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台儿庄大战前后，我曾任国民党山东省第三区专员公署秘书兼临、郯、费、峄四县边区联庄会（简称四县边联）办事处处长代理峄县县长。台儿庄正在我辖区之内，地方政府负有协助军队抗日的责任，参战军队为征调民工、搬运、向导、侦察敌情，处处也需要地方上的协助，因而我有机会了解到这次大战的一些过程。今将当时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追记如次。
  台儿庄位于山东峄县境内运河北岸。沿津浦铁路南下之日军矶谷师团，沿台潍公路南下之敌坂垣师团，拟在台儿庄会师，渡过运河进犯徐州。
  台儿庄大战是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的。津浦铁路正面之敌，于突破滕县城防后，沿津浦铁路及临枣支线突入枣庄、峄县。据我四县边联峄县分会会长田瑶峰报告：“该路日军为日军王牌部队矶谷师团，约三、四万人，配有山炮、野炮、重炮不下百余门，上有飞机掩护，下有坦克、装甲车七、八十辆开路，并有骑兵部队担任两翼搜索，杀气腾腾，直奔台儿庄方向前进。”
  据守台儿庄的我军系旧西北军冯玉祥部下的孙连仲第二集团军，预先已筑好防御工事，与敌展开激烈的攻防战，予日军以迎头痛击。台儿庄周围本为平原地带，无险可守，正是敌人机械化部队驰骋之所，对于劣势装备之孙军极为不利。因而外围工事很快被日军坦克突破，孙军乃退守市内与日军展开逐屋争夺战，炮声如雷，竟日不断。孙军利用夜战、肉搏战冲入敌阵，短兵相接，充分发挥了大刀、手榴弹的威力，给日军以极大的杀伤。据从台儿庄逃出的难民说，他们白昼伏于麦田内，晚间才逃出战场，沿途见日军死伤甚多。据峄县枣庄的难民说：“日军运回尸体成堆火化。有一个死尸骨灰装入飞机运走，传闻死了一个大官”。大战持续了十五天，由于我援军赶到，内外夹击，日军不支，丢弃大量坦克、炮车（因被炸着火不能开动）向峄县、枣庄溃退。
  这时我正率四县边联教导队在枣庄以东地区活动。我四县边联临沂、峄县接近战场的各村常备队，也分成若干小组袭击从台儿庄溃退的零散敌人。一天忽见日军坦克三辆沿山边小路后退，最后一辆突然翻车坠于山崖下，前面两辆已走出二、三里中途停下似欲回救。我伏在山林内的游击小组开枪射击，翻车的坦克内钻出两个日兵，惊呼着尾追前两辆坦克而去。我游击小组下山搜查翻倒的坦克，内有九一式机枪一挺，已无弹药。当将机枪卸下，以后经改装支架，成为一挺威力很大的机关枪。我另一游击小组正在前进，忽然山坡上一个牧羊石屋内传出三八式步枪声，从枪声判断显系掉队迷途日兵误认已被发现而抗拒。我游击小组乃散开包围，并派三名勇敢队员隐蔽地接近石屋，从背后掐住顽抗日兵的脖子，把他活捉了，缴获了一支三八式大盖枪。
  台儿庄大战胜利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亲临台儿庄视察，并指挥各路军队分路追击溃败日军。从来没见过的我国飞机也飞临战场低空飞行，人们看见了自己的空军，莫不振臂高呼，欢声雷动，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山区平原的每一个角落，为迎接我军，我由临时住地向山前出发，遥见大队人马从东山口蜂拥而来，先头尖兵已渐渐接近我们。当我看清服装武器确系自己的队伍时，便迎向前去。据尖兵告诉是汤恩伯二十军团的陈大庆第四师，陈师长在后边就到。我在道旁等候，见队列中一个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说是陈师长，我就近前自我介绍表示欢迎。陈在担架上掀开毛毯向我领首，说行军太疲劳了，没什么事到宿营地再谈吧。几昼夜激战，他们确实太辛苦了。
  这时汤军团共四个师：第二师师长郑洞国，第四师师长陈大庆，二十五师师长张跃明，八十九师师长张雪中等共有三、四万人已全部到达，住于抱犊崮以东山麓白山、埠阳一带二、三十个村庄。这是久已闻名的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装备比我所见的其他部队都好，步兵一律捷克式步枪，每班都有捷克式轻机枪，另外还有重机枪、步兵炮、山炮等重武器，是我“七七”事变以来见到的第一支蒋介石嫡系部队，心情非常兴奋，认为抗日战争从此可以转败为胜。便通知四县边联辖区附近二十里以内村庄全体动员，筹备猪，羊肉、鸡蛋、白面煎饼等慰劳军队。虽在荒春之时，各村群众无不尽其所有踊跃输将。
  我于安排好劳军任务后，就近到二十五师师部去见师长张跃明。张说：“汤军团长指挥部就在埠阳村，正要开会，你同我一块到军团部去吧。”我们又骑马到军团部，汤恩伯军团长及万建藩参谋长亲自接见。汤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部队未到，村民即逃避一空，见不到老百姓，见不到地方政府人员。你们山东地方组织还很好，能协助国军作战，全国都这样，仗就好打了。”我说：“这需要大力发动群众，把群众都组织起来，广大人民是具有爱国心的，组织起来力量就大了”。正值开饭时间，汤留我共进午餐。我原以为作战行军中生活一定很苦。不料高级烟酒，罐头食品，煎炒烹炸，非常丰富，应有尽有。席间。汤说：“我们准备沿津浦路东侧北进，直趋济南”。对战局非常乐观，大有一举收复济南之势。
  饭后，随汤军团行动的有一个“华北战地记者团”，中外记者十余人，还有一位苏联塔斯社记者，他们对我很感兴趣。问这问那，并叫我把所带四县边联教导队排好，给照了几张相。塔斯社记者见队员中持有俄国造水连珠步枪数枝，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高兴地对其他记者说：“俄国造的，俄国造的。”我说：“此枪射程远，威力大，只是缺少子弹。”他说：“旧枪了，苏联红军已不用了。”其他记者也向我采访了地方情况及日军溃退情况。我说：“昨天我们还生俘了一个日兵，缴了一辆坦克上的机枪，一枝三八式步枪。”记者问日兵现在哪里？我说在住地看管着。他们叫我派人把日俘带来照个像。我立即派人回去，半天才回来说：“日俘被汤军某团陈兼善团长要去。”因天色已晚，我说明天再送来吧。不料，次日陈团不交回，开给一个收条，说已转解上级了。我只好让记者们直接去找他们。
  我从汤军团回到住地，又遇见九十二军李仙洲部开来，我又前去见他。他说他是山东长清县人，早年当过小学教员。因同乡同行关系，倍觉亲切相投。他叫我随他到前线巡视。这时，自台儿庄溃退的一股日军盘踞在枣庄以东抱犊崮山前的雷雨口村，凭险顽抗，不时用山炮向我方阵地盲目放射，炮弹嗖嗖凌空而过。在我们身后二、三百米处爆炸。我们巡视一番，见到李军炮兵正在树林内挖炮兵掩体。我说汤军团长要收复济南，很快就可实现吧？李军长笑笑说：“这是速胜论。”隔了一天，李军长告诉我：“他已奉令留在敌后打游击战，希望我配合建立山区根据地。”我听后非常高兴。
  当我们正在做着乘胜追击收复济南的好梦时，忽然接到报告；“台潍公路方面日军坂垣师团绕过临沂城向西南进犯，临、费边境大仲村已发现敌军。”我立即率队前去侦察，行至临沂长新桥以东，忽见日寇飞机三架低空飞来向正在路旁休息的大队日军空投包囊，有一包落在我们趴伏的沟旁一百多米处，日兵并不来拾。我派队员爬着前去拣了回来，打开一看，都是食品罐头，有的罐头装的是酱油干。尝之味甚鲜美。有的罐头装有掺棉绒的黄色油脂，不知是何物，我们仍趴在隐蔽处详看动静，见日军打开罐头盒燃起火来，用随身饭盒煮饭，才知那是野餐军用燃料。日军饭后又整队继续前进，从队列纵长估计至少有一千五六百人。这时，我一面派人速回向汤军团报告，一面亲到日军休息过的地点查看，见路旁抛弃很多空罐头盒、木盒及刚刚燃烧完的燃料盒，有的木盒上印有“坂垣师团长野联队”字样。证明这是一个联队的兵力。
  我乃赶回住地，预备报告汤军团派队截击这股敌人。行至途中见九十二军正在河边沙滩上整队待发，我找到李军长报告了所见情况。李军长说：“敌人后援部队已到，另路土肥原师团由鲁西向苏北前进，有截断陇海路企图，东路之敌由连云港登陆向西推进，南路之敌也渡过淮河北犯，有四路合围徐州之势。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可能要放弃徐州。我军已奉令掩护大军转移，不再留在山东打游击，这就要出发。”说完和我握一握手说：“再见吧！后会有期。”便乘马而去。
  我站在河边上望着大军渐渐远去，心中非常难过，没想到战局变化得如此之快，几天来人喊马嘶热气腾腾的山谷，顿时变成了一片沉寂，乘胜追击收复济南的美梦，转眼变成了泡影。最使我纳闷的是同时接到报告：“汤军团全部已先于李仙洲军仓卒南撤。”以汤恩伯的兵力装备消灭坂垣师团长野联队这一股敌人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不放一枪就走了呢？
  我送走九十二军李仙洲部回到住地后，便召集四边联干部研究如何扩大抗日武装及如何开展敌后游击战问题。四县边联及我的办事处教导大队中，曾有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书记郭子化同志和应我的要求派来协助我工作的许多中共党员，他们都是富有游击战经验而又能吃苦耐劳、英勇善战的同志。经过共同商定，一面组织突击小组，发动台潍公路附近会员破坏公路桥梁，伏击日军来往汽车（曾截获日军载重汽车一辆），一面派人赴临沂方向探找专员公署移往何处，以便早日与上级取得联系。同时，又派人赴枣庄、峄县城、台儿庄等地侦察日军去向。三日后接回报，台儿庄之敌均已南去，峄县城、枣庄仅有少数日寇据守，大部队均开往徐州方向。从徐州方向传来隐隐炮声，始知台儿庄一带已成为日军后方。
  我为亲自了解台儿庄战后情况及安抚战地炮火余生的难胞，便率队沿台潍公路到台儿庄。只见沿途村庄人畜一空，愈接近台儿庄，景象愈惨，各村房屋几乎全被摧毁，有的余烬尚未熄灭，军民尸体遍地可见。山野炮、迫击炮、重机枪及炮弹箱、弹药箱、手榴弹箱所在皆是。这正是麦黄时期，顺着麦垄望去，只要有一个尸体，就有一枝步枪一挂子弹，有的麦田被机枪扫射后只剩半尺来高的麦秆。台儿庄车站房屋皆毁，断壁上弹痕累累。进入台儿庄北门，一片瓦砾，这是敌我往返争夺，巷战激烈的地点。街道上手榴弹木柄碎片有三、四寸厚。敌我两军逐屋相争，一座墙上就有两方对峙的射击孔。有的射击孔伸出一枝步枪筒，用手往外拉枪，竟然啪的一声射出一粒子弹，原来死者的食指仍扣着扳机，往外拉枪用劲，所以击发了。我们为避免危险，相戒躲开枪口。几乎每屋都有阵亡士兵，可见当时战况的激烈。
  台儿庄附近村民群众，早在开战之初，大部分逃往运河南岸苏北一带，一部分逃往抱犊崮山区，这时尚未敢回来，只有少数大胆的老年人至死不愿离故土，所以我们见到的都是老头、老妈妈，间或有刚从苏北或山区回来探望家乡情况的年轻人。因这时日军刚刚过去，日机还不时在这一带低空盘旋侦察，所以大家还不敢回来。我召集了十位村民讲话安慰，他们都惊魂未定，掩面哭泣。我说：“‘鬼子’已走远了，赶快送信叫大家回来收割麦子，整理家园，组织起来，维特地方秩序。”
  我们在战地拣了很多枪械弹药，无人无车代运，便派人回去要了十儿辆马车，运回迫击炮两门，炮弹四十余箱，轻机枪二十余挺，步枪二百余枝，子弹、手榴弹几十万发。另外，还收容了一些伤病员和零星携械归附的掉队士兵。因日军仍在峄县、枣庄盘据，我们不敢在台儿庄久留，便整队回山区去了。后来听说战地遗弃枪枝不下几千枝，都被当地村民拣去，成为后来组织游击队的抗敌武器。
  台儿庄大战从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三日开始，一直打到四月六日，半月之久。日军挟其初战取胜余威，骄横异常，认为打通津浦铁路控制半个中国的南北交通，易如反掌，没想到在台儿庄却被我军打了个人仰马翻。以上所见所闻，仅是局部战场上一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