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哑巴食摊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瓷魂》 图书
唯一号: 140420020230000634
颗粒名称: 第八章 哑巴食摊
分类号: I054
页数: 25
页码: 205—229
摘要: 由于连日劳累,加上去“宝积寺”的路上淋了场大雨,宗平突然病倒,被送进了医院。 宗平此行之前,辛勤本特地叮嘱厂总务科派小车接送的。谁知事到临头,小车不见了。一打听,原来是孙森将车“借”给市委一位干部娶媳妇迎亲去了。从维护领导干部之间的团结出发,宗平没有把这一情况告诉老厂长。骑不来自行车的他,只好打点行装,默默步行上路。时间紧迫,事关重大,他不敢耽误啊! “宝积寺”位于瓷城西北郊二十公里的一座山崖上。寺庙建于唐开元年间。宋神宗年间,瓷城有一贫苦窑工,因惧于当时窑户老板常常将童男童女投入火中“祭窑”的残酷行径,担心终有不测,便忍痛将独生子了元送入寺内,出家做了和尚。
关键词: 小说故事 传记

内容

由于连日劳累,加上去“宝积寺”的路上淋了场大雨,宗平突然病倒,被送进了医院。
  宗平此行之前,辛勤本特地叮嘱厂总务科派小车接送的。谁知事到临头,小车不见了。一打听,原来是孙森将车“借”给市委一位干部娶媳妇迎亲去了。从维护领导干部之间的团结出发,宗平没有把这一情况告诉老厂长。骑不来自行车的他,只好打点行装,默默步行上路。时间紧迫,事关重大,他不敢耽误啊!
  “宝积寺”位于瓷城西北郊二十公里的一座山崖上。寺庙建于唐开元年间。宋神宗年间,瓷城有一贫苦窑工,因惧于当时窑户老板常常将童男童女投入火中“祭窑”的残酷行径,担心终有不测,便忍痛将独生子了元送入寺内,出家做了和尚。
  了元自幼天资聪慧,读书过目不忘。“三岁能记诸家诗千余篇,出语辄合经史,里中称神童,及长为儒流。”入寺后,在寺内长老的教导下,了元潜心钻研佛学,造诣颇深。同时对陶瓷、文学、建筑、医道、天文、地理等无不精通。足迹遍及乡邑村舍,为乡民除疫看病,深得百姓爱戴。了元由此声名渐著,为当时所重。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满足,“治瓢笠,为行计”,决意遍游国内名山大刹,寻师访友,使自己的佛学水平达到更高的境界。他从宝积寺出走以后,先后游历了庐山之开先、江淮之斗方、润州之金山焦山、袁州之大仰等天下名寺。一次;他来到京师开封,皇帝宋神宗听说后,专门下诏,要其入宫晋见。神宗亲自听他讲学,对他倍加赏识。即“赐号佛印,并赐袈裟、高丽磨衲金钵,以旌其德。”同时委以重职,令他担任海内扬名的润州金山寺住持。
  宋代名贤苏东坡、黄庭坚二人对佛印的才学倾慕不已,曾结伴专程来宝积寺拜访。三人一起品酒论诗,互唱互和,成了莫逆之交。分离后也常有“尺牍往还”。史书曾以“其生也相亲,其死亦得相援刀来称颂三人的深厚情谊。后人特地在寺庙的彼邻处修建了一座“三贤堂”,并塑三贤瓷雕像,以示纪念。
  前不久,U国“里卡莎”公司外商一行慕名前来观瞻,都不禁为宝积寺的悠久历史与丰富内涵而深深感染和激动……
  宗平此次去,“宝积寺”,正是为外商对这批订瓷画面装饰之要求,临摹苏、黄二位文学大师留在寺庙墙壁上的“咏瓷”诗词真迹。
  病房里若明若暗,电灯的光晕是昏黄的,周围的空气是混浊的。光晕在缭绕的雾气中象鸟儿翅膀似的扑溯不定。眼前的景物时而化作一团团白雾,幽灵似的升腾、扩散……宗平躺在医院的病床土,正发着高烧。良冬,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吃力地辗动了几下,试图坐起来。无奈身子沉重得象一块硕大的水泥预钥舨,,而软绵绵的四肢已经无法交撑起一块普通砖石的重量。冥冥中,他伸出一只干瘦的手,颤抖着向前张开五指?……啊!,他此盼多么希望有人来帮他一把,让他逃离那个痛苦而又可怕的梦境。呵,那不是梦,要真是梦,那倒还好。那可是一组有血有肉的记忆啊!……呵,果真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也是这样的干瘪、瘦弱,伴随着一个苍老、浑重酶男低音:“好好休息吧,按,一切都会好的!……?呵,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是那样的亲近,又是那样的遥远吁……
  哦,记起来了!那是在他的孩提时代。那年他才八岁。一个北风呼号,冰天雪地的冬日。爸爸镯为在一次劫狱战斗中负伤掉队,藏在家.里的地高中已经学年多了。为了给爸爸抓药治伤,家里把能卖的都卖光了。一时又与组织、联系不上,家里已有几天揭不开锅了。可不懂事的弟弟姥妹还是一个劲地契着、嚷着,朝妈妈要吃的。出生才几个月.、的小弟弟饿得更是啼哭不止。无奈的妈妈只好解开衣襟,袒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脯,将一只干瘪的奶头塞进嗷嗷待哺的小弟弟嘴里。可小弟弟汲不着奶水,便拚命地咬嚼起妈妈的奶头,妈妈痛得直冒冷汗,仍不忍心把小弟弟嘴里的奶头抽出,坐在门槛上,只是一个劲地啜泣……看到这情景;他难受得掉泪了,便悄悄地披上块破麻片,拧上一只小菜篮,从后面出了门。他赤着脚,呵着冷气,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子,朝着漫,天风雪的原野,一步一颤地走着。过了许久许久,走了很远很远,他终于找到一丘萝小菜用,他艰难地猫着腰,惊恐地朝佃下礁了瞧;一接着趴下身字,拼命地拨了起来。拔啊拔,麻木红肿的小手在菜叶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印……他想到躺在地窖中的爸爸,想到瘦骨嶙嶙的妈妈,想蓟饿得哇哇哭叫的弟弟妹妹/咬紧殍,咽下泪,全然不顾地拔啊拔……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索索妁响动,他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地主家的狗腿手持舢根碗口粗的木棍,气势汹汹地朝他赶来。他顿时慌宇神,直起身,跋腿就要逃奔。可还没等他来得及跨出第一步,只觉得一个重重的东西落在后脑勺上,接着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紧紧地抱住小篮,一头栽倒在地上待他躺在母亲怀基苏醒过来,挣扎着就要爬起来时,哭成泪人的母亲,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好好休息吧,唼,一切都会好的!……”
  哦,记起来了!那是在他的少年时代。那年他正上“速成学校”。一个春光明媚,.百花争艳的春日。他高兴地赶着羊群,愉快地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儿,去为烈属大娘牧羊。在路经一座小桥时,一只欢蹦乱跳的小羊羔,也许和他一样,由于太高兴的缘故吧,“卟通”一声掉进了桥下的小河。小羊羔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深的水,笨拙地舞动着四肢,在水里沉下去,浮上来,浮上来又沉下去,“姆姆-,地发出声声凄凉的呼救声。眼看就要不行了,他一着急,也顾不得自己不会水,衣服也来不及脱,眼睛一闭,“咚”的跳进了冰凉的河水中……。当他躺在乡长伯伯怀里苏醒过来,还为小羊羔的淹死而伤心饮泪时,满脸笑容的乡长伯伯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好好休息吧,唼,一切都会好的!……”
  哦,那是在他的青年时代。那年他已是一所高等学府高年级的学生。一个秋风瑟瑟,落叶飘零的秋日。纯朴,耿直而又不乏天真的他,因为在“鸣放”会上提了学院党委一位领导干部“无所用心,长期甘当外行”的意见,陡然之间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那天晚上,从批判大会的会场回到宿舍,他困惑、迷惘、痛苦得以至神志恍惚。“我是右派吗?我会是右派吗?!”他双手死死地扣住窗户的铁柵,凝视着灰蒙蒙的星空和时隐时现的月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喊。他不承认,他不能违心地承认啊!一个在旧社会里穷得连狗都嫌的苦孩子,一个靠党的乳汁,社会主义的琼浆喂养大的大学生,怎么会昧着良心去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呵,这一切毕竟又是不可动摇的现实啊!这是组织的结论,院党委的“判决”,能否认,能怀疑吗?他又拚命地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脑袋,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衣衫,哭着,叫着,最后,痛不欲生地跪倒在毛主席像前,晕了过去……这一夜,他病例了。深夜,学院的一位老干部以为学生查铺的名义,偷偷来到他的床前,也是这么安慰他的:“好好休息吧,吱,一切都会好的!……”
  哦,以后呢?以后是什么情形?毕业了,作为一种惩罚,他被分配到瓷城邻县的一家瓷石矿当了井下工人。尽管这与他原来学习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干。然而他没有怨言,也不敢有怨言。他是来这里“劳动改造”的啊!那时候他在井下,打风钻、扒矿渣,推车背料点炸药,哪里有危险,哪里需要苦力,哪里就是他的岗位,批判、游斗,低头,下跪,哪次运动需姜“活靶”,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打那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听到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为了它,他苦苦地改造了十多年,寻找了十多年,等待了十多年。可它依然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渺茫,象东方的地平线,似乎永远不可企及。他灰心了,绝望了。然而,就在他又一次陷入拓古道西风瘦马”的人生逆境时,竟又奇迹般地出现了那么一回……
  哦,记起来了。那是在他的中年时代。那时他被赶进“牛棚”当了‘牛鬼’。一个烈日炎炎,酷暑灼人的夏日。他在被“专政队’一顿“例行”的毒打之后,被扔进了一间仅数平方米大小的储藏室。那储藏室无窗无孔,无隙无缝,闷热得象密封的铁皮罐头。他浑身上下汗水淋漓,嗓子眼干燥得直往外蹿火,拚命地用手抓着地板,口、中喃喃地呼唤着:“水——,水——,……”很快晕了过去。冥冥中,他又忽然觉得果真有一线水流慢慢注入他的嘴内。那水是那样的清凉,那样的甘甜,他贪婪地汲吮着,就象汲吮着人世间最宝贵的琼浆玉液……他终于有了一点力气,神志也渐趋清醒,慢慢睁开眼:“啊I”他不禁吃惊地喊出声来。原来给他喂水的竟是矿“运动办”的一位女干事。他以为又要提审了,惶恐地挣扎着就要爬起身。不料这位女干事却朝他轻轻地摆了摆手,随即俯下身子,亲切地:“好好休息吧,吱,一切都会好的!……”说完起身,把一瓷罐水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又朝他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连门也“忘了”关。打这以后,她……啊,为什么一想起她,自己的心就难以平静。是这样的兴奋,又是这样的难受……呵,我感激你,忘不了你,我爱你,……呵,我不能爱你。是的,不能爱你!我要干百次虔诚地恳求你谅解、宽恕……呵,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将意味着一双爱的灵魂在痛苦的折磨中默默死去!……唉,我又不能不这样做,不能不这样做呵!否则太残酷了,太不公平了。为了逃避你,逃避你的爱,不,准确的说,是我自己为了逃避痛苦和烦恼,我借机……呵,谁知你……
  昏睡中的宗平,两颊被高热烧得通红。他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口中轻轻地呼唤着:“莉……莉……”
  从宗平进院起,就一直守候在床头的辛勤,听见宗平在睡梦中都喊“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愧疚和痛楚。他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宗平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轻轻地唤着宗平的名字,关切地问:拓怎么样?好些了吗?你感觉好些了吗?"
  宗平听到唤声,缓缓地撑开眼皮,良久,终于看清了面前的老厂长,感激地点了点头。说:“您,您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辛勤见宗平终于从高烧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轻轻舒了一口气。说:“我放心不下啊!”
   “没什么要紧的,”宗平眼里噙着泪水,颤声地:“比开先好多了。”
  “好些了就好!”辛勤听了,高兴的说。接着打开他刚才委托医院护士去街上买来的一袋水果,从中拣了个红通通的苹果,一边削着,一边说:“我说老宗哇,你大老不小的啦,也该有个家呀。有个三病四疼的,也好得个照顾嘛!”
  宗平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吱声。也许是老厂长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一会儿,竟伤感地簌簌落起泪来。
  辛勤一见这情景,忙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他真不理解,这些“文化人”在讨婆娘的问题上,为什么那么挑剔、固执。就拿这宗平来说吧,什么都好,就在这问题上令人捉摸不透。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别人都为抱,着急,可他自己却象压根没有这么回事似的。有入曾给他介绍过一位结婚才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的寡妇,他一听直晃脑袋。大家以为他是读书人出身,自尊心强,不愿找个“二婚”。后来又张罗着给他介绍了一位年轻貌美,人品俱佳,只因醉心事业而一直未嫁的大龄姑娘,谁知他听了,还是脑袋直晃。再后来,他则干脆把一切前来提婚者拒之门外……
  辛勤削苹果的技艺很是高超。速度既快,姿式又好看,且削下的苹果皮又薄又整又连贯。只见他右手握刀,左手托住苹果,刀动果转,刀起皮落。眨眼功夫,留在手上的是白净的苹果,掉落地下的是一串连环套似的苹果皮……
  这下可把向来是用牙齿啃皮的宗平看得入了神。不禁夸赞道:“没想到老厂长您还有这么一手!”
  辛勤笑了笑。不知是为了让病中的宗平高兴高兴呢,还是存心要显显“身手”。于是,面对惊疑、好奇中的宗平,又如法炮制了几个。
  “神刀!神刀!”宗平算是彻底叹服了。“我想,老厂长您平时也一定是爱好水果的吧!”习惯逻辑思维的宗平继而这样推测道。
  辛勤听了,哈哈地笑着说:“我呀,压根就与水果无缘I假如都象我这样,街上的水果就是五分钱一斤也卖不出去的。”
  “那您……”宗平用疑惑的眼光,望望老厂长,又望望他手中的水果刀,觉得二者之间无论如何也统一不起来。这位满脑子数据,公式,线条,文字,平时连煮面条是先放水还是先搁面条都搞不清楚的“迂夫子”,不知今天怎么也对生活中的事情发生了兴趣,而且大有刨根问底之势。“说出来,你可瓣张扬?”辛勤见宗平少有的兴致,心里更是高兴。.他故作神秘地对宗平说,“其实嘛;原因也很简单。我这一手,全是为巴结老婆而练就的!”
  辛勤坦率而又幽默的话语,把平日不拘言笑的宗平也逗得忍俊不禁。辛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接着“交待”说:“我刚讨婆娘那阵,由于工作忙,成天泡在厂子里,难得,在家坐呆上一个、半个时辰的,更谈不上陪婆娘去逛个街,看个电影,上个公园什么的。时间一长,我那老伴—一哦不,她那时还是位大姑娘——可有气了。我一回到家里,她不是做脸色,生暗气,就是寻机唠唠叨叨数落我个没完。我明白她为的是啥,就跟她解释,说大道理。可我还没说上几句,她竟然一头扑倒在床上,哭得更伤心了。我一看火了,就要发作。可一寻思,发什么火呀,自己理短嘛!哪个小媳妇不希望年轻的丈夫多陪陪自己呢?想到这里,我的气也就全消了,心中反倒充满歉意。于是,我就耐心地给她赔小心)未了再说上一通‘保证’今后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可问题还是未能得到解决。因为我给她下的那些‘保证,从来没有,兴许是永远也难以‘兑现’的呀。后来)还是住在隔壁的一位细心的大嫂提醒了我。她对我说:‘没准哪,你那婆娘是在担心你这个当厂长的把她‘休’了哩I你没见这阵子那么些个当官的闹离婚?他们一个个放着好端端的结发妻子不要,硬要去重娶个会娇会嗲的学生娃娃!’听了那位大嫂的话,我开始还觉得挺可笑的,可回过头来,把婆娘平日里在我面前‘敲边鼓’的话,放在心里一细琢磨,还真象是那么回事哩I于是,我经过一番挖空心思的考虑之后,特地去街上称了两斤红通通的苹果,晚上带回家里,把婆娘拉到一边,对她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一辈子部喜欢你:今生令世绝不余与第二个女人困觉!’呵,你别笑,我那时说话就那个水平。接着,我又把苹果拿了出来,对此时已被我舜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婆娘说:‘你看,这苹果长得多象人的心脏,颜色也是红通通的。它就代表我的心,你收下吧!’婆娘终于明白过来,既高兴又羞涩地一头扑进我的怀里。从此后,我是每隔三、五天就要去街上称回一些水果。晚上坐在床前,一面为婆娘削着果皮,一面与她拉家常。慢慢地,婆娘,也似乎习惯了这种交流感情的形式,尽篱她也舍不得吃,而执意一天只肯吃一个,但还是希望我买。因为轴期饞的是我的一颗心啊!久而久之,我这削水果的技术就……当然,到后来是为孩子们削……”辛勤象讲故事似的,一气说了下来。
  老厂长无意中说出的家事,使宗平受到深深的感染和激动。从对方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共产党人的崇高品行和操守,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东西。
  “哦,”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辛勤,这时才想起手中的苹果,对宗平歉意地笑了笑,说:“你看我这老糊涂的,光顾了说话啦!”说完起身倒了大半瓷缸开水,将已经削过皮的苹果逐个放进瓷缸内浸泡了一下,叠垒在瓷盘上,又在上面盖了块手绢,然后端放在宗平伸手就可以拿得着的床头柜上。吩咐说:“这水果清火解热,又助消化,你尽可能多吃一些。吃完了我再去买。”接着又捬身端起宗平床下的便盆,往厕所去了……
  望着老厂长那父兄般亲切的背影,宗平不由在心里想起朱自清的那篇脍炙入口的《背影》散文,眼窝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辛勤去厕所例了便盆回到病房,又抹桌子扫地的忙乎了好一阵子,才空下,接着又坐在宗平床头,絮絮叮嘱开了:罐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在医院养病,厂子里的事情就不要挂记了,你生病胃口不好,:想吃点什么,就尽管对我说。我会让老伴做好给你送来的,换下来的脏衣服你就不要自己下冷水去洗了,我会吩咐我的小倩女儿来给你洗,还有,你是一个忙碌、紧张惯了的人,这一住院,可能会感到有些不习惯,有时还可能会出现闷得慌的感觉。这不打紧,我只要有空,就会过来陪陪你的。厂里的其他同志也会经常来看望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因此而心焦……”辛勤心细得象个女人。他想起什么,接着问:“要不要给家里拍个电报,或写封信告诉—下?”
  宗平听到这里,蓦地将脸侧向墙壁,痛苦地摇了摇头。辛勤被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吃了-一惊,再次在心头留下一个“捉摸不透"的问号。
  这时,鲁大雷、刘德块推门走了进来。当他们得知老厂长已经在这里守候多肘,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时,忙催他匣去。辛勤向他们交待了几句,又再次将脸贴在宗平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见烧热已经逐渐退去,这才转身离开了,病房。
  辛勤接着又到了医师值班室,再度详细询问了一下宗平的病情,然后恳切地拉住医生的手,动情地说:“病者是我们厂一位挑大梁的工程师。请你们多费些心啊!……”
  刚走出住院部大楼门厅的时候,辛勤恍惚中似乎看见前面不远的马路拐角处,朦胧的月色中有一个他所熟悉的女性的身影,在那里徘徊、徜徉。驻足望去j只见她时而低头,用手绢擦拭着眼睛,时而仰脸,朝楼上的窗口张望着什么……不觉纳闷,便快步走了过去9对方也似乎发现了他,却闪身隐进了旁边的树丛。辛勤只得困惑而又惊疑地收住了脚步.“…一
   夜的轻纱笼罩着大地,一弯冷月发出淡淡的清辉。
  辛勤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夜里快十点了。他感觉有些累。几天来,心口一直有些沉闷,一种不祥的征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真担心老毛病又要犯了。“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倒下啊!”他时常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因而,那个用以“心脏病"发作时应急的“保险盒”,也一直兜在上衣口袋内,从不敢掉以轻心。
  辛勤早年就‘落下“心脏病”,那是因为长年与高温打交道的产物。那年月给窑户老板烧窑,根本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措施。就和原料、成型工人得“矽肺病”,彩绘工人患“铅中毒”一样。在瓷城,大凡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瓷工,一般都很难幸免这些个可怕的“职业病”。不过,辛勤的病情以前还不那么明显,只是由于参加革命后的日夜操劳,特别是经过“文革”那长达十年的折磨,摧残,才变得愈来愈严重。近几年来,几乎每年都要发作那么几回,而且来势一次比一次利害、凶猛。有时还不得不被送往医院抢救一番。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只是马克思、毛主席都因他生前“表现不好”而不肯收留,要他回来再工作一段,“以观后效”。
  在自然面前,人类历史显得微乎其微,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一个人的生命转眼即逝。对此,辛勤比旁人恐怕有着更深切的体会。他常常为自己的病犯愁、着急。自然,他并不是指望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他只是觉得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而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得什么病不好呢?偏偏摊上这么个鬼病!”有时候,他竟这样莫名其妙地自己生自己的气。“假如换上个其它的病,比如狂犬病、麻疯病什么的,光潜伏期就有几年,十几年哩I即使是癌症,也还能拖个一年半载的,自己仍可以计划着干点事情嘛!”他甚至这样想。
  前不久,他又因病情发作去医院看过一回。大夫忠告他,根据他的病情,目前最好的“药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静心休养。辛勤听了,只好苦笑。因为对他来说,要服用这个药方,真比登天还难哪!且莫说“休养”,光是“静心”这一条,恐怕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都无法做到。
  哪能“静心”呢?一个数千人的大厂,每天需要找厂长的人和事该有多少呵!除去得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应付上头和周围的关系不算。仅从厂‘内而言,生产技术,供应销售,人事财务,思想工作,职工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庞庞杂杂,繁繁碎碎的,简直成了个“小社会”。厂长也就成了这个“小社会”的当然“总统”。每天,无数麻头的问题在这里集中,大量的指令意见从这里“批发”。你即使是三头六臂,使尽浑身解数,也依然是应接不暇而往往顾此失彼。何况,时下的“一o一工程”正在酣战,辛勤集党政“一把手”于一身,其繁忙、烦心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了。
  自然是更不能“休养”。照理说,一个厂子,光带衔的“官”儿不下七、八十,与称为“干事”的一般干部的人数比,都快形成“官兵平等刀了。单厂级负责干部连拓病休”的,带请“长假”的,再加上外出学习和借调走搞“中心"的,也足有一个加强班。书记‘,厂长成了名副其实的“班长”。本来,有这么些“负责”干部,工作不会那么难做,更用不着他这么一个风烛残躯的花甲老头,成天东颠西跑,疲于奔命。无奈;实际情况是:愿办事的不多,会办事的就更少。而且,仅仅不愿办事和不会办事还在其次,有的还要在背后不断地制造磨擦,兴风作浪,唯恐“宫廷”不乱!,就这么一个“班子”状况,辛勤他能闭目休养吗?
  瑟瑟秋风在街道上空卷过,吹落几片黄叶,在天上打个旋,又抖索着掉在地上。
  辛勤低头冥思夕缓缓行进在回家的路上。他从“领导班子”,想到职工队伍,从目前正在进行的‘一O一工程”.想到白玉江厂今后的发展。最后他又想到了正在医院住院的宗平身上。多好的同志啊,二十多年蒙冤受屈,饱经苦雨凄风。而对党、对社会主义却始终怀抱一颗忠诚、赤热的心。为了四化建设,甚至不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可就这么一个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至今在政治使用上,还受到包括上级组织部门的.一些同志在内的少数人设置的障碍和非难。而宗平个人私生活的那块“领地”,更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平时,有几个人真正深入过他的那块不被人知晓的“领地”,去了解,去关心他呢?想到这里,辛勤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深深的内疚和不安。凭心说,自己对宗平也是不了解的。宗平从外地调到这里已有一年多时间了,对于宗平过去的情况,他只是通过查阅档案,了解个一、二。至于宗平个人私生活上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宗平自己也从来不曾在组织、在同事面前吐露半个字。由此,他又想到组织部门。我们的组织部门又干什么去了呢?记得在以前,干部们总是把组织部门亲热地称作为自己的‘娘家”。平时,大家有什么事情,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曲和心里话,都愿意给“娘家”谈。可现在倒好,许多“娘家”都变成了“婆家,,,除非你出了问题,犯了错误,组织部门把你传去,板着脸孔训斥一番、处分一通之外,什么时候去真正了解、关心、考察,帮助过一个干部呢?自然,早已成惊弓之鸟的“小媳妇”们,在威严的“婆婆”面前,只有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的份了……
  不知怎的,辛勤又想起了成型车间女技术员鲁莉。有人说,白玉江厂一年内来了两“怪”。一个是沉闷不语的“老闺男”,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大处女”O指的就是宗平和鲁莉。
   “嗯——,把他们两个弄到一块,不是都解决了吗?”辛勤立时从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一琢磨,还似乎找到了这一“念头”可以成立的“根据”:那天晚上在玉江大桥,鲁莉为之深深痛苦而又不肯吐露的“鬼使神差”的秘密,刚才在住院部大楼前徘徊、徜徉的黑影:……对了,还有1鲁莉床头的那幅由她自己泼墨而成的“小天鹅”画像,以及她平时总是好以“小天鹅”自诩。对,此,辛勤以前就曾在心里猜度过:当事人除了对小天鹅美丽、潇洒风采的崇尚之外,是否还包藏着其它含义?比如,他在小时候就曾听父亲讲述过“忠、孝、节、义”的故事。“忠”是指老黄牛,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辛勤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孝”是来自乌鱼。据说乌鱼一产卵之后,便双目失明了,连找食都困难。后代们唯恐母亲饿死,便争先恐后地纷纷钻入母亲嘴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喂食母亲,“义”则指的是家犬。狗不嫌家贫嘛! “节”哩,说的就是天鹅。因为天鹅总是雌雄结对,双双而行,并从始而终,形影不离。倘若其中一只不幸天亡或因故失散,另一只则哀鸣不巳,长久不寝不食,并从此不再嫁再娶!
  “难道鲁莉她……?”辛勤心里不无得意。可仔细一推敲,又不禁为自己的荒谬推理和“拉郎配”式的想象而暗自发笑。一个是豆蔻年华,一个是四十好几,一个是风采照人,一个是未老先衰,一个出身于“阳春白雪”,一个长久为“下里巴人”……这一切,对比强烈,反差悬殊。怎么可能……?
   “嘀——嘀黟随着两声清脆的喇叭,一辆下班放空回场的公共汽车“嗤”地在辛勤的身旁停下,与辛勤相识的司机,热情地打开了车门,要请老厂长上车。辛勤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继续缓步朝前走去。他乐意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受干扰地单独思考一些问题。
  辛勤顺着马路,拐了个弯,不觉进入市区。面前就是有名的瓷城宾馆。这是一座竣工于五十年代的高层建筑,象一头雄狮盘踞在一处高坡上。洁白瓷砖贴面的外墙,彩色釉砖铺砌的台阶。顺着多达数拾级的台阶拾级而上,迎面而立的是一组迎宾舞女的瓷雕,进得宾馆,安放在大楼各层走廊、甬道和房间里的玻璃橱柜中的瓷器产品,按照南来北往宾客们的不同喜好,精心设计,巧妙布置,各具特色,别有情趣……。二十多年的风雨变迁,尽管在它的周围早巳是高楼耸起,大厦林立。但它仍以自己的独特风貌而鹤立鸡群,称雄左右。无怪乎,在瓷城电话簿的扉页,导游图的封面,电视台的台标,以及许许多多有关瓷城宣传画册和资料插图中,人们都,不忘印上它的伟岸身躯。大概正由于它是大江南北宾客集散之地的缘故咆,这里的夜市比别处显得更丰富、更热闹,持续时间更长。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大楼门前的空地上,台阶下,便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买卖的人们。卖瓷器的,摆小吃的,百货布料,家用电器,五花八门,一应俱全。
  这儿的繁华,当然是近年来的事情。辛勤可只是听说,却从来无暇光顾。今日有幸一-游,平添几分兴致,他东瞅瞅,西望望。时而拿起件卖货看看,时而问个价钱什么的。当他走近位于光线暗淡处的一挑馄饨摊子肘;不由打住了脚步。从中午到现在,十几个小时了,他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哩。立时,馄饨的清香和辘辘饥肠不禁“紧锣密鼓”地“遥相呼应”起来。他掏出粮钞,正要招呼卖主,霎时又愣住了。只见卖主身着一套破旧工作服,头上戴了顶大草帽,帽沿拉得很低,几乎盖住眼睛。从他那神态和动作,辛勤越看越觉得象他脑海中的哪个人,可一时又记不起到底是谁。他想等对方开口说话后再做进一步辨别。谁知等了足有三、五分钟,对方既不象其他卖主那样吆喝,甚至在与顾客们算帐找钱时用的都是手势,似乎在有意掩盖自己的声音。辛勤颇觉纳闷,第六感官驱使他悄悄地退到一旁,决心要探个究竟……
  这时,又有几位青年食客朝摊子这边走来,听他们一路叽叽喳喳的争论,好象是来打什么“赌"的。几位食客在摊前站定,只听其中的一位说:“这摊子是才开业不久的,我已经来吃过好几回。既味道鲜美,又货真价实1倘若不信,我们吃完了这里,再到其它地方去试试I ,这位才说完,另一位又连忙接了嘴:“唉,全乱套了1我与你赌的也正是这里,这卖主是个哑巴,不信你们问问去1他不仅卖食好吃,还待人和气,老少无欺I那天,我还亲眼看见他盛了满满两大碗馄饨,无偿送给一位掉了钱包的农民吃!……”另外两位大概是“中间入”什么的听了,只好公正裁决:“下赌结果:一比一。下面请客,双方各付二分之一!”接着,要了四碗馄饨,一人一碗,蹲在地上美滋滋地吞n因起来。最后,连“中间人”也不禁连声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好吃,好吃,果真好吃!”……
  虽然,刚才几位青年食客中有人提到卖主是位“哑巴”,但辛勤怎么样也不相信,卖主那双灵敏的耳朵就是证明。还有,在他的记忆中,怎么样也搜寻不到跟前这样一位“哑巴”人。可是,假如他是位正常人,为什么要装扮成哑巴?从事正大光明的“第三产业”,又为什么要用帽沿遮住眼睛?……辛勤愈加困惑不解,心里布满团团疑云。无奈,一直到青年食客离去,卖主还是没有吭出一声。辛勤心里正在着急,这时,又见颤巍巍走过来一位拄杖的老大娘。老大娘年约七十来岁,白发苍苍,瘦骨嶙嶙,佝偻着身子,一步一喘,象是重病缠身。她大概实在是走不动了,刚好在离辛勤不远处站立歇气,辛勤正欲上前扶她一把,只见她一面喘着粗气,朝卖主站立的方向深情地唤了一声。卖主听见呼唤,立即放下手中的炊具,慌忙跑过来扶住了老人。
  “儿哪.你吃过晚饭了吗?你可再不能为了节约,连碗馄饨都舍不得吃呵!”老人颤声地问。
  卖主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下意识地朝四下瞧了瞧,悄声地嗔怪母亲说:“娘,您老有病,就在家好好躺着吧。我在这里会小心,会注意的……”“黄河!”辛勤终于听曲,了卖虫的声膏,情芥自禁地脱口喊了一声。
  黄河听见喊声,心里陡地一惊。慌忙转过身,惶恐地循声望去,见是老厂长,脸色“涮刀地变得煞白,随即羞傀而又紧张地勾下脑袋-半瘌,才从两片颤抖的嘴唇之间,缔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老厂长,我,我错了。我,我对不起您I”他知道自己犯了厂规。老厂长早在处理退休工人盲目外流问题时,就同时强调过:为加强纪律,安定人心o除工程技术人员的业余技术协作之外,其余在职职工,一律不得在外从事第二职业。而现在,自己却带头犯了大忌。尤为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位老厂长I是他,在没有谁愿意和敢于接收一个劳改释放犯的时候,收留了自己;是他,顶着重重压力,力排众议,给予自己真正“做人”的机会……他痛苦、懊悔,同时又不乏忧虑、恐惧。攘蒂扬起满是泪水的脸,悲切地哀求道:“老厂长,您批评我,处分我吧。只要不辞退我的临时工,您怎么处置我都行!我……”
  “老黄,”辛勤见状,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黄河为人处事,向来胆小谨慎,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既然如此,总是事出有因。他想。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痛楚。为了不使对方过于难受,也为消除他由于误解而产生的紧张,、恐惧的心理,当然,还为自己进一步把情况搞清楚,于是,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指着馄饨摊子,笑呵呵地,对,黄河说:“来来来,给我也来上一碗吧,让我也尝尝你的手艺!”说完,一手拉住黄河,上手搀扶着黄河的母亲,高兴地朝食摊走去。
  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黄河,犹如坠入五里云雾,当他从老厂长那慈祥的笑容和坦诚的目光申,、:确认出什么之后,便激动得手忙脚乱地做了一碗馄饨,恭恭敬敬地递到老厂长手里。
  “不错!不错!”辛勤吃得满头大汗,连声夸赞道。吃毕,他把碗放回担子上,接着从口袋里搜出一张拾元的钱钞,强行塞入黄河的荷包内。然后打趣地说:“看来我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哇I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呀?”
   “我在劳改农场的食堂千过几年。”黄河苦笑着,告诉老厂长。
  “原来你是重操悃业啊,难怪干起来这样得心应手嘛!”辛勤继而巧妙地笑着以旁敲侧击”。
  黄河终于听出了老厂长话中的含义,又痛苦地垂下了脑袋。见老厂长并无敌意,低声嗫嚅着说:“打从我娘得疯之后,迫于无奈,我就……”
   “呵——。”辛勤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忙问:“大娘得的是什么病?”
  黄河泪光闪闪,怔怔地,过了许久才缓声地说:“经几家医院诊断……”他望了望坐在身边的母亲,没敢往下说。“已经治去好几百元了。”他接着叹息道。
  辛勤听了,心里也很难受。对于黄河的这些情况,他以前的确是一无所知。自黄河打从就业的劳改农场来自玉江厂做临时工之后,他.曾几次想找对方聊聊,可是因为忙,又一直找不到个合适的机会。因此就这么拖了下来。辛勤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深深的歉意,并开始反省起自己的失职:忙?还有什么比关心、了解、帮助一个人,进而调动一个人的积极挫更重要,更打紧的“忙”呢?至于“机会”,那不正掌握在每位领导者的手中吗?关键在于你是否有心、真心、热心!……
  这时,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黄河母亲,似乎看出了什么,拉了拉儿子的衣角,悄声地问:“和你说话的这位老同志是谁呀?”黄河附在母亲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老大娘听了,挣扎着就要站起身,对儿子怨怪道:“你呀,恩人来了也不跟娘说一声。还不快请恩人去家歇歇!”接着又拉住辛勤伸过来搀扶她的手,连忙解释说,“都怨我这没出息的儿子不中用。怠慢您了,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不,不,大娘您太客气了!”辛勤感激地拉住大娘的手,连声道。这时,他又侧过脸望了望表情复杂,对母亲发出的邀请似乎显得并不热心、不情愿的黄河,好象察觉到什么。想了想,接着对大娘说,“我也正想到您老家去看看哩!”
  “那敢情好!敢情好哇!”老大娘十分高兴地迭声应道。又连忙催促儿子说:“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摊子收了!”
  黄河挑起担子,辛勤搀扶着老大娘,离开了夜市。一路上,尽管黄河一再劝阻,老人还是忍不住一面伤心地啜泣,一面反反复复,不明不白地向辛勤诉说着:“我儿子是个好人哪!他冤枉呀!求求你们当领导的一定要为我苦命的儿子作丰哇!……”之类的话。不知说什么才好的辛勤,只是默默地听着。心里翻腾开了……
  黄河家住在离瓷城宾馆不远的一条小弄堂里,不一会就到了。在黄河家门口的地上,辛勤果然发现一团团散落的中药汤渣。按照瓷城的习俗,病人服过煎熬的中药汤后,药渣一定得泼洒在家门口路人经过的地方。其用意是让大家都来帮忙,把“病”踩在脚下,病人也就因此得以早日康复。
  进得家门,辛勤趁黄河去安顿母亲就寝的机会,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内。屋子大概是利用别人家原先的橱房稍事改造而成。没有天花板,上头黑乎乎、空洞洞的无遮无盖,直见瓦楞,地面更未铺设地板之类夕坑坑洼洼的既潮湿又硌脚。屋内的陈设更是象刚刚被洪水洗劫过一般。除了两张用长凳、木板搭架的单人床铺,以及其中一张床铺的里首、床头、铺下层层叠叠堆积的书籍,再就有一张破旧的餐桌,两把歪歪扭扭的硬木座椅和一顶用边角木料拼凑而成的碗柜。此外,几乎再也找不到一件更值钱的家什。可以看得出,屋主人的日子过得一定十分清苦和艰难。
  在一阵紧张的忙碌之后,黄河终于面对老厂长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时,两人都默然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已陷:入某种深沉的回忆或思索之中。良久,还是辛勤首先开了腔,他微笑地凝视着极度痛苦中的黄河,用征询的口吻问道:“咱们一块聊聊好不好?”
   黄河听了,身子陡地颤动了一下,依旧低着头,没有吱声。
  辛勤观察着对方神情的变化,继续引而不发:“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刚才回家的路上,大娘她又……”
  罐老厂长,您别再说了!……”不待辛勤把话说完,黄河一头伏倒在桌子上,痛苦地啜泣起来。
  辛勤见状,若有所思地缓缓立起身,走到黄河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胛,亲切地劝慰说:“你别太难受了,有什么委曲就说出采吧!”
  谁知黄河听了,竟象个失散的孩子重又回到父母身边,哭得更伤心了。
  辛勤在屋子里一面缓缓地踱着步子,一面在继续劝导黄河:“生活是美好的,但又是复杂的。在它的某个时候,某个局部甚至是残酷的,被颠倒了的q尽管如此,也应当相信:正义和好人总是占据着生活中的大部分位置……”
  随着老厂长的循循劝导,黄河终于止住了哭泣,慢慢抬起被泪水浸透的脸,信赖的目光注视着老厂长,哽咽着,悲愤地诉说开了……
  六十年代初期,黄河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一所重点外国语学院。这位品学兼优的烈属子弟,怀着对民族悠久历史文化的崇敬和对祖国著名艺术古城的美好向往,谢绝了学校要他留校任教的挽留,带着母亲,千里迢迢来到瓷城工作。那时,他血气方刚,正当年华,工作十分卖劲,出色。参加工作当年就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还被单位党组织列为“建党对象”重点培养。然而,正当他踌躇满志,决心为发展祖国的陶瓷工业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不期一个晴天霹雳,陡地把他从“天堂”轰进了“地狱”。
  那是有一次,他陪同西方某国的一个陶瓷考察团在外参观回到宾馆。负责保管房门钥匙的考察团长突然惊称早上出门时不慎遗忘,把钥匙关在房间内。当时正好宾馆的服务人员又因事外出。望着一筹莫展的外宾们都被焦急地堵在门外,且一个个精疲力竭的样子。为了友谊,出于帮助,黄河他未加思索,立即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攀住房门的摇头窗,拟藉此翻身入室,将门打开。谁知,正当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爬上摇头窗,抬腿即将翻身的一刹那,只见眼前一道“镁光’闪过,接着又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咔嚓”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那位团长先生手里端着照相机,手指上不停地旋转着那串房门钥匙.,正得意地朝他狞笑哩!他一看,心里全明白了:洋鬼子暗设圈套,制造假象,企图将偷拍下来的照片带回国内,对新中国作侮辱性的宣传。于是,他立即跃身下地,为了祖国的荣誉,为了民族尊严,他怒不可遏地抡起巴掌,狠狠扇了那位团长一记耳光,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相机,当场砸得粉碎……,然而,他非但没有因此而成为英雄,受到表彰,反而被带上罐潜入宾馆行窃,殴打外宾致伤”的罪名,被判刑入狱。特殊情况,特殊现场,加上我们有关部门一些同志的特殊“崇洋”,“迷洋”心理,黄河有理没人听,有冤无处伸。只得含愤就范。从此尝尽人间辛酸,几乎家破人亡……
  黄河在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接着说:“在事发十多年之后,一次,我从就业的劳改农场图书馆的一摞外国报纸中,偶然发现一篇关于当时发案情况的详细报道。报道文章是当年考察团中的另外几位成员联名撰写的。他们在文章中详尽揭露了那位‘团长先生’的丑恶行径和卑鄙目的。看了文章之后,我在气愤之余又颇为自己庆幸,以为这下终有了强有力的根据和定论。谁知,我将此情况向农场领导一汇报,反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我是异想天开,企图翻案复辟。我又给瓷城的公检法部门写信申诉,先后写了几十封,结果封封是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以为这次一定能‘落实政策,拨乱反正’了。于是,我利用回瓷城探家的机会,三番五次地找到有关部门的领导诉说冤情,要求对原案重新审理。可得到的回答竟然是:‘资产阶级的报纸不足信I’似乎以前导至我入狱的原告是无产阶级。我真不敢相信,在共产党的专政机关内,竟然有人敢于玩弄‘矛’和‘盾’的把戏,视庄严的政治为玩物!……”
  辛勤心里象有一团烈火在烧烤,似有无数根木棒在撞击,难耐的身子似乎就要失去地球的引力。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似乎想起什么,继而问黄河:“那张外国报纸还在不在?”
  黄河似有所悟,立即起身,从枕下的一个小盒子里,取出,那份保存完整的外国报纸。双手里送到老厂长面前。
  报纸上登载的那篇报道虽然用的是外文,但在它的每行间距中,都清晰地译有显然不是黄河自己笔迹,并盖有某专业翻译单位大印的中文译文。辛勤从头到尾仔细地读了一遍,双手哆嗦着,再次问黄河:“这份报纸能不能让我带回去?”
  黄河终于明白了老厂长的意思,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想起什么,又显得犹豫不定,泪水盈盈地望着老厂长,动情地:“老厂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您犯不着为我这样一个人……您尽可放心,什么样的苦难和折磨我都经爱过了,今后也决不会堕落和沉沦!”
  “不!”不待黄河说完,辛勤象一座被长久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愤然起身怒吼:“如此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这哪里还象共产党办的事情I”他急促地喘着粗气,“嗵”的一拳擂在桌子上:“这案一定得翻!谁设障碍我告谁!”……
  墙壁上,映现着辛勤和黄河促膝交谈的亲密身影。黄河家的灯光一直持续到次日天明……

知识出处

瓷魂

《瓷魂》

出版者:长江文艺出版社

《瓷魂》围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瓷城一批高档出口瓷生产,展开矛盾纠葛,以纵横交错的手法,从正反两个方面表现了改革与保守、真理与谬误,坦诚与狡诈的激烈斗争。 三中全会以后复出的白玉江瓷厂厂长辛勤,为医治十年浩劫给工厂带来的毁灭性灾害,为瓷城的重放光辉,力排众议,甘冒风险,毅然与外商签词了一笔巨额供货合同,但从签约伊始及至整个生产过程,却受到包括与自己结有生死情谊的助手在内的上下左右的重重干扰和算计,立志改革的辛勤义无反顾、左冲右突,终于带着微笑和悲哀,倒在前来执捕的警车下。小说同时描述了几位不同类型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和爱情纠葛,读后令人或喜或泣,难以忘怀。优美动人的民间故事,独特奇异的瓷城风情,将给读者留下深深的记忆,这是我国反映瓷城历史风貌和生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