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二辑》王一民写的《关于韩复榘统治山东和被捕杀的见闻》一文中,“表面严厉,甘受蒙混”一节,所述沂水山区黑旗会大惨案的情况,与事实颇有出入。这一件杀死老弱妇孺民众七千余人左右,骇人听闻的大惨案,发生在沂水县西乡黄石山,距我住的尧崖头庄仅十华里左右,站在我家大门外,即可望见山北面的全貌。我父赵铁桥及四弟季真亲眼目睹,四弟并曾来到山上看到尸体满山,血流成河,刀劈孕妇之腹,胎儿堕地等等惨状,事后曾先后向我详述。同时我村参加大刀会的刘福田亦来我处避难,曾经详述入会及会的组织情况。恰巧四弟季真(系民进成员)现在本市河东区公益大街小学教书,经共同回忆,互相印证多次,特就记忆所及,叙述于后。
山东省沂水县位于沂蒙山区东部边缘,山多地少,人口稠密,村与村之间,距离不过二三华里,在长期的重重压榨之下,人民生活,极端贫困。而交通梗塞,凶年屡犯,因之文化落后,缺乏科学知识,迷信思想普遍存在。民性强悍,在饥寒交迫之下,铤而走险,三五结伙,抢劫财物,掠人勒赎;入民国后,虽屡见不鲜,但为害仅及于地主,富农之家。1924年以后,张宗昌统治山东,全省长期地成为内战区域,土匪随之蜂起。外县大股土匪,如刘天增、刘黑七、石登福、李明钧等,均有一千余人,经常先后来县境山区窜扰,地主富商有力外避,或修建炮楼围寨,购置枪械防卫.因而土匪的抢掠就及于农民的鞋帽衣物,绑架及于耕田的牛驴。风声鹤唳,农民昼夜相率奔逃山谷中,影响农事,不得安眠。水深火热,人间地狱。人民在无法生活而还得活着的情况下,就幻想鬼神保护,聊以自慰。圣贤道、黑胡子教、武旗会、白旗会、大刀会相继产生。白莲教等只宣传大劫临头,入教可免灾难,不久有真主出现,就能大富大贵;入白莲教者男女均有,妇女居多。武旗白旗两会,因大刀会的迅速发展,均无形消失。大刀会以入会以后枪刀不入为宣传要义,因枪刀不入就不怕枪刀,含有抗拒侵害的积极意义,在当时的具体情况下,就容易引人入会。沂水县原来没有大刀会,约在1928年冬季,由县南芙蓉(疑白蓉芙庄)庄居民张瑞五从邻县莒县传来。先在县境西南乡南墙峪村,设立香堂,招人入会。因南墙峪一带为大股土匪经常往来必经之路受害最烈,青壮年农民陆续入会者不少,香堂续有增多。到1930年春季,发展到三百余人。是年四月间,股匪石登福共千余人,窜来县境,洗劫西乡重镇崔家峪,并击溃县警备队于郭庄附近,肆无忌惮,蹂躏遍及山区居民。大刀会愤甚,遂由张瑞五集会众三百人,袭击石匪于沂蒙交界的香山峪村,乘其不备,闯入匪营,与匪肉搏。短兵相接,大刀得力;匪均杂色步枪,并无刺刀,无法使用。会众奋力砍杀,匪徒惊慌失措,相率奔逃,窜岀县境。从此未敢再来。
是役石匪死伤二百余人,大刀会无一伤亡。民众在迷信思想影响下,不可能分析研究没有死伤的原因,就盲目相信大刀会枪刀不入的说法。同时石匪为害达六七年之久,官兵莫敢樱其锋,大刀会竟能重创石匪,也很自然地在人民中间树立了声望。另外,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其剥削统治,也认为大可利用,地主们有的令其子弟入会,或帮助佃农入会者买刀。县长范筑先亦请参加战斗的部分会众,到县城吃饭,并予以鼓励。因此大刀会就迅速发展起来。民众自动组织自卫的民团,也全部入会。自1930年到1931年夏季,沂河以西,北至葛庄一带,南至界湖,依汶庄附近,南北约八十华里,东西七十华里的地区,大小约五百余村庄,无一村无大刀会,会众达一万五千人左右。
大刀会以创始人张瑞五为老师,入会须老师亲到收徒,自香水峪一战后,因张排行第四,会众及居民均呼为四老师而不名,一提四老师,妇孺皆知。入会前,由愿入会者,自行联系六七村或十余村的愿入会人,择定中心村庄,作为建立香堂地点,将姓名住址连同香堂地点,觅一亲友先入会者,列单报请四老师核准,即由老师择定日期,举行入会仪式。香堂设于农民的空屋,在一四方木桌上摆香炉和简单供品,但并无神像和牌位。四老师来后,站立桌旁,入会人烧香,在桌前跪右腿,斜伸左腿蹬地,垂左手,斜伸右臂,反手翘起大拇指、食指和小指,成鼎足状;老师将备好的一茶杯清水放其所翘三指中间,并将带来画好的黄纸珠笔符箓烧灰,放入茶杯内,令其同清水一气饮尽。这时老师至入会人身旁,自头至足,口吹法气,一气吹毕,入会人起立,老师回站桌旁,对面口授咒语:“天时天用,地时地用,日时日用,午时午用,刻时刻用,时时时用。”入会人逐句应声念毕,向桌叩头,即完成入会仪式。依次举行,每人如是,香堂内并无外人参加。在一天或数天完成一批入会以后,老师即辞去,以后再有入会者,请示后再办。外村入会者各回各村,以后在晚饭毕经常来香堂,一起烧香念咒练刀。共选住香堂村的一人为会长,负责经管香堂门户,琐屑小事,不须老师批准。一切零星花费自行筹集。每人自备长二市尺余,宽六寸,重约四市斤大刀一把(经会洽定购价一律两元),平时放置香堂内,除调集外出,不经常随身携带。入会前必须沐浴,入会后不得奸淫盗窃,否则符咒失去灵验。入会虽无限制,但因使用大刀关系,并无妇女,亦无老弱,绝大多数是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农民。
老师总揽会务,事必躬亲。入会者和老师是师徒关系,绝对服从。老师为了有事便于调集指挥,就香堂范围内的会众组成一团,人数多寡不等,少者百人左右,多者在五百人以上;例如尧崖头庄香堂为十六团,黄山铺香堂为十八团。每团设团长一人,由老师就其会众中指派一人充任,只负承上启下调集会众责任,并无团部,亦无其他佐理人员。每团备有长五市尺,宽三市尺青布大旗一面(因此又被称为黑旗会),自右至左,镶有第若干团的黄布大字。调集时用牛角制成的胡笳以代铜号。入会以后,照常务农,饮食服饰与常人无异,并无清规戒律。在大量发展当中,有兵痞、游民、土棍参加其中,团长中亦有少数赌徒或靠近地主者。
大刀会在发展后,每村都有,夜间往来香堂,形成守望相助。本地小股土匪,销声匿迹不敢活动。邻县的大股土匪,自香水峪一战后,闻风丧胆,亦不敢窜扰县境。到1931年间,匪患基本肃清。地方久经匪患,元气大伤,疮痍满目,正苦于无计恢复;而韩复榘统治山东,军队大量扩充,党政机构庞大,开支惟增赋税是赖,举措动辄重用刑罚。所谓自治、建设和要车征夫等各项临时摊派,相逼俱来,人民和统治阶级对抗性的矛盾,就提到了首要地位。在大刀会的壮年农民,有动于衷,辄形于外,与区乡官吏直接接触中,难免语言顶撞;有时亦向人责詈他们为“官土匪”,“逼命的来啦”,“把脏官们劈开晾着”,等等。因为会众当中分子比较复杂,有的集合一起,持刀上集市或到庙会,惹起群众误会,自相惊扰,就影响了粮食牲畜交易税收;有的包庇赌局,抽头分肥。统治者早就看到大刀会不是他们理想中的顺民,既已出现上项情况”就指斥大刀会“不务正业”、“扰乱治安”、“抗拒税捐”、“聚众滋事”。因此,矛盾日益激化。住县南梁水村的第十区区长(忘其名)适在此时指责大刀会为“邪教”,“愚民无知,受其欺骗”,并公开宣称系非法组织,不合民众团体登记规定,应即停止活动,取消散布迷信的香堂。大刀会闻知愤甚,于1932年4月间,聚附近会众百余人,攻入梁水村,将区长劈杀。事闻于县,当道以会众人多势大,未便遽用武力,议由本地籍的区长高砚农、教育局长郑佐衡等,(郑佐衡为建设科长,并非教育局长。教育科长为郑耀庭一编者)设法与张瑞五洽商解决办法,以张来县城任职,交出杀人首犯,解散大刀会为接洽条件。信使往返,并无结果。张以势不两立,遂先后密招各团长说:“县里说我们是邪教,要拿办会首取消大刀会,忘恩负义,丧尽天良。现在是势不两立,后下手的遭殃。我们有神符在身,不怕妖魔鬼怪。我们法力无边,先占县城,再攻济南、北京,天下是我们的。你们回去先要借枪借给养,准备集合攻城。先礼后兵,谁若不借,那就和县里一个鼻孔出气,就调人攻打他们。”会后,调动频繁,胡笳齐鸣,分批借枪,借给养,软硬兼施。地主富商,相率惊慌。居民惶恐,均以为大战将起。范县长先后闻报,以县城并无驻军,地方团队力量薄弱,遂以“会匪聚众近万,准备攻城,兵力单薄,城防堪虞,请速派兵来县防剿”为词,电省请援。一面分拨团队,进驻马荒村防堵。该村在沂河以西,距城五六华里,为县城西方门户。村内有明代建筑的残破石楼可以据守。大刀会的团长牛衍绪,家住村中,入会人不少,团队来驻影响会众活动,随时有被抓去的危险,就驰报于张瑞五。张以官兵打上门来,事不宜迟,嘱由牛衍绪调集附近会众千人,三面围攻马荒。时值六月上旬。麦将黄熟,会众潜伏麦地蛇行前进,轮番攻击,念咒喊号,声势浩大。这时省府据县长请援电报,派员到县调查,目睹战斗情况,恰巧村内起火,火光照耀县城,遂会同县长急电省府,大意谓:“会众数万,正在围攻县城,危急万分,沂河以西,遍地皆匪,已无善类,请火速派军驰援”。随即赶回济南,面报韩复榘。韩即电令驻防临沂县的师长展书堂,就近派兵往剿。展命令分驻在莒县的田海中团,及附近驻防的鲁南民团军一部,开往沂水,农历闰五月初。先后到达县城。大刀会围攻马荒六昼夜,因缺乏训练,步调不一,团队凭险据守,居高临下,步枪优于大刀,未能攻下,死伤三十余人,遂暂行徹退。虽因麦收农忙,未再进攻,而积极准备,更甚于前。嗣闻大兵来剿,即改攻为守,迷信“黄石山上出黄牛,大劫来了起云头”之传说,以为有神牛相助,能遇难成祥,遂择定黄石山为据点,抵抗官军。这时会众鉴于马荒战役的伤亡,又惧官兵势大,调往山上者不过两千人,附近数十村庄的会众家属,和部分居民,恐被官兵杀害,陆续避往山上者,约六千余人。
黄石山高仅四华里,不太险峻,缺乏水源。山顶在清季防捻兵时,筑有围寨,只有东南、西北两门:西北一路,通山下岳庄、蛮庄、黄庄一带;东南一路,通泉庄、胡家庄一带;余尽悬崖,无路可通。团长田海中到县后,探知上列情况,以南面各村会众较多,为张瑞五住居地带;于农历闰五月初十日拂晓,渡过沂河,由杨家庄子河口,分为两路,沿路搜索前进。田率全团官兵,经潘池沟、黄崖等村,到达山南西泉庄、胡家庄一带佈防;北面由鲁南民团军五百人,经尧崖头、黄山铺,进驻岳庄,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是日上午八时左右,田派兵一连,作试探性的攻击,进至东南面附近,会众奋力抵抗,未能攻入,死三十余人,被迫退回山下。田海中愤甚,下令总攻,先以大炮轰击,东南寨门坍陷,继用重机枪扫射,掩护步兵上山,官兵先后攻入山顶。残余会众,一部分越围墙滚山而逃;一部分出西北门下山,行至吕家庄后小河沙滩,被民团军会同村中武装,并力射击,死百余人,余众溃散。田团士兵,亦备有大刀,进入团寨后枪击刀劈,达三小时;避难的老弱妇孺六千余人,都被屠杀殆尽。下午二时前后,才下令停杀。兵士搜查战场,发现死尸堆中,遗有五六岁以下的男女小孩二百余,报经团长,带至西泉庄,由其亲属认领。但亲属大部死绝,家中如有亲人,亦不知逃往何处,认领去者很少。以后征车运至县城,除少数被人认为养子外,余均不知下落。会首张瑞五闻警,率会众三百人来援,行至中途,被田团派兵截击,张被击毙,余众溃散。张首悬县城西门示众。
傍晚军队先后撤回县城,民团军越日返防。田团从此长期驻防、沂水,封锁消息,捏报军队被会匪攻击,击毙匪首等千余人,掩盖屠杀居民情况,以故外间难明真相。山上尸体堆集,无人认领。两日后,居民陆续归来,因夭气炎热,均已腐烂,无法辨认,尸体臭气达十余里。当由士绅张熙恒等倡导,集附近各村农民,上山取尸掩盖。事后,建立一大石碑于黄山铺东门大路傍,上刻“泽及枯骨”四个大字。
自黄石山大屠杀后,会首被击毙,各村香堂停止,大刀会无形解体。省政府恐死灰复燃,以清乡为名,举办入会人登记。将县长范筑先调往他县※,另要赵莲塘接任。赵到后,即宣布全县按自治区域,分区清乡,清查户口,办理登记。所有在大刀会者,将刀交出,悉免追究,不得隐匿。各团长须经调查后,分别处理。因之团长等,都逃往远方。是年九月,每区设立清乡处,处设主任一人,自主任以下和登记户口清册人员,以本地人熟悉情况,均选由地主或靠近地主的人担任。另由区长督饬各乡长催办。黄石山附近,大部分属第一区管辖区域,指定为重点区,第一区清乡处设于尧崖头庄,由地主赵向斋充主任。另外,以赵铁桥在西乡一带,有相当声望和推动力量,由县政府请其从旁协助。自十月分起,会众相继交刀,间亦有交枪者,刀枪均先后送县销毁没收。按村逐户造具户口清册,会众名下注明已否交刀。直至一九三三年春末,方才办竣。大刀会从此全部解散,只有六千余人的白骨同黄石山永留世间。
(转自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第47辑)
※原编者注:此稿送抗战期间任范筑先将军政治部主任的张维翰同志鉴定,认为作者所写的资料基本上符合当时情况,只有范对大刀会态度未交代清楚;范当时对大刀会始终主张和平解决,但临沂驻军韩复榘部八十一师师长展书堂不理睬范的意见,竟派大军进剿,对大刀会众滥杀一阵,以致造成惨案,范为此事,遂愤而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