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少年儿童图书馆

嗚呼！我先妣安人之喪計至蒼梧也，距屬塘且四十日矣，自申袒括擗踴三日，乃得扶杖跣奔而返於其廬。嗟呼！母病不省，死不訣，含飯與斂不親，踰再月而始憑棺以哭，比於吊客已後矣。痛憾終天，百身莫贖，惟是嚴侍在奉，苟存行息，大懼一旦溘先朝露，無以叙述安人之懿行者。安人姓張氏，邑之儒林里人也。其先世在洪武間有爲理學儒見於郡志者，名廷芳，而里以此得名。父篤毅翁璘，母蔡孺人，生安人，端重有儀，幼敎以《女戒》，輒善敬奉意色,所授率先得之，最爲父母鍾愛。翁嘗語蔡孺人曰：“是女也，惜不爲男，然當不以偶凡子。”以故年近笈，未有許也。會予祖逸翁府君，爲家大人求婚於張氏之族女，其族人有姻連予家者主之，適謀議他婚，持未決，翁偶以事至其家,因請質焉，翁曰：“以富，則丁氏子稍讓矣，然吾據星家推衍，則丁氏子才，請婿丁氏子，毋爲富兒所奪。”其人曰：“君固不厭貧婿者，君亦有女乎，盍以若女歸之?”翁笑曰：“吾得婿若人，固吾女得所歸也。”旣而以家大人問名姓，翁欣然納之。未幾，家大人委幣，遂授室以歸。翁念安人不置，每見家大人則慰喜若見安人。予祖妣莊孺人尤愛家大人，察安人性度悠達，謂是必能相吾子者。其見安人加慰喜，亦若翁之見家大人也。歸之年，府君旣老而傳不任事，二妣氏俱抱子纍纍然。又家世無長產業，俟安人至，則以屬家大人各豎門戶矣。家大人素恭事二兄，安人尤善體之，寢處不擇覩室，器用不求備物，其他鉅重不能三拆者，盡以歸二姒，不問有無也。府君竟日坐中堂，非客至不易位。二伯氏肩隨武接。安人所居室西奧，踰十年而足不得徑履屛外，惟風衽於扇，燥衣於爐而已。其後，家大人與二伯氏各築室以居府君孺人，孺人旣謝，府君則遂依安人，即往二伯赴膳，然兩夜必往返，則家大人爲整衿，安人爲簪髪。孺人衣飾，不用華靡，有三子迭供矣。而安人歲加簪珥一事，衣一襲，用以致虔，不嫌二伯姒知也。家大人性烈，小有觸則怒，安人徐不爲意則益怒，亦復如之。其笞撲諸子，與詬撻臧獲皆然，迨事平，始追病其怒，以爲太甚，家大人後爲稍抑。其侍兒經事家大人者，憚家大人嚴，顧獨喜安人恩煦已，家大人亦病安人爲過恕。然當綜家六十年，婢僕用命，宅歲拓，畝日增，終安人之身無敢爲不義負者。至慈畜諸子，不爲姑息敗義，每進孺人殽羞已撤矣，而安人以食諸子，顧嗇之；自申初一舉肉，則諭令後筋勿復舉也。嘗曰：“人多厚味則泊聰明，嗜飮酒則恣酣睡，兒爲諸生不顧是。”其敎新婦飯孫亦然。故自申每食常饜蔬笋，不敢御二肉，即赴客不能勝三酌，豈淡泊自天性哉？亦由安人敎之使然也。而安人之敎尤足念者，方自申未免懷時，抱置席地，取數冊玩之，爲展讀狀。是後必得數冊展玩，則不苦於懷，以爲常。童年就傅，日授一冊，不能多展玩，至潛購他書密觀，爲家大人所撲，恐妨授課，而安人顧慰解之曰：“是吾以此玩兒所致也。”及自申宦留曹，多市南雍書以歸，安人曰：“夫所謂'男兒五車書'者，讀之爲貴也；讀不能什一而聚至百千，何爲哉？且幸爾留曹冷官也，不然其爲慧苡乎?”旋自申復之官，而司疆者不戒於寇，蔓延焚掠，吾家棟宇器物無一存者，惟豫徙貯書數篋，僦置城舍，得免而已。此固由家大人護之，亦由安人不以書籍後器物，其見過女流遠矣。篤毅公晩患風痹，安人輿至家，復修女事，晨起盥櫛，非家大人必安人，用以報愛已而答家大人之知。又出橐中金，命構翁祠宇，使其孫掌之。張弟子鮮喜學，自安人膺翟冠霞披,子姓群來賀，各慰勉之使學。數年來，靑衿濟濟，遂有魁薦而得第者，則安人惠於張氏，所以報篤毅翁之德尤大也。始安人免娠在褥，聞蔡孺人計，淚滛頻拭，得目書，時舉發，至年七十餘幾眊。自申調官蒼梧，念父母老矣，不欲往，安人謀家大人命之行，且曰：“兒以不能官而蒙是譴。果勿往，是明於官不得意而退自餒也。其第往，徐且圖之。”自申往未期月而心動，圖歸不可，圖養未能，孰知夫安人不待，竟貽自申無躬之感也。痛哉！安人生弘治己酉二月十一日酉時，卒隆慶丁卯五月二十六日戌時，享年七十有九。以自申滿主事考受今封，兹擬以是年某月某日扶柩與先大人合葬。嗚呼！自申不孝，生事與祭，不能榮安人葬，當藉名筆以載休光，而罷廢處賤無所於援，惟執事於孤有締講之好，敢祈論次先德，俯採一二，狀傳家乘，銘勒幽宮，均於立言，君子是望，死當啣結不忘矣。情緖荒迷，語無論眷，伏冀垂慈而哀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