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先父辛铸九，原名辛葆鼎，以字行。祖籍章丘市辛寨村。生于1880年，卒于1965年，在世85岁。 先父自幼颖悟，19岁童试获秀才，此后便从事教育工作。1903年（清光绪二十七年），章丘的最大书院绣江书院改制为县立高等小学堂，父亲奉聘为堂长（即校长），被官府特赏七品顶戴。1909年（宣统元年十一月），山东师范学堂升级为优级师范，重点培养中等学堂教师。所招学生必须年在18岁以上、25岁以下的举人、贡生、秀才为合格，并须由地方官保送。1913年（民国二年），身为秀才和县学堂长的父亲被保送进了优师。1915年（民国四年），父亲毕业，经考试合格，按优级师范学堂章程，被授予举人衔（群众称其为洋举人）。同年去益都（今青州市）四师任校长。1919年被选为章丘县议员、省议员，从此便厕身官场，直到解放才脱离旧社会龌龊的宦海，成了新社会的人民代表和省政协委员。他一生久历坎坷，但不失民族气节。我是他的女儿，父女恩深，久侍其身旁。现就我亲见的几件关于父亲忧民爱国憎恶黑暗向往光明的事例回忆如下： 1930年，父亲任济南商会会长。一日傍晚，突然接到电话：韩复榘召辛铸九谈话，父亲即刻动身。至时，参谋长李树椿代见，传达韩的指示：“不作无谓牺牲，决定明天退出济南，全部撤往淄河以东。省公署已退往青岛，地方秩序请商会维持。”父亲不敢承诺，请允许与地方士绅商酌办理。 原来事情是这样：1928年济南“五三”惨案后，蒋介石畏于日寇，坐视济南沦陷，他却绕道北伐。盘踞在北京的奉军头子张作霖，愿与蒋停战议和，奉军退出北京。这一和议正触日寇之忌。日本原想扶植张作霖，利用中国的内战，乘机侵占东北和济南。如今张、蒋议和，战乱平息，日寇大失所望，遂演出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一案。及至1930年夏蒋冯阎战起，阎的晋军傅作义、李生达、张荫梧三个师进攻山东，此时省主席陈调元无力抵抗，蒋介石便派韩复榘由河南进驻济南。韩到后不修战备、不作防御，且有亲阎之图。当时晋军压境，人心惶惶，韩却置若罔闻。为达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召父亲“谈话”。 约两小时父亲回来，说了召见谈话内容，母亲劝父亲暂时躲避一下，千万不能受这些军阀们的作弄。我也帮助母亲劝慰父亲。父亲胸有成竹地说，他实在不愿和反动政客们周旋，可他身为会长，若不出面，整个济南城还不知被糟践个什么样。况且晋军纪律松散，军容不整，服装破烂。一上毒瘾，在街上躺下就抽大烟吸白面。于是当晚父亲召集地方人士开会。大家公推何春江、马良、辛铸九三人负责与晋军交涉，保护士民安全。由商会代支军需。第二天，韩军退出，傅作义军安然入城，市面秩序照常。傅作义来济后，父亲和马良前往晋见。傅说按军事讲，上星期就能进城，为了地方安全，稍缓了几天。接着话及市面情形，马良答以地方平静，商民安居。 晋军到济南后，滥发军用票购物，商家拒绝使用，只有商会垫款支应军需，日出千元数千元不等。这笔款负担太大，时间一长，商会招架不住。因此，父亲和马良赴桑梓店见阎锡山，商酌兑现办法。阎说：“只要供应不缺，随时到军部可以兑现”。马、阎有师生关系，马表示个人愿意劝韩复榘退出山东，让防给晋军。次日，马良同何少江去淄河店，韩要偿军费1百万元，阎最多出到85万。事为蒋政府所知，宋子文直接送韩3百万元。韩军立即枪口朝向晋军，冯玉祥和阎锡山旋即失败。蒋委韩为山东省主席。这年我二十岁，对此事记的真真切切。 韩复榘主鲁8年，净想以清官名世。其中他的禁止人们吸毒、严惩大烟贩是众所周知的。毋庸讳言，禁鸦片维护国人健康是正确的，可他搞的却是挂羊头卖狗肉。 韩的心腹省秘书长张绍堂、军法处长魏汉章诸人，终年借口禁大烟、禁白面（海洛因）而中饱私囊。他们派特务到处抓卖烟土吸白面的，抓着就枪毙。有一次，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为其父买了白面一包，被韩枪毙了。而韩抓获的毒品，从不当众销毁反而私自储藏。1937年上半年，他预感山东形势不佳，忙派一个姓穆的参议到商会找父亲：奉韩主席令，所查获烟土由商会出面以8元钱一两派给商家，按商号资本大小分配两数，不得违抗。商会无法，只好照办。其实这些烟土，早被魏汉章的军法处用泥土抽换了，商家以8元钱一两买到的全是假货，共计万余两。韩复榘等人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一次骗到8万元。事后传出济南商会卖大烟、白面，害人骗钱。这盆污水也泼到了父亲身上。 “七、七”事变后，韩复榘拥兵自重。岁底，日寇由章丘横渡黄河，遂进攻历城，敌兵未到龙山，韩复榘已逃。留守济南的孙桐萱，整师军队未发一弹，日寇就占了省城济南。奸淫烧杀，市民涂炭。于万分危急之时，各界人士要求组织维持会，暂维持市面秩序。此时商会已解散，于是父亲同何素朴（宗教界）、马良（亲日派）出面向日寇交涉，父亲以不当会长为条件，与日驻济最高机关长进行了商谈。此后，市面稍有安静。马良乘机当了济南维持会长。不到两月，日寇要马良组建为敌服务的伪政府。甘当汉奸受宠于敌的马良又陟升为山东省长，唐仰杜任财政厅长，朱桂山当济南市长，苗兰亭成了商会会长。父亲则匿身于济南红十字会，协助慈善机关办点救济事务。保持了一个中国正直知识分子的民族气节，维护了华夏子孙的尊严，此所谓“穷时节乃见”。 奴颜婢膝仰日寇之鼻息的马良，好景不长，未及半年，被日撤掉，不幸的厄运又降临到父亲身上，日寇派人劝他接马良的省长之职，父亲以年老多病不能任事为辞。1938年底，日寇又派父亲的好友省府秘书邵锡忱力劝父亲为保全身家性命就出山应付一下吧！父亲正言厉色地说：“国破家亡，我子孙男女十人逃出城市参加抗日，设如当上伪官，将来有何面目见自己的子孙！”邵起身正立心悦诚服地说：“好！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邵去后约20天，日宪兵腿子王承志带领4名特务，来到我家，声言查户口，实际是向父亲示威打人。又过了三星期，那是1939年旧历正月初十日晚，6个特务乘车来到我家，将父亲逮捕押到日特的宪兵队。日宪头子水磨说我父亲通匪，并指出我兄辛葭舟及其子女干“八路”的所谓罪名。父亲从容地说：“我和葭舟虽系父子，但人各有志，他要走的路，我是无法干预的。”于是把父亲摔在地上就打，最凶残的是一个名叫杜布的日宪，他用烧红的铁柱烙父亲的肌体。自此，每天严刑拷审，不时吊打。后经地方人士何素朴、韩纯一奔走营救，得免于死。计在监37天，朋友们代父花的钱，在5千元以上。 父亲的出监是有条件的，营救的人对父亲说，他们曾对日寇表示：只要放辛铸九出去，保证叫他将来做事。父亲怕连累朋友，只答应办慈善和教育文化。经省政府和地方人士调处，让父亲到烧毁了的省图书馆整理残书和碑刻，并任馆长。在这里，父亲曾多次秘密接待来自根据地的中共特使人员。那时济南警戒森严，一日数次查户口，他把地下人员掩护在图书馆，因为这地方是不查户口的。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来往于济南的中共人员还有住在馆里的。 抗战胜利后，李延年、何思源等来山东。他们莅鲁伊始，不吊民仇敌，反而责怨商民不积极抗日，甘当亡国奴和汉奸。竟说沦陷区无人不奸，商人是经济汉奸，教育界是文化汉奸。同他们一块来的那些走狗，到处抢东西，诈取民财，不仅是“劫收”大员，也是抢诈魁首。那时解放区流行着一支歌，其中有云：“大汉奸那何思源，未脱汉奸皮，又成老中央，要钞票来要军装，百姓苦难当……”。对浴血抗日的共产党却仇恨在心，说父亲的子孙男女都当了“共匪”。父亲眼看大难临头，气愤之余，避居在红十字会，不与任何人接触。 1946年，蒋介石撕毁和谈协议，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悍然发起全面内战。王耀武来济南取代何思源。他大肆逮捕青年学生、青年妇女和革命工作者家属。特务们终日在我家门口监视，时常检查我家里的来往信件和书籍字条，翻箱倒柜，无处不搜。那时，我家的惊恐，不减于日寇时期，终日生活在荆天棘地之中。 1948年春，特别是潍县、兖州相继解放以后，济南陷入一座孤城。大势已去的蒋介石虽给王耀武打气壮胆，可王总预感末日将临，未免有些色厉内荏。为了垂死挣扎，“报效党国”，妄图在济南“背水一战”，或许成功。于是加紧扩军备战，强迫数十万市民，在城内作防御洞，在城外郊区掘8公尺深的土壕，放水防堵解放军的进攻。市民按各户情况规定出伕数目，最大的户每天出20个劳动力，自己没有劳动力的，就花钱雇人来干。父亲一家每天指定出15个伕，他老人家日夜为花钱雇人弄得精疲力竭。当时是省城内外家家叫苦，民不聊生，人人扼腕，怨声载途。王耀武用民脂民膏筑起的防御工程，中国人民解放军仅用一个钟头的时间就给了它个粉身碎骨。解放军进城后，秋毫无犯，父亲眼含热泪，夹在人山人海的欢迎群众之中，高声呼道：“我们终于盼来了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