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市图书馆 内容
高建国 洪伟成
陈训恩没有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竟如此长久地盘踞在妻子的头脑中，一直没有祛除。这倒是实实在在的不样之兆！他那一颗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夜幕垂了下来，白天的热气渐渐消退，但陈训恩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秋凉的惬意。丛黄昏起，杨品仙就不住地喘息，满嘴呓语，陈训恩放心不下，吃过晚饭就心绪不宁地守候在妻子的病榻旁。
屋里又闷又暗，一盏桐油灯摇曳着微弱的火苗，照在杨品仙憔悴的脸上。
陈训恩俯下身子，在妻子耳边轻轻问道：“品仙，你怎么啦？感到好点吗？”
杨品仙的嘴似乎嗫嚅了一下，但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陈训恩用焦虑的目光注视着妻子，好象要把她的全部形象，在这一瞬间铭刻于自己的脑海中。杨品仙的眼睛已经变得混浊不清了，脸色灰白，毫无血色。她木然地盯着陈训恩，许久才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死亡的意识。
时间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过去，过去……
突然，杨品仙颤抖着伸出一只手，陈训恩慌忙用双手接住，轻轻地抚摩着。只听见妻子拼足最后的力气，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出三个字：“我……难……过……”
那只枯瘦的手渐渐松了，垂了下来。接着，一股致命的寒气从那只枯瘦的手里传了过来，象电流一样，击在陈训恩的心头上……
杨品仙终因产后子痫症加上误医而殁。时间是这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她永远地去了，给陈训恩留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然后，陈训恩并没有理解到，妻子给他留下的是生命，是希望。那些天，他的灵魂和理智似乎也随着妻子的离开而离开了。
隆重的丧事已经做到“五七”了。这天吃过午饭，陈训恩悄悄地撇下族中的亲属，从楼下客堂间走了出去。当时，谁也没有留意他，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丧魂落魄地跑进楼上自己的居室。
屋内的窗都掩着，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失去母亲的婴儿刚由奶妈喂过奶，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她的脸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十分娇嫩，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小嘴微微翘起，鼻子一张一息，发出均匀的呼吸。
陈训恩垂着头，在屋内来回地踱步，两手不停地揉着胸口。爱妻病殁的痛苦，仿佛是一只利爪伸进他的胸膛，狠狠地撕裂了他的五脏六腑。怎样才能排遣他那无边的哀痛呀！
婴儿不知怎么啼哭起来了。她降生人世首先获得的权利就是啼哭，全然不料这一哭，将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结果。
陈训恩被哭声惊醒过来。他恶狠狠地盯住婴儿一一就是这小鬼的哭声，才把自己的爱妻送进了冰冷的墓穴！陈训恩大叫了一声，突然抱起婴儿就往痰盂里塞，企图把她溺死。
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下传来：“训恩呢？训恩在哪儿？小毛头在哭呢！”
陈训恩一下子慌了神。但他已经疯了，听到房门被敲得“呼呼”响，他竟猛地跑到窗前，不顾一切地把手中的婴儿高高举起，狠命向下扔去。房门打开了。陈训恩“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冲入室内的岳母喃喃地说道：“我错了，我罪过！我对不起你们哪！”
然而发生了奇迹——婴儿竟没有摔到楼下铺着青石板的天井，篾棚架挂住了襁褓，现在，这个可怜的生命又发出了响亮的啼哭，用哭声向在场的人要求给予她生的权利。
陈训恩的岳母大惊失声，急忙叫道：“快把孩子抱下来，快！要小心！”
可是陈训恩又发狂了。他扑到窗前，歇斯底里地大喊：“不许救她！你们救了她，以后我还是要把她弄死的！”
趁众人拉住了陈训恩，他的五妹赶紧爬上梯子，把婴儿救了下来。
这时的陈训恩已经不是平素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了。他疯癫的叫嚣完全可能导致不幸事件再一次发生。于是，这个失去母爱又得不到父慈的婴儿，就被她的外婆抱在怀里，带回了慈溪县城。
由于她奇特而不幸的出生，外婆家给她起了个好记的名字——怜儿。
（二）
陈训恩弃婴这一狂暴而愚蠢的行为，简直无法从他过去和后来的经历中找到一星点儿痕迹。现在，就让我们追溯一下他从童年到成年的人生足迹吧。
陈训恩生于一八九〇年农历十一月十五。他的父亲陈依仁是个茶商，虽然自己不喜欢科举文，但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对儿辈的教育倒是煞费苦心，十分严格。陈训恩五岁时便由父亲每日授识三十个方块字启蒙，翌年便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牌位前磕了头，算是入了私塾。每到晚上，陈依仁喜欢安坐在太师椅里，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闭目养神，他的夫人柳氏，就坐在一旁做针线活。这时，陈训恩必被唤到父母跟前背诵诗书。桐油灯明晃晃的，照耀着融融一室。
涩拗的《毛诗》、《尔雅》对一个七岁童稚来说，无疑是没有吸引力的。有一天晚上，陈训恩读得昏昏欲睡，央求父亲准许他改学其他书，却被陈依仁断然拒绝：“此书非读不可，汝长大后自知之！”陈训恩不得不有气无力地再次背诵起来。
也许，就从那时开始，陈训恩逐渐养成了他屈从的习惯。
满清末年，出洋留学热在青年学生中很风行，因为当时的本国教育体制和课程很不得人心，于是，谁也没见过的外国学校便成了好多人心目中的肥沃绿洲。陈训恩受此影响，曾计划入日本国札幌学校（即东北帝国大学）学习农艺，屡次与同学好友相约定，一定要顺遂此愿。
一九一〇年夏，浙江省议送十名官费生赴欧美留学。正在杭州浙江高等学校正科念书的陈训恩跃跃欲试，参加了国文、英文、数学三场考试，均以出类拔萃的成绩顺利通过。正当他志得意满，幻想着漂洋过海的时候，家书一封送抵学校。他的父亲说，家中三弟夭逝，弟妹幼小且众多，出洋之议不宜。虽然陈训恩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眼看通向彼岸的大路就在脚下，然而仅此一纸父训，便把他出国留学的念头彻底地打消了。为此，他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接受了他不愿接受的事实，其怯懦退让的性格可见一斑。
陈训恩素来为自己曾以少年之身参加革命而骄傲，这倒是一点不假的。不管这个人后来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化，历史唯物主义者自不必讳言他光荣的过去。
陈训恩十三岁就开始接触了《万国历史》、《近代文明史》、《新民丛报》、《新小说》等大量新书报，初步萌生了革新思想。一九〇七年，盛宣怀（笔者注：近代买办官僚。曾利用官督商办和官商合办形式，垄断洋务企业）策划铁路国有，得到皇上御批。上谕下达，激起全国护路风潮。
（连载二·下期待续）
陈训恩没有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竟如此长久地盘踞在妻子的头脑中，一直没有祛除。这倒是实实在在的不样之兆！他那一颗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夜幕垂了下来，白天的热气渐渐消退，但陈训恩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秋凉的惬意。丛黄昏起，杨品仙就不住地喘息，满嘴呓语，陈训恩放心不下，吃过晚饭就心绪不宁地守候在妻子的病榻旁。
屋里又闷又暗，一盏桐油灯摇曳着微弱的火苗，照在杨品仙憔悴的脸上。
陈训恩俯下身子，在妻子耳边轻轻问道：“品仙，你怎么啦？感到好点吗？”
杨品仙的嘴似乎嗫嚅了一下，但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陈训恩用焦虑的目光注视着妻子，好象要把她的全部形象，在这一瞬间铭刻于自己的脑海中。杨品仙的眼睛已经变得混浊不清了，脸色灰白，毫无血色。她木然地盯着陈训恩，许久才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死亡的意识。
时间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过去，过去……
突然，杨品仙颤抖着伸出一只手，陈训恩慌忙用双手接住，轻轻地抚摩着。只听见妻子拼足最后的力气，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出三个字：“我……难……过……”
那只枯瘦的手渐渐松了，垂了下来。接着，一股致命的寒气从那只枯瘦的手里传了过来，象电流一样，击在陈训恩的心头上……
杨品仙终因产后子痫症加上误医而殁。时间是这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她永远地去了，给陈训恩留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然后，陈训恩并没有理解到，妻子给他留下的是生命，是希望。那些天，他的灵魂和理智似乎也随着妻子的离开而离开了。
隆重的丧事已经做到“五七”了。这天吃过午饭，陈训恩悄悄地撇下族中的亲属，从楼下客堂间走了出去。当时，谁也没有留意他，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丧魂落魄地跑进楼上自己的居室。
屋内的窗都掩着，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失去母亲的婴儿刚由奶妈喂过奶，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她的脸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十分娇嫩，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小嘴微微翘起，鼻子一张一息，发出均匀的呼吸。
陈训恩垂着头，在屋内来回地踱步，两手不停地揉着胸口。爱妻病殁的痛苦，仿佛是一只利爪伸进他的胸膛，狠狠地撕裂了他的五脏六腑。怎样才能排遣他那无边的哀痛呀！
婴儿不知怎么啼哭起来了。她降生人世首先获得的权利就是啼哭，全然不料这一哭，将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结果。
陈训恩被哭声惊醒过来。他恶狠狠地盯住婴儿一一就是这小鬼的哭声，才把自己的爱妻送进了冰冷的墓穴！陈训恩大叫了一声，突然抱起婴儿就往痰盂里塞，企图把她溺死。
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下传来：“训恩呢？训恩在哪儿？小毛头在哭呢！”
陈训恩一下子慌了神。但他已经疯了，听到房门被敲得“呼呼”响，他竟猛地跑到窗前，不顾一切地把手中的婴儿高高举起，狠命向下扔去。房门打开了。陈训恩“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冲入室内的岳母喃喃地说道：“我错了，我罪过！我对不起你们哪！”
然而发生了奇迹——婴儿竟没有摔到楼下铺着青石板的天井，篾棚架挂住了襁褓，现在，这个可怜的生命又发出了响亮的啼哭，用哭声向在场的人要求给予她生的权利。
陈训恩的岳母大惊失声，急忙叫道：“快把孩子抱下来，快！要小心！”
可是陈训恩又发狂了。他扑到窗前，歇斯底里地大喊：“不许救她！你们救了她，以后我还是要把她弄死的！”
趁众人拉住了陈训恩，他的五妹赶紧爬上梯子，把婴儿救了下来。
这时的陈训恩已经不是平素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了。他疯癫的叫嚣完全可能导致不幸事件再一次发生。于是，这个失去母爱又得不到父慈的婴儿，就被她的外婆抱在怀里，带回了慈溪县城。
由于她奇特而不幸的出生，外婆家给她起了个好记的名字——怜儿。
（二）
陈训恩弃婴这一狂暴而愚蠢的行为，简直无法从他过去和后来的经历中找到一星点儿痕迹。现在，就让我们追溯一下他从童年到成年的人生足迹吧。
陈训恩生于一八九〇年农历十一月十五。他的父亲陈依仁是个茶商，虽然自己不喜欢科举文，但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对儿辈的教育倒是煞费苦心，十分严格。陈训恩五岁时便由父亲每日授识三十个方块字启蒙，翌年便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牌位前磕了头，算是入了私塾。每到晚上，陈依仁喜欢安坐在太师椅里，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闭目养神，他的夫人柳氏，就坐在一旁做针线活。这时，陈训恩必被唤到父母跟前背诵诗书。桐油灯明晃晃的，照耀着融融一室。
涩拗的《毛诗》、《尔雅》对一个七岁童稚来说，无疑是没有吸引力的。有一天晚上，陈训恩读得昏昏欲睡，央求父亲准许他改学其他书，却被陈依仁断然拒绝：“此书非读不可，汝长大后自知之！”陈训恩不得不有气无力地再次背诵起来。
也许，就从那时开始，陈训恩逐渐养成了他屈从的习惯。
满清末年，出洋留学热在青年学生中很风行，因为当时的本国教育体制和课程很不得人心，于是，谁也没见过的外国学校便成了好多人心目中的肥沃绿洲。陈训恩受此影响，曾计划入日本国札幌学校（即东北帝国大学）学习农艺，屡次与同学好友相约定，一定要顺遂此愿。
一九一〇年夏，浙江省议送十名官费生赴欧美留学。正在杭州浙江高等学校正科念书的陈训恩跃跃欲试，参加了国文、英文、数学三场考试，均以出类拔萃的成绩顺利通过。正当他志得意满，幻想着漂洋过海的时候，家书一封送抵学校。他的父亲说，家中三弟夭逝，弟妹幼小且众多，出洋之议不宜。虽然陈训恩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眼看通向彼岸的大路就在脚下，然而仅此一纸父训，便把他出国留学的念头彻底地打消了。为此，他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接受了他不愿接受的事实，其怯懦退让的性格可见一斑。
陈训恩素来为自己曾以少年之身参加革命而骄傲，这倒是一点不假的。不管这个人后来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化，历史唯物主义者自不必讳言他光荣的过去。
陈训恩十三岁就开始接触了《万国历史》、《近代文明史》、《新民丛报》、《新小说》等大量新书报，初步萌生了革新思想。一九〇七年，盛宣怀（笔者注：近代买办官僚。曾利用官督商办和官商合办形式，垄断洋务企业）策划铁路国有，得到皇上御批。上谕下达，激起全国护路风潮。
（连载二·下期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