳释犯有朝一日要被发起的洪水卷去，连破布片也不要为他捞上一块。
  仲秋了。田畴里只余下点点褐色的谷桩子，泥土露出来，是青黛的，好象在轻轻地喘气。那末，它要好生歇息一回，把精力养锐，等待庄稼人的交代。这坝子，郑亚雄是熟悉的，他年轻时就是这样，他希望它变换一个模样，可终于没有，他心里常常为此不安。风儿柔柔的，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幽幽的香，他耸耸鼻翼，好沁人心脾哟！哦，他想起来，是桂花的味。那是一棵金桂，母亲种下的，每年到了这时节，它就冒出一树黄灿灿的花。
  这会儿碾坊那儿有人叫他，他转身去了。原来是小学校的文校长。文校长是常来碾谷、却唯一被主人优惠不收费的。今天，刚刚收拾干净碾盘，他叫住了文校长，从里屋抱出七节发黄的竹筒。“送给学校。”他说：“该多造几间教室。”
  “这能造么？”文校长惊讶得不行。
  “竹筒里装了钱的。一年一筒。我出来整整七年了。”他抬头看着河那边一座山顶，那里立有一座航空标，就因为那年他砍来当柴火才被抓起来的。他对人说，他不识字，可是，说这些又会有什么用处呢？……
  “乡政府正在积资。”文校长解释说。
  “竹筒的钱，也是积下的。我的一点心意……”
  这些，能拒绝么？文校长流着泪收下了。听说，七节竹筒里的钱，不知是零碎呢，还是太多，文校长整整数了一夜。
  第二天，乡邻们密密地围住了小小的碾坊，叽叽喳喳的，他们想要当面向郑亚雄老汉赎回原先骂他的话，可是他的门却上了锁，他只给文校长留下一句话：过两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自己要放一回假，去看看住在妹妹家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