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市图书馆

一、茅特豪森集中营的幸存者
  一九四五年五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盟军“战犯审判委员会”的台勒斯上尉和沙梯尼中尉奉命来到奥地利。他们两个都是美国人，任务是追寻潜伏下来的纳粹份子。
  这天，台勒斯上尉告诉沙梯尼中尉，“第七纵队”的先遣小队在林茨城附近的一个名叫“茅特豪森”的地方，新发现了一个纳粹集中营。台勒斯要求沙梯尼带几个人立刻乘军用飞机到那儿去调查，他本人也将在二、三天内赶到。沙梯尼中尉和中士里纳尔狄、摄影师布莱克斯托克组成一个三人小组出发了。他们飞抵林茨以后，设法搭上了一辆去维也纳的卡车，渡过多瑙河，又截下一辆吉普，命令司机驱车送他们去茅特豪森集中营。
  沙梯尼年纪很轻，还不到二十二岁。他原是哈佛大学专攻国际法的大学生。两星期以前，他回欧洲探望祖母，在巴黎街头与一个熟人不期而遇。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沙梯尼大学时代的老师台勒斯。台勒斯这位昔日哈佛的教授，如今早已弃笔从戎，成了盟军的上尉。他劝沙梯尼赶快参军，好在大战结束前夕为世界和平出一把力。就这样，沙梯尼挂上了中尉的肩章，可是说实话，他对战争是一窍不通的，既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看见过流血场面。他老是觉得自己象个生平头一回走进剧场的孩子，而当他走进大门的时候，戏已经演完，只看见一道缓缓降落的红色帷幕。这次，到林茨来调查纳粹集中营，沙梯尼其实心里并不愿意，甚至还有点儿害怕，只是出于一个军人的天职，不得不服从命令而已。
  沙梯尼中尉一行三人乘着吉普前往茅特豪森，一路上空气很清新，阳光普照，暖洋洋地催人欲眠，车窗口还不时飘进阵阵暮春的花香。可是，到了离集中营大门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他们下车步行，一走进大门，就看见遍地伤兵狼藉，到处是一片尸体的海洋。沙梯尼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一个奇怪的幻象，他感到这些伤者和死者，仿佛象是一个巨大的海浪劈面卷来，袭到你眼前又突然来了个电影里的“定格”。原来，纳粹们在灭亡之前，把这个集中营里关押的反纳粹志上，连同自己手下的伤兵和仆从，一起赶到广场上，企图把他们一次全部枪毙。但是，他们干得匆忙，许多人中弹倒下受了伤，却没有死，直到盟军“第七纵队”的先遣小队发现了他们。盟军指挥部得到报告，立即派出坦克、卡车、医疗队到这里救治伤员，运送食物、药品和器械。
  沙梯尼朝集中营的深处走去，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越加浓烈了，简直使人喘不过气来。
  “哼，真象是火葬场烧死人的气味。”摄影师布莱克斯托克咒骂了一句。他们与盟军驻集中营部队的负责人匆匆见了一面，就开始着手进行调查战犯的工作了。他们找了间空屋子，稍稍打扫了一下，在门口写上“战犯审判委员会”的字样，作为临时的办公地点。刚安下了家，摄影师布莱克斯托克就抓紧时间去拍摄现场的照片了，中士里纳尔狄也忙着修理他们办公室的房门。
  沙梯尼的头晕极了。尸体的恶臭，集中营里笼罩着的那种可怕的静默，都叫人心里直发毛。他不由自主地走出办公室，跨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伤兵和户体，看来这儿的死人至少有好几千人。沙梯尼想到这里，猛地一阵恶心，拚命狂奔起来，一直奔到两幢大楼的夹道中间，弯下身子大呕特呕……
  呕了一阵子，沙梯尼觉得胃里好受一点了。他直起身子，蓦地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正想独自好好安静一会儿定定神。咦，一刹那间，他好象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死死地在盯住他瞧。沙梯尼象是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猛然转过身子去。
  他看见一、二米以外的地方，有一个正方形的活埋坑。坑口很小，里面横七竖八地埋了八、九个人的尸体。沙梯尼知道，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活埋方法，即先在地上挖一个深坑，把人推下去，上面盖上泥土，再洒上生石灰，一直埋到与地面齐平，最后用皮靴和枪托把土夯实。他定睛朝活埋坑里仔细看去，尸体在生石灰的腐蚀下，已经开始腐烂了。到处都露出不知是谁的手、小肚子、嘴巴、鼻孔……。在这幅可怕的图景中，沙梯尼突然看见一张面孔，额头上印着一块块紫红的血斑，五官好象被什么人扭歪了一样，只有一对淡灰色的大眼睛，亮着锐利而安详的光芒。
  沙梯尼大吃一惊，心里哆嗦了一下，禁不住朝前跨出一步。他发现那双淡灰色的眼睛也随着他的步伐而在缓缓移动。沙梯尼害怕极了，觉得这真象是一具僵尸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沙梯尼好象变成了一个梦游者，身不由己地朝活埋坑走去。他一直在怀疑，这张脸究竟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突然，他看见那张脸上的嘴巴张开了，只听见它用安详的、有点象催眠曲的声音，吐出一句法语，那是大诗人魏伦的名句：
  上帝啊，上帝，生命还在那儿，朴实而且安详……
  沙梯尼听了这句朗诵，竟象着了魔一般，接着背了下去：
  ……城中传来喁喁低语，和平又恬静……
  沙梯尼一边背着魏伦的名诗，一边走到活埋坑的边上，伸出双手，拉住了那人的双手，想把他救出坟墓。
  沙梯尼这才看清楚了，他原来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
  他是谁呢？
  二、奇人雷伯
  他是个怪人。
  这个青年人被沙梯尼中尉救出活埋坑以后，一连几天只管呼呼大睡，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他的外貌算不上英俊，但却独有动人之处。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道奇怪的绿光，就象是宝剑的锋刃，锐利极了；同时，他的眼光里还混合着一种少见的平静，又仿佛一潭明澈的清泉。
  这双眼睛，你只要对它看上一眼，就永远也不会再忘记。
  沙梯尼自己也说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心里老惦记着这个年轻人。他接连去看望了三次，对方却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张开惶忪的睡眼，淡淡地瞧着他。沙梯尼觉得奇怪极了，问道：
  “你不认识我了吗？是我把你从活埋坑里救出来的呀！”
  没有回答。
  “那么，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你是奥地利人吗？”
  没有回答。
  “放心吧，我问你这一切，可没有一了点儿的恶意。我只不过是想进一步帮助你呀！”
  还是没有回答。沙梯尼讨了个没趣，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第二天，救星来了。台勒斯上尉赶到了茅特豪森集中营。他匆匆听完沙梯尼的汇报，决定亲自弄清楚这个怪人的来龙去脉。
  上尉不愧是精于此道的老手，调查起来有板有眼，他第一步先把医生找来，询问那个“沉默的人”的伤势如何。医生说伤得不轻，一颗子弹从后脑打来，擦伤了他的左耳垂，又打碎一块枕骨，最后嵌进了脊椎。另外，他的大腿上也中了两颗子弹，浑身上下满是被生石灰灼伤的斑痕。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背上和小腹部不知怎么会留下了成百道鞭痕和烟蒂灼烫的伤疤。忍受这样的伤痛，需要多大的毅力啊！而他竟然始终是如此的平静，一声也不吭。台勒斯也开始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马上调阅有关卷宗。奇怪，德国人的档案里一点也没有留下关于他的记载，因此可以肯定，他不是关押在纳粹集中营里的反法西斯志士。有人揭发，四个月以前，他突然出现在茅特豪森。从那里来？没有人知道。
  他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台勒斯想，只有当面审问一次，察言观色，才能看出破绽。
  沙梯尼一听说台勒斯亲自出马，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上尉这人非同小可，他精通多种人文科学，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验相当丰富，往往能一眼就看透狡猾的对手的内心活动，他的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波兰语都说得相当流利。
  台勒斯开始审讯以前，先把办公室布置一爵，在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各种令人毛骨耸然的照片，有的是鲜血淋漓的人头，有的是肚破肠流的尸体，有的是四肢砍断的儿童……这些都是从纳粹集中营里拍下的惨象。台勒斯瞧着照片，满意地点点头，说：“审讯时，那些坏蛋要是还敢撒谎，我就先请他们看看墙上的图片，然后告诉他们，我们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一切准备停当，上尉悠闲地坐在堆满卷宗的大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命令把那个“怪人”带进来。
  那个不知名的青年刚一进门，上尉浑身就不由得微微一震。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也和沙梯尼一样，直感地发现那人的身上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吸引力。他看到这双灰色的大眼睛，油然想起本世纪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觉得他们两人象极了。这位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现代物理学的开山祖师之一，朱利叶斯·奥本海默。战前，在宁谧的普林斯顿大学校园里，相对论大师爱因斯坦的午餐桌上，台勒斯曾经有幸与他邂逅相逢，作过片刻的交谈。现在，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不知名的神秘青年，简直就是奥本海默的化身，他们部有一双气质相似的灰色大眼睛，眼光里都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思想，仿佛垂下了一道为凡人所无法企及的精神帷幕。他们两人具有相同的奇异感，相同的天才气息；所不同的只是年龄上的差异，那青年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
  台勒斯就这样想出了神，愣了一、二分钟才恢复常态，开始讯问。首先他想试探一下对方是不是潜伏的纳粹分子，便话里有话地突然提问说：
  “还是让我们用德语交谈吧？”
  台勒斯以为，对方听了这话一定会吃一惊，但恰巧相反，那个年轻人无动于衷，只管转过身子，慢慢地打量着墙上挂的那些可怕的图片，似乎对此发生了极人的兴趣。隔了半分钟，他也很突然地用德语反问台勒斯：
  “这是你的办公室吗？你可知道，以前儿是什么地方？那是纳粹的党卫队的首脑办公室。”
  显然，台勒斯第一个回合没能占到上风，但他毕竟头脑敏捷，话锋一转，马上反击。
  “以前，你常到这儿来吗？”
  对方没有回答，他走近墙上的图片，一面凝神细看，一面答非所问地说：
  “这些照片，你们是从哪儿拍下来的？”
  “巴伐利亚。别打岔，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又是沉默。对方置若罔闻，只管沿着墙壁缓缓漫步，仿佛在一幅一幅地观赏那些图片。台勒斯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转到上尉的背后去了。台勒斯顿时意识到了：啊，他这样绕室徘徊，完全是故意的，目的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我的对面候审，却想让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围住他团团转，这样，把审问者和被审问者颠倒过来，夺取这次谈话的主动权……（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