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在《汉书•李广苏建列传》中谈到“自广至陵,遂亡其宗”时,发出了“哀哉!”的叹息,叹息李陵有能未封侯,为李广祖孙三代遭遇鸣不平。同情之心,人皆有之,李广祖孙如此结局,既不应怨天,也不应尤人,皆因自身所致。
“广家世世受射“①。“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②。李广臂力强劲,一次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彼, 视之石也"③。李广射箭,“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匈奴号曰“汉飞将军”④。李陵“善骑射”⑤,“武帝以为有广之风”⑥。李陵请战,自陈所带之兵“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⑦,在浚稽山被围,“陵搏战攻之,千驽俱发,应弦而倒”。⑧可见李广祖孙皆弓马娴熟,武艺高超,有立军功封列侯的军事技能基础。
李广在边郡“皆以力战为名”⑨。李广所在郡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亦竟射杀之。”⑩元狩二年,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时李广只带兵四千,“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从数十骑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李敢之勇使军士稍安,但在匈奴猛烈攻击下,汉兵死者过半,弓矢皆尽, “吏士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⑫。李陵在浚稽山被围,敌三万,将李陵的五千步兵围困在山谷之中,李陵竟也出营步阵, 搏战奋击,使匈奴撤兵上山,李陵紧追匈奴,杀敌千人。匈奴首领单于大惊,又召集八万余骑进攻李陵。李陵又摆岀诱兵之势,杀敌数千,匈奴军事首领竟吃惊地说:“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由此观之,李广、李敢、李陵祖孙三人皆作战英勇顽强,临强敌而不惊,陷危难而不乱,有参战致胜的军人气质。
李广爱兵如子,“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①,率军遇有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尽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卒以此爱乐为用。”②李陵“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③。爱兵如子,官兵同甘共苦,作战身先士卒是为将者的率军之德,也是为将军者取胜的基本条件之一。
孙武子曾讲到带兵者应具有智、信、仁、勇、严五种素质。李广声威显赫,使敌人闻之丧胆,所带士兵皆“爱乐为用”④,李陵“威震匈奴”,所带兵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⑤。广、陵祖孙可谓之信。李广爱兵,李陵爱人,皆可谓之仁。李广、李敢、李陵皆有临危不惧的事迹,李蔡因军功封侯,史载李敢之子李禹“亦有勇”⑥,可见勇是李广家族共有的风范。然而李广家族为何落了个灭门的可悲下场呢?《史记•李将军列传》说李广出兵时,“行无部曲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 然亦远斥侯,未尝遇害。”在汉代,将军领兵皆有部曲,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有军侯一人。“行无部曲行陈”是说李广的部队阵法不严整,行军欠秩序。刁斗是铜质的温器,有柄,容量一斗,白天用来烧饭,夜间用来巡更,李广的军队驻扎时不巡更,人人自便,单凭个人良好的军事技能自卫。莫府是将军的帷帐,相当于战时军事指挥部或司令部。文书过于省约,则上情难下达,下情难上达。籍簿省约,则难整军纪。斥侯指侦察观望,远斥侯是指侦探敌情甚广远。率军之法,应当是用信号下命令,用金鼓旌旗来指挥,统一行动,统一视听,这样勇者才不会轻敌冒进,怯者也不会畏缩后退。李广所率之军军容不整,军纪涣散,防卫不严,仅靠侦探敌情和良好的个人军事技能应战,当强者围困和突遭敌人袭击时,往往“军士皆恐”,平时“爱乐为用啲士兵被敌分割围歼,李广百发百中的神箭也难挽回被动挨打的局面,故史载李广“将兵数困辱”①。其因就在于率军无方,治军不严。
《史记》、《汉书》都较为详细地记载了李广指挥的四次战役。在上郡,他明知“匈奴大入”②,但当放纵驰骋的中贵人被匈奴射伤后,却轻率百骑追杀敌兵,结果与敌千余骑遭遇,只好用诱敌之计险逃。在雁门,李广又处敌众我寡被围困的劣势,作为主将的李广竟受伤被俘,靠其善骑射才夺马抢弓而逃。在右北平,李广的四千骑又被匈奴四万骑围困,李广父子力战也未逃脱“广军几没”③的厄运。元狩四年,李广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又因军无向导而行军,结果迷路而贻误战机。用兵之法,应当是“十则围之, 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能避之。”④ “因利而制权”⑤。也就是始终掌握主动权,造成以众击寡的优势。李广不识用兵之术,不能调动敌人,不能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不能使军队“动而不迷,迷而不穷”⑥,反而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凭一股好勇斗狠的武士精神带兵作战,因而出兵难免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善斗狠而不善斗智,非智也。作为将军带兵打仗的基本素质,李广有信、仁、勇三项,而缺智、严二项,然李广至死不明,却含恨而去。
李陵在浚稽山的五千步卒被三万敌兵围困于两山之间,李陵仍引士兵岀营步阵,前队持戟盾,后队持弓弩,闻钲声而纵横向前,闻鼓声而停止前进。当八万敌兵围攻李陵时,李陵军遭重创,李陵发现斗志稍衰、鼓响而行动迟缓的原因是军中带妻室者拖累造成,于是捜寻藏女子者,将妇女一律杀死,然后再战,一天斩敌三千首,可见李陵带兵严。然李陵傲气十足,过于轻敌,自以为所带之兵皆精兵强将,先是不服贰师将军之统帅,自请一队敌单于,皇帝不允后,又自请带步卒五千,孤军深入,如羊入虎穴, 以蛋击顽石,其志可嘉,然此举非智也。当战败时,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杀身以成仁,这是自孔子以来即称颂的民族气节,一条是被俘不屈,虽身受辱但未害仁,他却投降匈奴,又身在匈奴心在汉,寄希望于汉朝廷招回再享荣华,此又是非仁非智之举了。对李陵而言,勇、信、严三长,使其显名,而智、仁二短使其遭骂名,遭满门斩杀之祸。李敢本以击匈奴功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李广为郎中令,本可以其勇再立新功,但却因一事不明而贻误终生。在元狩四年大击匈奴战争之前,初定李广为前将军,但大军出塞后,卫青从俘虏口中得知单于居处,便自带精兵前行,而令李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与其汇合。东道道路曲折, 水草少,不利大军行军与驻扎,于是李广向大将军卫青陈辞,请求仍为前将军,居军之首,以战单于,卫青不听,下书给李广,令执行大将军命令,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军岀东道,由于道路不熟, 造成了迷道误期之过,卫青仍要交军法处置,造成了李广自刎而死的后果。李敢便将父死之恨记在了卫青身上,竟不顾一切,击伤卫青,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又将击伤卫青之恨记在了李敢头上, 将李敢射死。卫青调遣李广无过,李广误期交军事法庭,也是理所当然,卫青无过,然李敢竟怨卫青,故其见识甚短。为将军应以国家为重,应守国家大法,有怨由国家处置,却自己去仇杀,便构成犯罪之举。故李敢虽有勇,但识短智少,其死也是必然了。李广从弟李蔡至武帝元朔中,“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代公孙弘为丞相。”“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四十余万,又盗取神道外,壖地一亩葬其中,当下狱,自杀。”①李蔡以军功封侯,可谓有勇,然以贪利获罪自杀,可见识也不足。
综上,李广、李陵祖孙二人,虽未封侯,然威震匈奴,李蔡、李敢未书其勇,但皆以军功封侯,可见“勇”是李广家族的共有特点。《汉书•地理志》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李广家族正生活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高上气力”为勇之里,“射猎为先”为勇之表,从而形成了悍勇之性。
孙武子所讲为将五素质的顺序是智、信、仁、勇、严,看来 “智”为五素质之首。聪慧之人必有胆有识,其“勇”的特点未必体现在亲冒矢石、血染战袍上,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才是一种大智之勇。李广家族中的主要成员善骑射,有斩将夺关、拼杀之勇,既有刚健的体力和超群的技能,又有临危不惧的勇敢精神,这是匹夫之勇,可勇冠三军,威震敌军,可为先锋,可作奇袭之将,可打阻击战,可在速决战中作歼敌大将。勇冠三军之人若不懂兵法、 阵法,不可为独率一军之将,若懂兵法、阵法,此即大智辅大勇, 则是出将入相之才了。李广、李陵、李敢虽勇冠三军,却不重视兵法、阵法,又不识己之短长,恃才傲物,非要独率一军去作战,结果落了个丧军辱身以至亡宗的下场。人贵有自知之明,李广至死不悟,死时悲壮;李陵空抱绝世武功,不能报效祖国,反而亡其在汉之宗,故人们为之叹息,为之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