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卢德水的名字,是在读王士祯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时。王士祯认为,在众多的注杜著作中,宋代的黄庭坚,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卢世〓三个人的搞得较好。(“前惟山后钱、卢”)。这位卢世〓,字德水,德州人。《钮琇觚腾》中说“德州卢世〓营杜亭,设子点象,自称杜亭亭长。对王士祯的赞誉,翁方纲不以为然,他在《石洲诗话》中说,“此盖渔洋傅会其乡人之词,不可为据也。”翁方纲不同意王士祯的评价,却证实了卢德水的“乡人”身份(清初德州与新城[今桓台]同属济南府),卢世〓为德州人当是无疑了。
卢世〓可以与钱谦益同时对举,与黄庭坚先后相映,其注杜水平之高,可谓登峰造极。然而,我们对他竟一无所知,而有人对明代一首《饮卢德水杜亭次原韵七言律》的注释,竟说是德州的一个土墩子。这就让卢德水承受了非人的待遇。即使如实地把卢德水当成人看,其名声也远不如卢雅雨(见曾)显赫,这又是为何呢?还有,卢德水的惊世之作《谈杜微言》又流落何方?
既然钱、卢并提,卢德水也应是明清之交的人物,可遍稽《明史》、《清史稿》中的“儒林”、“文苑”传,竟没有发现卢德水的名字,又查其他相关的列传(田雯就附在“列女传”他母亲的传记中),也熟视而未睹。
到卢氏庄园纪庄看看吧。村内仅有一位外嫁的卢姓妇女,她也只提供了卢家五辈七进士的说法。经查,那是指明嘉靖乙未进士卢宗哲,其六世孙卢道悦,七世孙卢见曾,九世孙卢荫惠、卢荫溥(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卢阁老即指此人)、卢荫文以及卢荫溥的孙子卢庆纶,偏偏没有卢德水的位置,是卢德水没有进士的功名,还是他不属这个卢家?
查民国二十四年版的《德县志》,其《人物志》中竟没有卢德水的专传,只是提到清末民初的卢风翔、卢中伦从兄弟,皆为“德水先生后裔”,卢中伦“读其先人德水、雅雨选著名集,以为家学之所在”等,这就把卢德水纳入纪庄卢氏的谱系了。又查《人物志·恩荫》,知卢见曾的曾祖为卢世滋,与卢德水不仅同为“世”字辈,而且名讳皆依水旁,则卢德水为卢见曾的曾祖辈,谅无疑义。不过,卢德水不属卢宗学位哲的嫡传,仅是旁支后辈而已(尚待谱书佐证,此处只得姑妄言之)。
仅就卢著《读杜微言》的价值,卢德水列乡贤之列应属无愧,何以“县志”不为其立传呢?
从《德县志·人物志》得知,甲申之变(1644年)期间,德州出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谋诛伪官。既有赵继鼎、程先员等人与卢德水“协谋伪官”、“诛伪官”的文字,又有“谢重辉率众诛伪官,保维桑梓”的记载。所谓伪官,当指李自成起义部队的派员,“诛伪官”的主谋,当是乡里知名的缙绅大员,卢德水便是其核心人物,在“县志”的编纂者看来,“诛伪官”自然是义士们的义举,值得大书特书的。可他们为什么竟没有为卢德水写上一笔呢?
原来,“县志”是传事不传人,在《舆地志·纪事》中,对事件原委做了详细地记载。其(崇祯)十七年条中记载:“三月十八日,李自成陷京师,遣贼将部郭陞狗山东。四月初八日,陞(郭陞)陷德州,设伪武德道阎杰,伪知州吴徵文。卅人、御史卢世〓、赵继鼎,主事程先贞,推官李赞明、生员谢陛等合谋诛之,为怀崇(崇祯帝)发丧。起义兵讨贼,并诛景州、故城、武邑、东光等处伪官。秋七月,清遣官抚定德州,卢世〓等全城归附,士民安堵。”
原来如此!
据辽宁王戎笙主持的《清代全史》讲,在甲申之变的历史关头,在大顺军战败西撤、京师易手的消息传开以后,遵化、大同、德州等地官绅发动了大规模的叛乱。开始以光复大明为号召,真相大白之后,又迅速拜表归降满清。(见《清代全史》二卷38页)其间,于德州官绅之中,卢德水确实可称主谋、决策人物,“卢世〓等全城归附”,是甘心附虏,还是临时应变,我们不得而知。清廷未派一兵一卒,仅是“遣官抚定”,轻易地拿下了德州。卢德水之于清廷,真是立了大功劳,理应得到新主子的欢心与酬赏。他们得到了没有?不好说,反正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卢世〓自选了刽子手、大汉奸这么两顶帽子,则是无疑了。以“驱逐鞑虏”为号召的民国人士又怎样看待德水呢?
或许《中国人名大辞典》能给人以惊喜?——果然,《大辞典》展示了卢德水的清晰轮廓,其1588页有着卢世的条目。“卢世〓,清涞水人。字德水,一字紫房,晚号南村病叟。明崇祯(‘县志’说是天启五年——笔者注)进士,官监察御史。入清拜原官,征诣京师,以废病辞归。读书剧饮,佯狂肆志以终。素好杜诗,有《杜诗胥钞》、《读杜微言》;诗亦清迥绝伦,有《尊水园集》。”这是目前见到的一份较完整的有关
卢德水的资料。
《大辞典》说卢世〓是涞水人,这不必心惊。《德县志·卢宗哲传》写道:“卢宗哲,字睿卿,左卫人,其先家涞水。嘉靖乙未进士。”德州左卫卢氏由涞水迁来,正可说明卢世〓的“涞水人”身份是指其郡望,而不是指出生地。看来《大辞典》的编者忽略了这一点。韩愈自称韩昌黎,也是指其郡望,他的出生地是河阳(河南孟县)本没有疑义。
明代的监察御史,为都察院属官,职在中央,分理地方,其外出巡按者号为代天子巡狩,考察藩服大臣,府州县府,举劾之权尤重,大事奏议,小事立断,是个惹不得的阎王官。卢世〓于甲申变乱之际,挺身而出,诛“伪”献城,对清廷立有大功,清廷原该优厚有加,委以重任的,不知何故,入清之后仅仅“拜原官”(正七品,即正县级待遇),实在是委屈了他,让他仅捞了个北京户口(“征诣京师”)。后来的“以病废辞归”就不得其详了:是要他辞归,还是他要辞归?其中似有隐衷。原来,在甲申年的五、六月,德州官绅曾由卢德水导演了一出拥立明庆藩宗室朱帅焮为济王的闹剧,清廷对他冷落,或者视为贰臣,也许事出有因,就象他们对待钱谦益那样。王士祯的论诗绝句以卢世〓与钱谦益对举,说不定还有点政治上的原因。抑或在他“征诣京师”之后,在清廷的权力倾轧中投错了门子,或者履行职责时(举劾)碰上钉子?那就有待查实了。反正“佯狂”一义,“狂”为其表,“佯”为其实,卢德水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气在。
还是先来个以诗为证吧。
程先贞写了个《乡先贤诗五言古二十一首》,其最后一首写的就是卢世〓。按说,二十首是个整数,一定要写二十一首,意味着卢世〓是非写不可的。其“卢公以酒名”,正可印证“读书剧饮”的话,而“世事易沧桑,解脱如蝉蜕”似乎说明卢德水的“辞归”是主动行为,作者是为之庆幸的。
田雯有《移居尊水园祭卢南村先生》一诗,内有“草屋三间子美亭,先生醉卧不能醒”之句,正是“读书剧饮”的“佯狂”之态的真实写照。而且,杜亭仅仅“草屋三间”,且又“空园竹柏多摇落”,与自作《述怀》中“阶前竹柏郁青青”的幽景正成对照,恰又说明卢世〓“辞归”以后的拮据与萧条,卢园田居,不也是“世事易沧桑”么!说不定到了田氏升腾之时的康熙朝,卢世〓也许不在人世了。
李柽有一首《过杜亭吊南村先生》的诗,内有“十年游宦伤陵谷,五柳归来半醉醒”一联。卢世〓作为明崇祯(或曰天启)进士,在明为官达十余年时间,即遭明朝覆灭,满族入主的陵谷之变,自然十分伤感,而“五柳归来”一典,意味着他的“辞归”是主动请辞。“半醉醒”不仅是在酒场,也是官场的保身之举。“醒”是对时局另有看法,“醉”是应付时局的策略,而且亦醉亦醒,以醉掩醒,醒中有醉,醉醒莫辨。这是陵谷巨变时带有普遍性的士入心态。卢德水一类的明代官绅们,对入主的清廷原本抱有很大的期望,严酷的种族歧视与种族压迫又使他们饱尝了失望的苦悲,大批的降清官绅进退失据,颇为自悔,逃逸者有之,归隐者有之,形成一种时代思潮。清初文坛有不少南北对举的例子,例如南朱北王,南施北宋,南洪北孔之类,如果卢德水确为因自悔而主动辞归的话,那位自题园石的祭酒吴伟业就不能专美于前,只好以“南吴北卢”之目并称于后了。
不传其为人而录其为文,这是一种高明的策略,那些仕途顺达而又对辞归者有几分同情心的士人就是以赞其为文而曲以达意的。《中国人名大辞典》说卢德水的诗作“清迥绝伦”,田雯的《古欢堂杂著》也表露了对卢诗的激赏。他以全书中最长的篇幅高度评价了卢德水的诗:“卢德水《尊水园诗集》,余初不其好之,及看之久,始知人不能及,虞山(钱谦益——笔者)推重非谬……此等诗入之香山、东坡、放翁集中,不可复辨。”他还抄录了卢德水七首绝句,推称“尤为奇观”。细读其绝句,确实“推重非谬”。倒是近年来的几种清诗选本没有选录一首卢德水的诗,真是委屈了他。
至于卢德水的《读杜微言》,那自是王士祯高度评价的力作,清人秦松龄也因其“遗卷付江湖”(《吊卢德水五言律》)而感到欣慰,李柽也有“中郎死后书还在”的诗句,卢德水的诗论著作,尤其注杜的《读杜微言》,也许还流传于世,也未可知。
国史无传、县志无传的卢德水,“佯狂肆志”的卢德水,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其“卢水”面貌搞得清晰些,也许不是无效劳动。即使此人有些污点,我们不搞因人废言,对他的诗作和诗论(尤其他的注杜力作)切实做些实际的搜集、评论的工作,这是我们这些乡后昆的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