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沂,是一座古老的城邑,也出过一些有名的人物,在中国历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范筑先在《续修临沂县志序》上说:“地域辽阔,山河错综;鍾灵毓秀,代产伟人这评价虽有些夸张,倒也不甚违背真实。
这里要介绍的是魏晋时临沂一个有名的家族一一王氏家族,特别是要介绍其成员之一,以擅长书法闻名千古的王羲之,还有与他有关的一些古迹。
王氏家族是一个世代为官的大族,族中名人,可以上溯到汉代谏议大夫王吉,其后,虽然时隆时替,由于东汉重门阀,仍一直不失为宦族高门。但真正显赫一时,并使其家族延续数百年而不衰者,则自王祥始。王祥,生于汉献帝建安九年,曹魏时为官。魏祚渐衰后,他投靠了司马氏,西晋开国后便“拜太保,进爵为公”,成为朝中重臣。他政绩平平,乏善足陈,使他在史册中占有一席地位者,倒是由于被夸大增饰了幼年时的几桩“孝行”。如果他未得入《二十四孝》这部书,便未必会有多少人能记住这位名宦了。他最有名的一桩孝行是“卧冰求鱼”,《晋书》记载此事说:“祥性至孝,早丧亲,继母朱氏不慈,数谱之……母尝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岀,持之而归。”
故事很神奇,是否真有这种甘愿遭烹,自动“跃出”献身于孝子的鲤鱼就很可疑。据《世说新语》注引《晋阳秋》“祥解衣欲剖冰求之”句下作:“会有处冰小解》鱼出”。这一记载才接近真实。但后人还嫌“孝感天地”的味道不足,又改为王祥卧到冰上,将冰暖化,鲤鱼跃出。
故事虽然难以征信,然而从这个传说中却产生了临沂人景中的一景一一孝河凝冰,替临沂增添了几分风采。据《县志》言,此景不在临沂城内,在今城北10余公里的双湖村,过去这里叫孝友村,大约是因为王祥孝顺继母、王览友于兄弟而改的。“卧冰”的那道小河,旧名已湮没不彰,《县志》称之为孝感河,如今则被称为孝河。虽是条小河,到了夏季却是两岸垂柳,一塘荷花,景物宜人,饶有幽趣。《续修临沂县志》中留有一幅照片,尽管制版技术低劣,却依稀表现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姿,令人神往。河岸旧有王祥庙一座,还有一块石碑,文曰“王祥卧冰处”,今已不存。村外,有几处封土高大的古墓,最高的一座,传说是王祥之墓,但未经发掘,很难肯定。
“物换星移几度秋”。经过了解放、土改、农业合作化,特别是农村实行农业上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双湖村另是一番天地了。农副生产,热气腾腾,这里出产的鲤鱼、鸭蛋、雪藕、莲蓬以及芦席等,驰名远近,人民幸福的生活,冲淡了怀古的幽情。如果重定临沂八景,也许会换一个新的名字吧。
至于孝河中的“卧冰处”,过去是一个小小之谜,如今也解开了。原来这个地方,春夏秋三季倒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可一到冬季,却有2平方米的那么一点水面不结冰。于是有人附会这是王祥卧冰后留下的一点灵迹。现在已经查明,那里水下是一处小温泉,涌出的泉水温度较高,附近自然可以寒冬不结冰了。看来《晋阳秋》记载的“会有处冰小解”似乎是得其实的。我们想,临沂如果发展旅游事业,这里倒可以修缮一下,作为旅游点。我们自然不提倡毁残身体或献上性命的封建孝道,但有这么一个人物,有这么点带有传奇色彩的事迹,确可以表明我们是东方古老文明之邦。国外有些名胜何尝都有什么值得一述的事迹,不过人以地传,地以人传,互相借光而已。
至于王祥墓的真伪,如果史书的记载不诬的话,倒可以找岀一点线索。《晋书》说:“及疾笃,著遗令训子孙曰:'……西芒上土自坚贞,勿用甓石,勿起坟陇,穿深二丈,椁取容棺,勿作前堂,布几筵……'其子皆奉而行之。”西芒,应是指西晋首都洛阳西北之邙山而言,此地素为达官显人墓葬之所。其子从命葬于西芒,可见没有归葬于临沂。同书又云:“祥之薨,奔赴者非朝廷之贤则亲亲故吏而已,门无杂吊之宾”。也可以证明他的丧礼是在洛阳举行的。
王祥死后,他的几个儿子继续在外地为官,他的家族是否还有人留在原籍了呢?目:有的,主要是他兄弟王览的一支。
二
王览,是王祥的异母弟。他之所以有名是由于“友于兄弟”,这在《晋书》里有记载。“母朱,遇祥无道。览年数岁,见祥被楚挞,辄涕泣抱持。至于成童,每谏其母稍止凶虐。……祥丧父之后,渐有时誉,朱深疾之,密使鸩祥。览知之,径起取酒,祥疑其有毒,争而不与,朱遽夺反之”。虽然弟兄两个争毒药,不惜毒死自己以全孝道的做法实际上是一种矫情的行为,但王览却因此而知名于世,等到王祥出仕于外之后,他应本郡之召,也走上仕途。不过,他不像王祥那样显赫,其后,以太中大夫归老,该是告老还乡了吧。这时,或者其前其后,他们这一族不知是否还在“故居”居住,但可考知的是,在城里已经有了他们的宅院。
《晋书•王览传》对这位“友于兄弟'’的人物记叙不多,但在传末却有这么一句话:“览后奕世多贤才,兴于江左矣也就是说,他的后代比他要有名气。确实是这样,王氏家族之所以有名,全靠王览一支的后人中岀了几个“贤才''。王览有子6人,其中长子裁有个儿子名导,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元勋。王氏一族“兴于江左”完全是沾了他的光。这里不预备说他,要说的却是四子正的一个孙子,便是有名的王羲之。
王羲之,字逸少,《晋书》不但有传,还有劳唐太宗亲笔撰了一段专论,主要原因是由于他的书法忒妙,受到唐太宗“御赏”。我国习书法者,自来讲究南帖北碑。北碑是清后期由包世臣、康有为提倡才著称于世的,在此之前惟南帖独步书坛。而存世南帖,一般公认为以王義之的墨迹为第一。他的笔势,当代评论家认为是“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唐太宗称赞他“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唐太宗是个爱好书法的皇帝,他一生对王羲之的墨迹,真是“心慕手追”,直到临死还留下遗言,将古今行书第一的《兰亭序》陪葬昭陵,留下了至今还争论不休的一桩公案。他的论断,应该说是属于专家的意见,是可信的。正由于王羲之的书法冠绝古今,他虽官位不高,声名却远远超出了他的“从父”王导,而有关他的古迹,也便在他生活过的地方纷纷岀现。
王氏一族出自临沂,临沂当然也留下了有关王羲之的遗迹,那就是王氏故宅的普照寺、晒书台、洗砚池和右军祠。虽然这些遗迹或至今不存,或已面目全非,然而如果我们承认王羲之是我国古代大艺术家,则遗址有重加修缮并定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必要。
不过,这里岀现了一个问题,即王羲之是否出生于临沂,并在这里生活过。如果像有人主张的,王羲之是在王氏家族南渡后,在建康(今南京市)诞生的,他一生从未与临沂故居发生过关系,那末重修遗址便极近附会古人,没有什么必要了。王羲之是否曾在临沂出生并生活过呢?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探索一下他的出生年月。
这是一个争论已久的问题了。自来有三种不同的说法:(1)他生于公元321年即东晋元帝大兴四年,根据是羊欣《笔阵图》所云,王羲之33岁书《兰亭书》。《兰亭序》书于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上推333年,依虚岁计,正为公元321年;(2)他生于公元307年即怀帝永嘉元年。主此说者为清人鲁一同,因为他考证出王羲之书《兰亭序》实为他47岁时事,依此逆推得岀生年;(3)他生于公元303年即西晋皇帝太安二年。主此说者为潘志熙,其根据是唐代张怀瓘《书断》中这样一句话:“升平五年卒,年五十九升平为东晋穆帝年号,其五年为361年,逆推生年为303。此说的另一证据是羲之死时其子献之年18,以献之生年推之,他生于康帝建元二年即344年:18岁时正是升平五年。
三个说法皆有史料依据,而结诒却又各不相同,那么,评论何者正确的标准就看所据史料之可靠与否了。羊欣《笔阵图》中错误甚多,即在“三十三,书《兰亭序》”那段文字后面,便有如下一段记载:“三十七,书《黄庭经》。书讫,空中有语:'卿书感我,而况人乎?吾是天台丈人。'”将见鬼的话都写上了,便很难定为信史。又据《晋书•王羲之传》云:“年十三,尝谒周=……'’考,周=被王敦所杀在元帝永昌元年即322年,倘依羊欣之说,是年王羲之连虚岁才2岁,与“年十三见周颉的说法对不起头来,因此,第一种说法应排除。至于第二种说法,王羲之47岁写《兰亭序》的说法亦于史无征。仍以羲之十三见周=一事证之,如果说羲之生于307年,13岁则为319年,考周=西晋时为东海王越子司马毗的长史,永嘉五年即371年奔司马睿(时尚未立为元帝),睿用为军諮祭酒,但次年就令他出为荆州刺史,他在建康的时间不太长,与王导(当时王羲之依王导,住在建康)关系不深。315年前后,他因讨杜弢兵败回到建康,经王导推荐,才任司马睿的右长史,后升任尚书仆射,官职渐高,乃长期留在京城。他感王导之恩,与王导为通家之好,得见王氏诸子弟当在此时。倘若王羲之生于307年,此时年9岁,与十三见周=的记述不符。因此这一说法亦可排除。第三种说法不仅有《书断》卒年之硬证,有死时王献之年18之旁证。即以年13见周=之记载为证,亦甚符合。因为倘若他生于303年,即13岁时为315年,正是周=自荆州到建康的时候。史学界先辈陈垣即主此说,他考证得更精确。有此数证,应该认为生于303年的说法最有根据。
这样,王義之幼年的简历便可勾稽出来了。公元303年,他生于临沂;307年,随王氏(以王导、王敦为主)全族渡江至建康,大约317年前后,父王旷死,一直依王导居住,直至“起家秘书郎”,为征西将军庾亮参军,始踏入仕途。
我们不惜词费,致力于考证王羲之的生年,以证明他确实生于山东临沂,是有原因的。如前所言,王羲之是中国有名的艺术家,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定的地位。今日,我们理应表彰这一人物,并保护其遗迹。他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举行过一次修禊之会,1981年浙江绍兴市便举行了一次有关兰亭集会的学术讨论会,他的故乡临沂,怎么倒应该默然无所表示呢?在临沂,有关王羲之的几处遗迹中,最主要的是普照寺。
这座禅寺修建的时间无疑是很早的,它可以上溯到东晋王氏举族南迁时,据说这里就是王氏故居,寺院是在宅院的基础上改建的。只是由于后来的屡毁屡建,又几次改换寺名,已难从中窥知王氏故居的模样了。幸而在另一件有名的历史文物“集柳碑”(原名“金普照寺碑”)中记载了此寺的来源和沿革。下面我们摘引有关的几段资料,并且根据其他史料印证一下。
琅琊之佛祠在郡治者凡六区,其五为毗尼,其一为禅郍,今普照是也。当于城之西南。
有古台岿然出于城隅,台之西复有废池流潦潴焉,耆旧相传,台日晒书,池曰泽笔。其地盖东晋右将军王羲之逸少故宅也。昔晋祚中缺,元帝渡江,临沂诸王,去乱南迁,乃舍宅为梵宫。世祀绵邈,真伪莫考。往岁尝得断碑于土中,字虽漫灭,尚彷佛可读。
这是说,金代建普照寺时,已经有“耆旧”相传,认为这里是王羲之故宅,又有“彷佛可读”的出土断碑证明,看来传说是有根据的。按,西晋永嘉年间,王导随司马睿南渡,基本上是举族偕行。《世说新语•品藻》中一则云:“王丞相二弟不过江,日颍、曰敞。”少数不随从过江的,特别表而出之,可见其余的都随同过江了。据刘孝标注引《王氏谙》(这是一个已佚的王氏家谱,南北朝时刘孝标尚得见到,倘若存至今日,王羲之生年问题早就解决了),王颍20岁死,王敞22岁死。此后史书未见有对留居北方的王氏族人的记载,可见王颍等死后,原籍族中已经无人,当时又有舍宅为寺的风气。因此,王氏故宅变为僧寺是可信的。
按招提复兴之代,实自后魏。至有唐孝明皇帝即位之九年,始赐额日开元。宋崇宁初,辅臣建言,请诏天下每郡择律寺一,更为禅林,遇皇上诞弥之月,为祈延景命之地。制从之,郡以开元应选,自是改称天宁万寿禅寺。
从这一段记载看来,旧岀土断碑中似乎记载了北魏由故宅改成的“律寺”情况以及唐改为开元寺,宋改为天宁万寿寺的情况。不过,它却遗漏了当中重要的一段未记,即唐武宗灭佛时此寺的遭遇。近年来,该寺遗址出土了一些石雕佛像,这些雕像都已残缺。仔细观察,不像是自然损毁,更像是人工破坏,造像上的年号是唐以前,据以推知,由唐开元至宋崇宁间,此寺尚有废兴变迁,以文献不足,莫可详考了。
殆废齐居摄,专用苛政理国,知众不附,尤挟中多忌,凡浮屠老子之居,曩日所严奉以祈福者,一切废革。遂易天宁之号,榜以普照。
废齐,指的是南宋高宗年间金国所立的傀儡皇帝刘豫的国号。这一段,将天宁寺改为普照寺的原因说得很清楚了。从此,这一寺院一直保留着,也没有再改名。以迄抗日战争开始时,日本侵略军将其破坏为止(抗日战争前,普照寺虽作为第五中学校址,然而房舍有修建,却无损毁)。当时侵略军将此地作为兵营和杀人场。古建筑被拆散,文物洗劫一空。
据记载,金皇统四年(1144年,距金废伪齐已7年)僧人觉海重修此寺时,得金沂州防御使高召和式(可能名式字召和)之赞助,拆去城墙,扩大庙基,又“架石为梁,跨望月湖,南临广路”。还修了用机括运转,能次第出现的旃檀诸香像、须弥山、阿耨池、诸天宝宫、诸宝栏楣、诸宝天女、无数化身、如来坐狮子座为百亿天众放光显瑞说法等造像及建筑物,遥想那时寺院的规模是很大的,已经超岀了王氏旧宅的范围。尔后此寺情况不详。元代奉佛,寺当不废。明代,正德年间,被封于临沂的泾王对此寺又进行了一次大修缮。据现在所考知,他们从北京请来了铸铜像工人, 铸造了大批佛像,其中最大的观世音造像,连同莲座,高达5米。还有一口大铁钟。铜像毁于日寇占领时期,铁钟毁于“文革”时期。目前只剩下一块泾王妃造像的残碑。
与普照寺有关的其他古迹是晒书台与择笔池(后人则称为洗砚池),这两处名称见于旧县志,或为附会,虽不必深考,但“俗语不实,流为丹青”,既成临沂一景,亦不可废。还有一座右军祠,就在洗砚池岸边,不知始建于何时。抗日战争前,临沂许多有名的古代文物,如汉伏女传经画像石、汉车马画像石、北齐比丘僧邑义造像碑,北齐冯桃枝造像石、北齐张孝义等造四面像碑、北齐李宝造像碑、北齐许始妻等造像碑、北齐于丘郎仁等造像碑、隋碑4座,唐以后碑若干座均收藏其中,其中的伏女传经画像及汉车马画像,据汩志说:“制作浑古,与武梁祠画像同”,“古朴与武梁祠,孝堂山石刻形制均同”。今天评价,应是无价之瑰宝,可惜全部(连同原存于明伦堂即临沂五中的若干有名碑刻)毁于日本侵略军之手,使今日即使建博物馆,亦无可资陈列之古文物, 令人不胜浩叹。
临沂八景中有“普照夕阳”一景,据尚及见到此景的人说,由于普照寺大雄宝殿为临沂城内最高点,晴日傍晚站在那里远眺,一轮落日,半天红霞,辉映荡漾于遥空,西方双峰,若隐若现,大有“三山半落青天外”的气概,很容易引起幽人墨士“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情。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种怀古幽情已经随着旧社会一去不复返了。今日中兴后的新中国,正如一轮朝阳,使大地山河洒上清新矫健之气。如果重建后的王羲之故居成为临沂新的一景,大约该另起一个名实相副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