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父亲张公制于1966年10月29日逝世，享年91岁。今年是他逝世26周年。26年来，我们一直在怀念他，怀念他抚爱我们，谆谆教诲我们。1927年，父亲患糖尿病，初发病时双目失明，经过治疗才逐渐恢复，靠的是节制米、面食量。1928年初，我们举家迁往青岛，父亲在家时间多，不像在济南那样忙碌了，跟子女接触时间也多起来。父亲生活很有规律，他起床早，晚上十点准时就寝。早饭后要看他精心培育的菊花，菊花盛开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给各种花色、体态的菊花起一些美丽的名字，管它们分别叫作“朱盘托翠”、“大莲瓣”、“碧玉簪”等等。他沤肥、换盆移栽、浇水等，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他每天要写字临帖，作诗写下他对国事的焦虑和愤慨。他也喜欢登高远眺，或者到海边去观潮望远。无疑这些活动对他健康的恢复是大有帮助的。
  父亲嗜好不多，除了抽水烟、烟卷儿以外，他既不喝酒，也不打牌，既不看戏，也不看电影。每年春节前后有七八个晚上，他和母亲跟我们一起打天九玩，但是不到正月十五就停止了这种游戏。再过几天，他就给我们讲唐诗和古文。他选的诗文使我们受到深刻教育，懂得了做人的道理。父亲最能克制自己，他每天只吃少量的米面和粗粮，主要靠食土豆、蔬菜，坚持十几年之久，终于使糖尿病痊愈。
  1937年夏，我到北京去考大学，到天津火车就不通了。卢沟桥事变发生了，我们几个小伙子还是搭乘到了北京，报了名，检查了体格，准备考试。不久就接到父亲来信，要我赶快到南京找我的堂兄、二哥张任报考中央大学、北师大和山大。结果我都考取了，而选择了中央大学。不久，“八·一三”上海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就随二哥、二嫂赴安徽。中大发榜后，我就只身赴武汉随学校入川。直到1938年初，才接到父亲来信，说我们一家人回到安丘，分为两处在乡间逃难。1938年上半年，我家再次搬回青岛。以后我每隔一、二个月写一封家信报平安而已。1943年，父亲随信寄来了“咏怀”三首。这一作品反映了父亲在青岛沦陷期间自己的思想，也是《奇觚诗选》初集的压卷作。1946年，我回到青岛，父亲对我说，他在40年代初，确实有被日伪裹胁的危险。但是他决不作危害国家民族的事，但也不愿受敌人的酷刑烤打，所以随身都带一瓶安眠药，作好殉国准备。日本投降，父亲确实高兴，他的诗《闻敌人降服喜而有作》真实地反映了父亲“新诗喜极不成吟”的喜悦情绪。日本投降后，国民党进驻青岛，他们派系林立，互相倾轧。接受大员假公济私，搜刮民财。1948年，国民党政府发行金圆券，通货膨胀，民不聊生。父亲跟大家一样，对此十分不满。此时，安丘同乡郑宓园先生之侄将赴临沂（已解放），父亲请他带几幅字送给朋友张伯秋、刘民生，但这些条幅并没有上款。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些条幅的内容包括“连日涛声恶”、“宿雾霾云塞四旁”、“万事皆兵象”、“风讯来何自”（咏怀三首和以上诸诗均载《奇觚诗选》）。
  青岛解放前夕，父亲通过老友，高密任祖兰先生之孙任林圃，在国民党青岛警备司令部任秘书之便，得到一些秘密情报。1949年春节前，任来我家说，国民党由南方运来大批炸药，准备在美军撤离青岛后，青岛国民党军政机关撤出时，炸毁青岛水电和工业区。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有一些国民党军人，开着吉普车开枪围攻安东路中纺宿舍，而中纺宿舍早有戒备，开枪反击，军人不支，弃车逃生。这辆弃车就丢在我家附近，车上标有警备司令部的番号。父亲借此就去拜访青岛警备司令刘安祺。一是向他说明攻打中纺宿舍的事，希望他约束部下，不要胡作非为。二是对他说风闻有令要炸毁青岛工业区的事。父亲诚恳指出：此事万万诈不得。日本投降，敌伪工厂就属于我们青岛人的。阁下是山东人，应该给山东人留下工厂。”刘当即否认，说没有炸毁青岛工厂的计划，也不会干这样的事。
  抗战胜利前后，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约请父亲到省参议会担任副议长，后来青岛市要成立参议会，也约请父亲担任副议长。这些约请均被父亲以年老体衰婉言谢绝了。事实上，父亲对国民党所玩弄的假民主、真独裁的把戏，早已洞悉其奸了。
  解放以后，父亲受到党和人民的尊重，心情舒畅，社会活动多起来。人代会、政协会父亲都积极参加，先后被推选为省、市政协委员和市政协副主席、全国和省、市人大代表。1950年当选为青岛市副市长。通过学习，提高了觉悟，坚决服从党的领导，有职有权，为人民作了一些有益的事。他担任青岛市副市长，分工负责教育、卫生工作，特别是为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做出了贡献。他出席了全国爱国卫生工作会议，被评为全国乙等爱国卫生模范。在工作中，对搬迁团岛大粪池的事，雷厉风行，取得很大成绩。关于这件事，他曾对我这样说：团岛的粪池是海西地区粪肥的来源，但也是大量蚊蝇孳生地。如何把大粪池迁走，并对使用粪肥地区加强运输管理，对爱国卫生运动来说，实为当务之急。在讨论解决这个问题时，父亲说，如果海西已作好安排，团岛粪肥池迁往海西要用多少时间？有的干部说，如果动员起来三天足够。父亲就下令立即行动。结果干起来只用了一天，就把粪肥运完了。而粪肥运到海西，也得到了妥善处理，青岛市爱国卫生运动打了一次硬仗。青岛市一度被称为无蝇城市，这和父亲的工作和决心是分不开的。父亲在任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时，还热心组织了一个老年人学习小组，学习党的政策，互相帮助，互相启发，解决了一些思想问题，使老年人在人大和政协的工作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父亲在抓爱国卫生运动期间，作诗较少。后来他有一首“游夹脚石村”诗，反映了他兴致勃勃到边远的崂山区检查卫生的情况与心情，诗云：
  结屋依山半，居人在画中。
  山青与海碧，梨白间桃红。
  室有清新感，民存淳朴风。
  追踪茌平路，整洁已相同。
  诗中提到的茌平路是青岛市爱国卫生模范单位。由于父亲分工负责教育和卫生工作，所以他和医药卫生界朋友唱和的诗较多。父亲以文会友，通过写诗谈诗，他和王统照、金通尹、黄公渚、黄君坦、刘景农、刘季三、王蕴华、杜宗甫、安诺如等结成了诗友。
  父亲的诗近学高密“三李”，远绍中晚唐，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有一次他对我说，我的七律是“想把‘三山’揉在一起。‘三山’就是李义山、黄山谷和元遗山，不过成就不大。”娄辛木先生题诗曰：“知君根柢玉溪生。”对此他是有所意会的。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汪辟疆先生读完了《奇觚诗选》以后来信说：“……（大意）今尚有为三李诗者，真可谓空谷足音矣。”又说：“……（大意）是编古今体诗不落旧诗窠臼，然以旧诗风格写当今事，则不可企及也矣。”
  以上是我想到的父亲的一些事，谨录之以为对他逝世26周年的纪念。
  至于有关父亲的生平事略，请参阅李希章先生笔录的《张公制回忆录》。那份材料是由父亲自述，李先生笔录，又加以整理，再请父亲审阅的，因此是比较翔实严整，弥足珍贵的。
  1992年5月15日于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