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图书馆

「我們吃齋唸佛的人，不能看着那邊的同胞受凍！宣傅的人講得有理，現在老百姓當家，全國人民是一家人，該彼此照顧。我一個老太婆穿壊點怕啥子？！現在有毛主席，有共產黨，我一想起小牛他們將來的日子好得很，我就心滿意足，甚麼也不想了」。
  話中說完，一羣年靑人就圍着她鼓起掌來，弄得陳老太婆很不好意思，急急忙忙地就往屋裏走，一邊走，一邊說：「我說不來話，一說你們就要笑，好了，好了，跑了大半天，也該我來打幾針鞋底了」。
  院子遍地是陽光，一隻喜雀飛到房頂上，喳喳地叫了幾聲，一伸翅便飛向藍天去了。我聽見陳老太婆問她孫兒小牛：「你那囘唱的個啥子天？多好聽，再唱一遍給婆婆聽。」於是，屋子裏響起了小牛的歌聲：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從小窗口，我看見陽光照在陳老太婆起皺的臉上，她正打着鞋底，一針一針地抽着綫。看她欣喜的臉色，我曉得她多麽喜歡這個歌。我想，不看別人，只看我們院子裏的陳老太婆，就知道這一年來的變化是多麽鉅大呵！
  去年十一月裏，壓在我們頭上的老是一塊幽暗多雨的天空，生活在低矮的屋簷下，人的心都是喑沉沉旳。大家都怕邪越打越近的戰爭。說是共產黨已經進了四川，楊森逃跑的時候，也許要發蠻燒房子。還有說共產黨來了要「共產公妻」的惡意的謠言，也像鬼魂一樣飄來飄去，陳老太婆聽得沒有主意的時候，常常拉緊了小牛的手說；「小牛，婆看你也看不到幾天了，生在這個亂世年頭啊！早點死了好，可憐苦了你們娃兒啊！」陳老太婆的兒子陳先生是個窮困的小學教員。在國民黨統治下，本來微薄的薪水，一拖再欠之後，又經物價波動，要想維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是不容易的。陳家一年難得吃幾囘肉，一年到頭老是吃着酸菜下飯。但是，這些天性善良的人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啃酸菜，就不敢再怨天尤人了。一天晚上，院子裏的人閒談時局，陳先生苦笑着說：「我們這種人倒不必跟着他們怕共産，怕只怕他們撤退時眞的放火燒房子」，然而，陳老太婆婆媳倆的恐懼郤多，陳老太婆從別人口頭聽到：共黨提倡婚姻自由，那麽，六十歲的老漢討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五十多歲的老太婆要嫁給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是不是自由呢？這些在陳老太婆心上都是疑問。不管你怕不怕，那要來的總是來了。我們終於聽見了爆炸聲，終於看見國民黨的敗兵一羣一群地從路上走過。每家的門窗都緊緊地扎上了。陳老太婆除了在蒲團上跪着的時候，整天都是把小牛拉得緊緊地。有時婆孫倆又偷偷地從門縫裏向外張望，然後互相報吿：「共產黨怕快要來了解放後不多幾天，市面就恢復了。陳先生到學校去了囘來說；解放軍已派人來看了學校，安慰大家說，工作照舊，人民政府最愛護敎師。陳老太婆不大相信這些,不過，她想，很多人都上了街，她總也可以上街去買點菜了。
  第二天早晨，把小牛安頓在屋子裏，再三吩咐他不許出門去玩，她提着籃子向某場走去。才下過雨不久，路爛得很。她的脚在泥濘裏艱難地移動着，心裏郤不知在想些甚麽。城裏城外還沒暢通，菜還貴哩，她講了半天，只買了幾斤白菜，打了半斤菜油，就囘頭了。一心怕小牛偷跑出鬥，步子就不免急起來，不小心在塊石板上一滑，身子就斜下去了。正顧着手裏的油瓶，怕它打破，突然，一支有力的臂膀伸過來扶住了她。囘頭一看，正是個穿黄棉軍服的解放軍哩。過去陳老太婆心裏的解放軍都像戲台上的霸王，然而，現在她身邊的這個年靑人郤是這樣溫和有禮而且在笑着向她說：「老太太，這路滑，您得慢慢走」。
  一路上，陳老太婆很稀奇，覺得像这種軍人，大槪不能「拆散家庭」，或者實行「男女組配」的。可是怪事還多哩，剛走近家門口，已見小牛在街邊上抽陀螺，旁邊有兩個解放軍站着看他。陳老太婆心裏發急，正想把小牛叫進去，只見小牛一鞭子抽在一個黄棉軍褲上，陳老太婆心往下一沉，这還得了！可是，那軍人却笑着後退了幾步，嚷着：「小朋友！快來加一鞭，陀螺要死了」(「陀螺死了」就是停住的意思)。
  這晚上，婆孫倆興奮地談起白天所見的解放軍，婆婆很難爲情地說起自己早晨的跌交，说那扶她的解放軍是個「多好要的兵」。孫兒郤不住地稱讚那位解放軍抽陀螺的本領，要死的陀螺，只他一鞭，就活了。並且推測他小時在家裏恐怕也抽陀螺，恐怕也有個婆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冬天完了，來了解放後的第一個春天，陳先生每天快活地跑來跑去，愛說一句：「現在
  敎書大不同了」，是的，薪冰加多了，學生仿彿比以前更可愛，校長的怪臉色也沒有了。小牛也上了學。陳老太婆的笑容」天比一天多，她歡喜的是；票子値錢，東西不漲，兒子赚的錢够用。「亂配」與「家庭拆散」這兩塊莫須有的天石頭，已經在她心上烟消雲散了。
  春天裏，陳老太婆買了些布，開始給小牛做新衣服。那天下午，爲等小牛囘來，她拿了活路在門口做。該換綫了，可是朦朧的黄昏裏，陳老太婆穿針怎麼也穿不上。
  身旁有兩位穿軍服的女同志站着等人。陳老太婆心裏好笑，「姑娘家當兵」！
  「穿不進吧，老太太」，一位女同志，看了一陣說。
  「人老了，眼睛不行」，陳老太婆有點不好意思。
  「讓我來給您穿」！
  綫在年靑人手裏，一鑽就進了針眼。
  「老太太，這是給您孫兒做的吧？領開得多好」！
  「找我開領的人多哩」，陳老太婆不覺有些高興，「你們女兵也懂做活」？！
  「我會做一點，小時候我媽媽要我學」。
  「你媽媽怎麼會讓你出來當兵」？忍了半天，陳老太婆到底忍不住了。
  「我媽起先不肯，後來還是同意了」。
  「當兵有啥好處」？「當解放軍好得很，走到哪裹，就使哪裏的老百姓過好日子，我們看見老百姓過得好，就快活了。」
  陳老太婆不覚停住了活路，望着兩位女同志，不知說點甚麼好，只覚得心裏舒服。她想；這些日子來，物價跌了，兒子的案够用了，小牛又快有了新衣服……爲甚麼這些穿着黃棉軍服胞來地去的年靑人沒有來時，日子那麽難過呢？聽說他們就是踉共產黨來的呀！想到這裏，陳老太婆心裏駡自已糊塗，以前怎麼會把這些好人當成魔王！
  從此，陳老太婆像吃了點甚麼補藥，精神比以前更好了。段上開會，總抬了板櫈去聽。兒子敎書囘來，又喜歡拉着問長問短；爲甚麼國民黨時候漲得那麼凶的物價，共產黨一來就不漲了？爲甚麽院子裏的年靑人從前總愁着眉，一解放，大家都眉開眼笑，像發了筆小財？爲甚麽從前……而現在……。精神好的人，病也少，陳老太婆的腿痛老毛病，今年秋天竟沒有發。
  國慶節來了！看遊行把陳家婆孫倆弄得吃飯睡覺都沒有心。前一天，陳老太婆就蒸好了饅頭，用手巾包好，預備着遊行那天拿來作午飯。於是婆孫倆從早晨就在街邊坐着，直看到下午才囘來。陳老太婆說幾十年也沒見過這種大喜事，那麼多人！那麽多鑼鼓！那麼大那麼多的紅旗！那麼熱鬧，那麼快活！
  過幾天，陳先生帶囘來「中國人民的勝利」的電影票，他自已沒空，就請我陪他母親帶小牛去看。陳老太婆自從十幾年前看過「白雲塔」，就沒有再進過電影院。在從前，看電影永遠只是那些太太小姐們的事，正如啃酸菜，補破衣服永遠是她的事一樣。
  銀幕上展開了美麗的祖國。陳老太婆不時悄悄地給小牛說；「那些人說外國好！你看，你看！多好呵，我們中國」。
  天安門前的盛况出現了，毛主席在歡呼中出現了。「那個黑的臉紅紅的站在當中的是哪個」？陳老太婆問。
  「是毛主席」！
  「啊！怪不得大家喊毛主席萬歲，我一看就曉得他是個好人，你看，胖胖的一副福相，五官又端正……
  陳老太婆怨電影跑得太快：沒有讓她多看一下毛主席。
  從此，陳老太婆常常談毛主席，談共產黨，談「我們的中國……」院子裏的人都叫她「進步老太婆」。
  最近，陳先生存了一點錢，爲要給他母親做件新褂子，前幾天本來叫陳太太去買布的，陳老太婆忽然要自已去挑。她拿錢上街去，結果帶囘來一段最粗的布，當大家笑她花多了錢買差貨色的時候，她笑瞇瞇地從身上摸出了張寒衣捐款的收據，並且說了前面的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