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图书馆

綿綿的秋雨，瀰漫了整個的山嶺，泥濘的道路兩旁，盡是些蔣匪開不走的汽車，和沒有掩埋的屍體，宋匪希
  濂的隊伍到處姦淫燒殺，道路兩邊的房子，有的被燒毁了，有的被拆掉了蓋了碉堡，倒塌下來的一堆堆的半截土
  墻，零亂的擋在公路中間，增加了我們行軍的困難。
  同志們都揹着背包扛着槍，嘴里唱着雄壯的進行曲，脸上露出來一种愉快的微笑，渾身被雨淋得湿淋淋的，
  一步一滑的向前急進着，谁也不願意讓跑掉一个敵人。
  路旁的一塊門板上，用粉筆寫着一行大字，每个同志走過這里，都要向它來一个注目礼，上面写着：「同志
  們，聽仔细，群眾紀律要注意，今天路程八十里，夜晚宿營在苗區。」我看到這幾句話以後，忽然想起來在未開
  始進軍之前，指導員對我們所講的：「對少數民族的政策，」及苗胞的風俗習慣等……。因爲他們不懂我們的話
  ，同時我們更不懂他們的話，如果在說話的時候一不注意，惹起他們的誤會，可不好應付，如果關係搞不好，恐
  怕連吃飯，住房都會成問題，所以我們都很擔心。
  雨越下越大，背上的東西也越來越重，同志們都停止了唱歌，心裹都在計劃着，今天宿营以後將如何接近苗
  胞。
  時候已经是下午四點多了，前邊的「挺進班」已到了宿營地。事務長指給了我们的房子，並且囑咐說：「可
  要注意羣衆紀律啊！」我和李瑞山、黃富貴等幾个同志，順着他所指的方向，小心翼翼的走到一所院子的門口。
  看了看門上面釘着一個小木牌子，牌子上寫蓿「排不兄」三個字。这時我們已經知道了這個小村子的名字，但是
  還不敢直接的闖進去。我喊了兩聾「老鄉」，從裏邊走出來個年靑的小伙子，個子不很高，中等身材，寬臂膀，
  西方圓臉，大眼睛，兩條眉毛又黑又長，他很快的走到我們的跟前來，看了看我的胸章，臉上露出來一種和藹的
  微笑。
  「同志們你們辛苦了，趕快到房子裏休息吧！」那個年青小伙子一邊說着，一邊就幫我拿背包。由他這清晰
  的幾句談話中，已打破了我對苗人百分之八十的顧慮。抱着一種高興和懷疑的心情，進到院子裹，放下背包，
  一邊坐下休息，一邊和他開始了攀談。由他前一段的談話中，知道他是常到遠處作生意的。他姓張，原籍是湖南
  人，所以他能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这樣一來就更好了，無形中他成了我們的翻譯，他告訴了我們很多苗家的一
  般風俗習慣，和他們所最忌諱的事。
  他們最怕騾馬，也最不喜歡騾馬到他們院子裏去，於是我們就費了兩小時的工夫，在公路邊上搭起馬棚來喂
  馬。如果你要借用了他們的水桶，還他时担一担水去，他是很高興的。他們都薯歡乾淨，當我們拿起掃把掃院子
  的時候，他们便笑着和我們搶着掃。我們得到了這個經驗以後，胆量才慢慢的大起來，舖床、領柴、挑水、煮
  飯，大家都忙起來。他們看見我們的工作又緊張，又不紊亂，起初對我們還有些不敢接近，俱是这種界限，不到
  一個小时的工夫卽消失了。老大媽忙着幫我們燒火作飯，他說：「你們走了一天，讓我們來給你們作飯，你們休
  息一下吧！」
  李瑞山和小鬼黃富貴，搶着給老太太磨麵，老太太從屋裹拿出兩塊糯米巴巴來，按在小鬼的手里，硬叫他
  吃。小鬼接着糯米巴巴東看西着，不知怎麼是好，吃吧，又怕犯了羣衆紀律，不吃吧，老太太又不高興。正在這
  时候，刚才和我們談過話的那個小伙子，跑過來挨着小鬼的耳根子說：「吃吧！不吃我媽心上可不高舆的。」小
  鬼的壮子早就饿了，拿起巴巴咬了兩口，老太太更笑起來，她弯着腰把兩手直在櫈子上，向靑年唧咕了兩句，母
  子倆都笑了起來。
  小鬼吃到最後一口，一摸嘴想说聲「謝謝」，另外，他又覺得有些小氣，這可怎麽辦？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
  口袋，他想起來了，這次過湖南他不是買了些針綫嗎？他急忙打左邊的小口袋裹，掏出福一個色的小日記本來，
  從一張每寫過字的單紙片上，把十根針拔下來，放在手心里，就給老太太送過去。
  老太太看見針，仍把兩隻手支在櫈子上沒動聲色。小鬼就對青年很誠懇的說：「無論怎樣得請老人家收下。
  『千里送鵝毛，禮輕仁義重，』這是解放軍的一點心。」青年聽了站起來，低聲對老太太又唧咕了一陣，她聽兒
  子說完，運忙站起來，伸手把針一根根的拿去，插在黑頭帕上，插完，她把磨好的麵收起來，轉〓對小鬼笑了
  笑，點點頭進裏問去了。
  吃完飯以後，有的同志已經倒在鋪好稻草的地上睡了。我和李瑞山在火坑旁邊，烤白天被雨淋濕的衣服，酃
  個姓張的小伙子和老太太，從里間搬出兩把竹椅子來，放在火坑旁邊坐下，老太太轉身拾來幾片乾柴加在火上，
  頓時火燒得很旺，滿屋子裏亮堂起來了。這時我把烤乾了的衣服，順手搭在稻草上，打口袋中摸出一支揉皺了的
  紙煙遞給他，青年剛伸出手，連忙又縮回去，摸摸自己的口袋，我就趁勁把煙送到他的手裏。他接過煙，點燃吸
  了一口，看着這新來的解放軍，一連声的笑着。
  这時每个人的心裹，都有很多的話想說，但是又找不着話頭。一会，青年把椅子向我身邊移了移，慢悠悠的
  彈着煙灰，饮了一口氣，像是對自已說似的：「你們来了好，我們苗家喜欢不盡」。說完低下頭，把兩只粗大的
  手凑到火上烤着。我看見他厚厚的指甲，知道他同自己在家一样，他是個受苦漢。我问他：「你也種田吗？」他
  抬起頭，脸上映着火光，反問道：「我們不種田吃啥子！」「你們不是還作生意嗎？」靑年把手縮囘去笑問道：「我們苗家不敢作生意哟！算盤不会打，秤又認不淸，不只是要吃虧上當，還要給人家賠不是，如果碰到那些國民黨的雜種兵，說不定不給一個錢不算，还要挨打挨駡。提起種田，更是沒有活路，我們苗家從富饒的平地上，被那些地主惡覇們，趕到貧瘠困苦的深山裏來，咱們流了多少汗，開墾了一塊巴掌大的荒地，又被那些土豪劣紳，勾結當地官府，製造一種假的『地契』，給侵佔了去，另外再加那些苛捐、雜稅、抓兵、搶糧、和高利貸等的壓迫與剝削，使得我們苗家東逃西散，受凍挨餓……。」
  我聽到這裏，點點頭，現在我也就不講究什麼方式了。用我粗大的聲音，握着拳頭說：「我們解放軍來了；你們以後不要再怕什麽了，解放軍是人民的隊伍，要幫人民翻身的。我們解放軍這次向西南進軍，不僅是爲了解放當地的漢人，同時也是爲了解放幾千年來飽受封建壓迫，和國民黨反動派統治橫暴摧殘的苗家。」
  老太太見我對人很和氣的像一家人一樣，她也無拘束的搓着瞼插嘴說：「光聽說解放軍是紅军十幾年前也到過這裏。人家都說紅軍對苗家好，可是咱也沒有親眼見過，剛刚見了你們還有些害怕，懷疑你們解放軍，是不是也像過去的「中央軍」一樣，又來向我們逼款，搶粮，拉伕？可是當我們親眼看到了你們解放軍，不光不拉一個伕，不一要一文錢，並且說話和和氣氣，行動規規矩矩，不是讓我們吸煙，就是送給我們針綫；處處都尊重着我們苗家的風俗習慣，親熱得就像一家人。我老太太活了這麼大歲數，也沒看見過這樣的軍隊，眞算得天下第一等的隊伍，你們待我們苗家这様好，苗家一定要給解放軍供粮供草傅锣扬名的！」
  一陣寒風，把兩扇門吹開，涼風吹到我的背上，使我渾身打了個冷噤,已经是夜间十二點了。明天還要趕路。於是我便站起身，向他們娘倆個說了聲：「時候不早了，該休息了，明天還要趕路呢！」老太太聽了我的話，瞼上很不自然，八分帶些踌躇的様子，心裏窩藏了幾千年的委屈，好容易今天能盡情的吐訴岀來，無奈時間訪問團到苗家
  作者：李少言又那麽短。她呆了一陣，結果是無可奈何的站起身來。忽然抬起頭，又向我問道：「同志！你們明天幾時作飯，
  我一定要起來帮你們燒火的。」我對老太太笑了笑，忙說：「謝謝你，那可不敢驚動你老人家的。」
  第二天，天還不亮，我們已經開完了飯，當我們打掃院子的時候，附近苗家的男女老少都起來了。他們每個人手裏都舉着火把，給我們照着亮，一直等我們掃完了院子，又把我們送到公路上，臨別的時候我們那個房東老太太，還站在田邊高聲喊着：「你們太好了，盼你們趕怏把那些国民黨的遭殃軍，消滅個乾乾淨浮，囘來的時候，可別忘了到我家來住幾天啊！」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七日寫於巴縣西永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