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李公讳钟岳，字嵩生，别号睛岚。先世自明初由河北枣强，徙山东安丘，遂著籍焉。耕读传家，代有潜德。八世祖讳迁梧者，昆弟皆以科甲起家，支庶日繁，冠盖相属，始为安丘望族。父讳德洪，本生父德沾，俱邑庠生。公少承家学，内行敦谨。弱冠应童子试，屡冠其曹，自游泮食饩，名第未尝落人后。光绪己丑，举于乡，历掌肥城、郯城各书院，正文励品，学者向方，戊戌会试榜前，大挑一等，以知县签分直隶，已而榜发获俊，仍以进士即用知县，改分浙江。被命南行，中道闻本生父疾笃，间关折返，躬亲汤药，困敝之余，夜不解带，父病转剧，群医束手，公涕泣默祷，愿以身代，父病亦良已，人以为孝心所格云。是年秋到浙，需次年余，值庚子国变，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各省兴师勤王，征发甚急，浙省派解京饷，行在道梗，庶僚无敢应者，公独奋然请行，数月而返，不稍贻误，上宫叙劳，委办临浦厘局。未及一年，丁本生父忧，奔丧回籍，三十年春服阕，翌年奉檄权江山县事，邑故僻左，民情强悍，宽严张弛，两有未可。公以为民智不启，政奚由理，爰两度捐俸兴学，为黎庶倡。士民慕风兴起，焱飞景附，巨金咄嗟集，学校遂以林立。百里之内，弦诵相闻，文教昌明，人才辈出，乡无游手，邑不废时，行之期年，循声大起。及瓜受代，缙绅惜公之去，相率为借寇之请，故虽调朴山阴，未得即赴。其得人心盖如此。三十三年正月初旬，卸事回省，奉牌示饬赴山阴县本任。时值米贵，甫下车，即办平粜救荒，刓敝之余，民困小苏，设施未尽，而党祸作矣。
  当公之筮仕于浙也，以南中山水奥区，人文渊薮，必多英奇磊落之士，可与游谈，故虽剧聀繁官，非其所好，而烹鲜制锦，转以得善地为快。时先大姊璇卿（秋瑾字）方继徐锡麟烈士主持大通学堂堂务，繇锋铓过露，为腐化分子所疾。迨徐烈士刺恩案发，江督移文浙抚，穷治羽党，会金华、武义光复军，相继发难，俱未得手，同志中有被捕者，自称系大通学堂学生勾结起事。于是浙抚张曾扬电绍兴守贵福，密切防范。贵福欲兴大狱。藉邀功赏，重以郡人胡道南及某某等联名告密，益坚其志。乃星夜晋省，张皇上变，曾扬犹豫莫决，以询省绅汤寿潜及院幕张美翊，咸日：“信。”曾扬从其言，遽调浙江常备新军第一标三百人，渡江到绍，听候调遣，贵福意得甚，扎饬山、会两县会同办理。公奉命，颇腹非之，亲至府廨谒贵，委婉譬陈，凡三日，卒不获请。六月初四日，贵福遂藉口搜捕徐烈士余党，率领新军围攻大通学堂。时已放暑假，留堂学生无多，而新军三百人，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虽偕往，犹欲相机消弭，屹立门外，向兵士大呼：“但加逮捕，勿许伤害。”因此保全者甚多，学生皆乘机逾垣去，惟有二生，自前门冲锋而出，中弹毙命，斯则贵福之责，公不能任其咎也。
  与先大姊同时被捕者，尚有程毅等十四人，贵福约山、会两县及新军第一标第一营管带徐方诏，于晚间在府廨集讯，因无佐证，反复推问，未能定谳。然贵福居心叵测，必欲置大通诸人于死地而后快，由是将大姊羁押于山阴县狱，属公严刑拷问。盖贵福曾登甲榜（出身翻译进士），雅不欲冒杀士之名，冀假手于公，以济其恶也。初五日，天阴雨湿，凄风动幕。公于花厅坐堂皇，召先大姊入，破例设座，略询数语，便随手授以朱笔，命录供词，先大姊初仅书一“秋”字，公促之再，乃足成“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即世所传绝命诗是也。继复令自述经历，先大姊首肯，索钢笔及蓝色墨水，信手挥写，都三千言，越一小时而毕。语不悉传，仅知首段自陈笄年随宦情形，余以诋毁胡虏，触犯忌讳，为官中所隐秘。原稿本由公保存，自归道山，流离传徙，驯致遍寻无着，更不知浮沉何所矣。先是，贵福疑公左袒党人，有意开脱，特乘花厅鞫讯之际，遣心腹吏侦伺于侧，已而还报，尽悉宽纵状。遂不待公复命，亟电浙抚云：“越秘，前据胡绅道南等面称：‘大通体育会女教员革命党秋瑾及吕风樵、竺绍康等谋于六月初十边起事，……请预防。’等语。应请将秋瑾先行正法。”电去，傍晚即得复云：“府越。秋瑾即行正法。速严讯程毅等各项头目姓名踪迹，设法严拿。徐匪（指徐锡麟烈士）家属，一并掩捕。”贵福奉电，有恃无恐。立命书吏缮具钉封密札，召公入署，面嘱照行。公诤之曰：“供证两无，安能杀人？”贵色变曰：“此系抚宪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杀，在君；有，亦在君。请好自为之。毋令后世诮君为德不卒也。”公闻语大惭，知不可以口舌争，怏怏而去。既返署手持密札，计无所出，蹀躞久之，终无两全之策，时已子夜，未可再缓须臾，无已，乃坐大堂，令吏胥伍伯候命，自狱室提先大姊入。语之曰：“事已至此，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亮之也。”言次，泪随声坠，旁立吏役，亦相顾恻然。先大姊逆知成仁已在俄顷，即亦不惧，第要以三事：一准写家书诀别，二勿枭示，三、勿褫袒衣。公可其二三。先大姊遂不复语，从容步行，赴轩亭口就义，时六月六日寅刻也。
  事后，公备文申报，原稿犹存李氏。予检阅西湖秋社所藏绍兴府档案，亦有此文，词句悉符，从知近人有疑府档为赝鼎者，殊不可信。爰照录之，以裨志乘，虽无关宏旨，要亦革命文献不可缺之资料也。
  山阴县为申报事：案奉本府宪台札开：“本年六月初五日，奉宪台、抚宪密电内开：‘府越，秋瑾即行正法。速严讯程毅等各头目踪迹，设法严拿，徐匪家属，一并掩捕。入杭学生，如有匪首在内，究出姓名，速电复。嵊匪最多，应严饬秦令及提标兵，赶紧设法搜捕。闻竺匪已于日前由嵊纠三十人到绍，应购线密拿；并商同徐管带酌留数排驻城，余仍令捕贼为主；并嘱时刻警备，毋为所乘。获匪均何姓名？起获后膛枪是何种？匪枪究有若干？复。院歌。’等因，奉此。查女匪秋瑾前于讯供后，饬发该县收禁；一面电禀请示在案。兹奉前因，除程毅各头目姓名，及嵊匪各节，由府分别讯明，禀复饬办外；合亟钉封密饬，札到该县立即遵照例不停刑日期，会同城守营，多派兵役，监提该女匪秋瑾到案，当堂验明正身，绑赴市曹，监视处斩。仍将决过日期，及监刑文武衔名，具文通告，毋稍迟延干咎，切速！火速！特札。”等因，转行下县，奉此。遵即会同绍协左营胡占奎，选派兵役，监提该女犯秋瑾到案，当堂验明正身，绑赴市曹，监视处斩讫，除程毅等听候本府宪台提讯，并缉获余匪究办外；理合备文申报，仰乞宪台鉴核。’贵福既因公屡与违忤，蓄憾甚深，益以六月初六日辰刻，饬公来予家搜查军火无着（详见拙作“六六私乘”兹不复赘），疑为有意徇纵，积愤所至，力图报复。未几，果朦请浙抚撤公之任。命下，邑人大哗，到署慰问者，肩摩毂击，户限为穿，群谋电省挽留，公竣拒不可，始废然而去，去任之日倾城士绅郊送者数千人，截镫留鞭攀辕卧辙，其盛况得未曾有；三五父老，伴送至距城三十里之柯亭，犹瞻恋不忍遽别。盖深感公之庭诤面折，不恤其官，为有古廉吏风也。既返省垣，赁屋于运司河下（地名）。浙抚张曾扬听先入之言，欲登白简，赖藩司某再三疏解，始不果行，然繇是遂不加青睐，绝鲜差委。公天性阔达，初未介怀，惟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两语，若甚自疚。尝语人曰：“越中自明季以还，宿儒大师，先后讲学，隐托经义故训，藉严华、夷之辨，光复之谊，涵濡于后学者至深！革命说兴，其迎而与合者，大抵皆优秀分子，纵罹法网，犹将宥之于世；至若谳狱不具，本无死法，扼于权要，未由平反，人虽亮我，其如良心责备何！”闻者或慰藉之，而公终不释然，痛愤之余，渐萌以身殉道之念。居恒将先大姊遗墨“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密藏勿失，瞷无人在侧，则注视默诵，每致涕下，如是者日三五次以至七八次，视同常课，既不以示人，人亦勿敢索阅。一日，公忽跃井图自杀，因躯体丰腴，井口经不盈尺，弗能遽下，为人援手得不死。越数日；又独至后圃，结绳老树，正欲投环，为厥配韩夫人所觉，蹑踪而至，公自知无死法，佯若不审，掉头而去。自是家人防范益严，跬步不敢远离，然公死志已决，卒至九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时许，自缢于旁舍。享年五十有三。去大通党案，才百余日耳。噩耗既传，识与不识，咸为太息！一时舆论，类集矢于张曾扬、贵福二凶，攻击不遗余力。处士横议，衾影滋惭，清廷廉悉彼等不复能安其位，爰调曾扬抚苏抚晋，贵福守安徽宁、国，讵先后并遭拒绝。论者谓晚清民气发扬，此其滥觞，非无故也。曾扬离浙未几，抑郁而死。贵福终清之世，未能再起。鼎革后，更姓名为赵景祺，民国十五六年间，曾一度在北洋政府外交部供差，近年似闻匿迹于傀儡国，犹图活动，老而不死，有“长乐老”之风，或以为天道无灵；或以为恶贯未满，两是说也，皆不能无疑，姑并存之。

作者秋宗章是秋瑾的亲弟弟，现居住香港。本文是为纪念秋瑾就义30周年（1937年）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