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安丘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写信来，叫给这本《张公制专辑》写篇纪念张公制的文章。这件事，却引起我复杂的心理反映。我想其用意不外有两点依据。第一，我和公制先生是姻亲（他是我表伯，我是他表侄），安丘城里张家和景芝赵家之间，婚姻关系很复杂。并且，公制晚年帮他整理《回忆录》的，又是我的老师——官庄的李希章先生。第二，建国之初，我和公制先生都在青岛，我在大学里教书，他在政府当领导。他还要我去他家吃过一顿便餐（擀单饼），更重要的是赠我一幅他亲撰亲书的章草对联，含蓄地表露了对我的一点期许。总起来说，我和公制先生之间是已经有某些牵连的了。
  但除以上所列两条之外，还有另外的情况。其一，我自虚龄11岁冬，由于家境贫穷到几乎生活无以为继，只好跟母亲和三个姐姐到青岛去“闯外”，去“混穷”，一晃60年。浪迹于燕、赵、秦、晋之域，特别是近35年来居家陇右，距离老家越发地远了，老家情况越发地隔膜了。可是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都围绕着祖国的大西北，临死以前就不好再“挪窗”了。其二，吾生也晚，举一简单的例，公制先生平生最要紧的一段，就是当山东省议会的议长，可是说来惭愧，那时鄙人还是二至九岁的黄口小儿。这样，由我来议论公制就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
  以上，仅是复杂心理反映的一个主要部分，也还另有一个“尾部”。我想：对公制这辈人说，我是个极晚的晚辈；但对老家无数中青年说，我又是老的没牙的老人了。俗话说，“过了这座桥，就没了这家店”。现在趁着我家店还在，我虽没有资格像公制同辈人那样娓娓说出来若干细节，但公制先生的时代氛围，我总是还知道一些的吧，和他同时代的一些山东政治家、革命家、军人、学者、有独特兴趣、独特造诣的人，我总是接触过的吧，那么，把这些上一代的人，包括公制在内，夹混在一起做些综合描述，留下民国年间一些掠影，也许会是有某些意义的。
  为此，我决意接受文史资料委员会的这份邀约。
  大体说来，从前清光绪、宣统交替之际，到卢沟桥事变，这30年间，那些活动在社会上的种种色色的人们，按他们的意识倾向看，大体可分为四类。一类是坚持帝制的，不管从伦理出发，还是从物质利益出发，反正他们总是认为不能没有皇帝。这当然是最陈旧、最顽固的一群人。当时青岛就住着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身边带着不少财富，但究竟是越花越少了。他们也看报，但多半是从中看取“民国”的笑话。人们叫这堆人“遗老”或“保皇党”。另一类是共和派，他们反对帝制，但又不像革命派那么激进，他们对李鸿章、袁世凯以来缔造下的“北洋”格局（包括官僚格局和军阀格局），采取又斗争又联系的态度。他们积极于议会活动和议会斗争。说起共和与议会，这在法国大革命以后的西欧历史上，是赫赫的项目。可是在中国，由于中产阶级势力有欠雄厚，议会闹不出大花样来，最后也只好分化为一部分人成了军阀、官僚的帮闲，一部分人渐近于革命。另一类是国民革命派，山东从很早也有孙文、黄兴的忠实信徒，他们奔走呼号，有时夹带一些虚无主义气息，有时又暴露出地主出身所带来的旧作风。总之，任何革命都不可能那么笔直而又笔直，纯粹而又纯粹，总不免于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情况。另一类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们数量不多，组织要求极严格，他们特别警惕自己内部的叛徒，和从外面混进来的奸细。此外，有一些零散的人，往往在这四类中这边混混，再到那边混混。还有一些读书人，原来读书，迫于形势也参与了议会或新革命，但过一阵子又回去关起门来读书了。
  公制先生无疑属于共和派，但他不是“共和”派中的右派，他显然属于左派，他一直和北洋官僚军阀进行斗争。从历史上我们往往看到，统治阵营中这一派跟那一派的斗争，斗来斗去，有一派渐近于反动，另一派渐近于人民。公制请寿光赵东甫给他的《诗集》作序，东甫把诗稿拿给王献唐看，王说这诗中有“人民性”。冯沅君给《诗集》写序，说诗中有“进步的思想”和“积极的社会意义”。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地这么说？照我看，是和公制的议会斗争分不开的。
  当年在山东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物。例如高密的刘冠三和日照的丁惟汾，诸城的王乐平，还有安丘的李江秋，就是国民革命派的先驱者。如诸城的王尽美和昌邑的鲁佛民（余修同志的父亲），还有诸城的孟超，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先驱者。另有一些从政的，如诸城的杨镇南，后来是宋哲元将军的幕僚长。还有做学问的，如潍县的陈介祺、胶州的柯绍忞，日照的许印林和王献唐，这些人的成就，都说明山东半岛上的人文文化还是有一定积累的。再说到诗，公制先生也作诗，他的诗也小有名气，诗集叫《奇觚诗选》。人们说，他属于“高密诗派”。所谓“高密诗派”，是指以乾隆年间李宪噩（怀民，石桐）、宪暠（叔白）、宪乔（少鹤）兄弟三人提倡的一种诗风，律诗宗尚贾岛、张籍，古诗宗尚韦应物，公制晚年颇多留恋于此中。尝见当其诗友三三五五，在开会过程中各以一小纸条相传递，撰而读之，盖即兴小诗一首也。
  言有穷而意不可终。吾老矣。蜗居陇右一小楼中，面当丝绸之路，而东望云天，似遥见汶水与浯水交汇之处，有75年前哺育我之水之土、之粮之草，历历可睹。公制先生地下有灵，亦当有萦绕于此间者。1992年7月7日写于兰州大学，时年七十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