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横山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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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夜闯卑库山》 图书
唯一号: 130920020230000006
颗粒名称: 大横山惊魂
分类号: I247.7
页数: 11
页码: 1-11
摘要: 本文记述了大横山地区的景色和畲族人的生活,故事的主人公雷壳被绑架,他的父亲曾经抢走了一个同姓的新娘,现在新娘的儿子蓝古里来找雷壳的麻烦。另外,雷壳的母亲雷果玉也出现在故事中。
关键词: 短篇小说 当代

内容

说山便说山乾坤
  说水便说水根源
  ——引自畲族祖歌《高皇歌》
  大横山横空出世,鼎立于闽东中部地区,气势巍峨。山脊连亘百里。山脊上又生重重叠叠的冈峦,迤迤逦逦,无主峰。山的半腰以上雾瘴缭绕,土质贫瘠,多石头,只长蒿草,少有树木。半腰下却郁郁葱葱,有乔木,有灌木,且有蔓草咬住地皮,繁衍着长年不褪的绿。不知从哪个朝代起,山的这边和那边就住了蓝、雷、钟三姓畲民。他们跟大横山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年,日寇攻陷福州,炮火轰到雪峰寺。闽东一带纷纷断路断桥,不愿当亡国奴,要跟矮鬼决一雌雄。那些年,大横山南面山脚下的古柯村雷姓山哈①,每年都要过几回大横山。挑一担谷子,爬山越岭,磨破两三双草鞋,风餐露宿三天三夜,到水口镇换了盐和粗布,顺原路挑回。水口镇有水路通福州。大横山脊背上,虎来豹往,野猪成群,气候也变化无常,眼下烈日似火,转瞬暴雨滂沱,铺天盖地,连石头都被冲得动了窝。疲惫得失去人形的挑夫中,不时有人惨叫着命赴黄泉。古柯村平添了一些寡妇。
  古柯村有一大把年纪的人,都闯过大横山。这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赌博的营生。后来,人们一提起这,头皮就起鸡皮疙瘩。年代久远了,却引以为荣。“你佛生仔①晓得啥!你过大横山了吗?”时常有老者这样教训晚生。
  没承想,有时岁月也会像车轱辘般倒转回来。那几年,大横山这边和那边,又成了苦焦地面。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果真冒出些不安分的人,上头视为刁民,派人用枪杆子押着刁民去闯大横山,肩上要压两百斤的谷子,不是换盐和粗布,绕一圈原担挑回。其时,国防公路,民用公路,条条通水口通福州。路面上空空荡荡,在阳光辐射下白带子似的闪光,少有车辆和行人,人和车忙别的活计去了。
  上头疯了吗?没有。意在让刁民们尝一尝二遍苦,从此改刁为顺。
  这是隆冬的夜晚,古柯村冷得仿佛缩了一圈,瓦楞上的草颤栗着,村里的狗都躺到猪窝里,与猪挤着睡,哪怕外面闹翻了天,也懒得叫一声。就在这个夜晚,村头的雷壳当了新郎官。
  没有工夫排大场,酒席两桌,靠了土产粗货,倒也填圆了人们的肚子。畲家的闹房原本闹得凶,不到夜阑不散,新人心急也白搭。今晚却出奇,闹的人不多,没劲头,而且早早就收场。天冷是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是新娘也姓雷,雷果玉。同姓结婚,村里人历来视为邪门。
  新郎却不介意,倒觉得是便宜了他雷壳,灌进去不少酒,这会儿头有点晕乎,双脚飘飘忽忽,像踩着五彩祥云。他的装扮仿佛是一个清朝官员:穿着蓝色长袍,腰缠红绸带,头戴“八路帽”,这是婚礼的服饰。他脚步蹒跚,进了洞房,掩上门,急急地宽衣解带。
  雷果玉已经斜躺在床上等待。她向雷壳飞去媚眼。雷壳浑身涌上一股热潮,心口霍霍霍跳得凶,却忍耐着,不忙上床。他还有天大的事情没办。
  他打开五斗柜,掏出一大包碾成粉末的白灰,撒到女人还没启用的新马桶里,俯下身,手伸到马桶底,将白灰粉摊开,却摊不均匀,用手摇马桶,才摇得那灰平平的不留一丁点沟沟纹纹。他偏过头去叫女人:
  “果玉,来,验你!”
  这是大横山一带祖传的检验新娘之举——脱了裤子,坐到马桶上,憋气,憋到脸红耳赤头上冒汗,再也憋不住时,用力叹一口气,立起。倘若马桶底的灰粉分毫不动,新娘便是处女无疑;要是动了,她则不是囫囵女儿身了。新娘十有八九难逃“马桶关”。这道关隘不知苦了几多女人和男人。雷果玉当即有点发呆,说:“做这干什么!”
  “要做!”雷壳执拗地说,“人人都这样做的。”
  “人人?你就会说人人。别个有同姓结婚的吗?”
  “那……两码事。来吧!”
  “我不!”
  “来吧!”
  “你就这样不信任我?”
  “反正这一回你要听我的。”
  “就不听。”
  双方僵持着。
  这当儿,房门被猛力推开,旋风般地卷进七八个蒙面人。雷壳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扭住,用软绳子捆了手,嘴里塞上手帕,推到床上,连人带被子绑了。与此同时,雷果玉嘴巴也被堵住了,几个彪形大汉像老虎驮猪娃一般,把她驮了出去,任她踢腾挣扎。门被关上。外面恢复平静,只有大横山的风在屋檐下呜呜叫。
  雷壳要喊,舌头转不过来;想动,动不了。他与阿妈掰了户头,阿妈和他弟弟住在旧屋里,他单家独户住在这座小瓦房。小瓦房离别家有一箭之地,前前后后是黄土坡。这就苦死他了。
  “抢婚!这是抢婚!”好大一阵,雷壳才分明地有了这样的意识。他像掉进万丈冰窖中,浑身战抖,床板嘎嘎响。
  族内婚是山哈的族法,千古沿袭,到了眼下这时代,它有所动摇,出现了畲汉联姻,但大横山一带却十分罕见。族法也不允许族内同姓结婚,若犯此禁忌,外村异性未婚畲民可以抢走新娘,占为己有。许是此举太伤人,并不常见,建国后濒于消失(自然也因犯此禁忌几乎为零),想不到……
  雷壳痛苦得几欲昏厥窒息。身子动弹不得,脑细胞却特别活跃。
  是哪一个挨千刀的作恶呢?“老鹞叫,仇人到”,难道是山北面那一户姓蓝的来讨陈年老账了?
  这不是没有一点根由的。
  雷壳记忆犹新,他自小沾了阿爸的福分,村里人猎得野物,不管他阿爸有无在场,总要分一份给他。人家办喜酒,除了舅老爷和媒人公婆,坐“大位”的就是他阿爸。雷壳就捏着阿爸的后襟跟去。酒盅频频举到阿爸面前:“谷雨哥,你是好汉,若要看得起兄弟,酒盅见底。”“谷雨伯,古柯算你一粒红!”阿爸几盅酒下肚,脸不红,却挂上几分矜持,俨然一个凯旋的将军,话不多,却砸地一个个坑。阿爸把雷壳抱到膝头上坐,众人笑眯眯地给雷壳挟菜,转瞬,面前的碗也装满,碟也冒尖。雷壳细嚼慢吞着,小小的胸腔内升腾起一种优越感。他有一个好汉阿爸。
  后来,他晓得阿爸的壮举,是抢了别人的新娘,并且当天晚上就以非凡的手段降服了那个黄花闺女,几天之后竟然如胶似漆地黏乎。被抢的一方活该倒霉,同姓结婚,犯了禁忌,无话可说。阿爸戴上了维护本族习俗的桂冠,自然也成了雷壳心中的一尊神。
  岁月漫漫,时过境迁,神也有蒙上尘垢的时候。雷壳到镇上读初中的时候,这位抢婚英雄的儿子,却被视为毛毛虫、祸水。同学们总是像避瘟疫一样避开他,用异样的眼光斜睨着他。
  雷壳极强的自尊心被戳了一刀,鲜血淋漓,变得寡言而孤独,肝火旺旺的,只想揍人。揍人找不着岔子,有一次却把人家的鸡婆踢死,没人看到,不了了之。
  孤独使他苦苦思索,他开始重新评价阿爸的行为,怨阿爸霸道,夺人所爱。他恨阿爸,也恨自己的过去。
  有一回,同房间一个同学的木头箱子被撬开,30元钞票不翼而飞。并无丁点蛛丝马迹,同学们却一条声起哄,咬定是雷壳所为。
  “他阿爸连人都要抢,他还不会做贼子?”
  “蒿草生根会刺人!”
  “搜他的破藤箱。”
  雷壳先是委屈极了,他连一根针都没拿人家的。可是他嘴拙,舌头厚,辩不得,流着泪,拳头攥出水来。这就等于默认了。正危急,一个娇小的女孩站出来,喝住起哄的人:“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他偷钱?证据你拿来呀。他阿爸抢人,抢你们阿妈了吗?”
  嚷嚷声戛然而止。雷壳看看那娇小的身胚,是雷果玉,他的同乡,比他低一届。他心头一热,泪水肆流。听得有人低声议论雷果玉,他暴跳起来,发了疯,一阵暴雨般的拳头,揍得那人趴倒在地上。其他人见状,兀自软了手脚,竞相逃遁。
  学校除了雷壳的名,让他哪里来回哪里去,当蚯蚓,钻土。他干活累了,就想雷果玉那小巧的腰身和姣好的脸庞,想着,就飘飘欲仙了。有一回入迷太甚,一头撞在牛身上,被顶了一角。
  两年后,雷果玉也回乡来。“革命”的烈火烧掉了她的学业。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谈得很合辙,两颗心就悄悄地贴近了,像常春藤爬在岩石缝里,谁也解不开,即使用炸药轰,也枉然。老者出来干涉,碰了壁;好心人苦口婆心相劝,白费唾沫。
  铭心刻骨的体验,使雷壳愈加痛恨夺人所爱的阿爸,对可怜的阿妈也减了几分孝心。阿爸弥留之际,雷壳还戳痛他的心。阿爸一急,一口气接不上,就抽搐,然后就断气了,死得极苦。他到溪边烧了纸钱“买水”,“买”回来给阿爸洗身子的水有点浑浊。若他多走几十步,到上游去,有一个深潭,水清如漂过一般。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30年前,阿爸抢的是山北蓝吉兆的新娘,叫蓝玉花。现如今,蓝吉兆的儿子蓝古里也二十好几了,立着像座塔,躺下去似堵墙,尚未婚娶。他是当了几年兵,又回来种田的。他那个村穷得要命,有“苦艾野草配老蛇头”一说,叫人打怵,没几个布妮仔①肯去吃老蛇头。好心人频频告诫雷壳,当心蓝古里像饿虎一般盘你的本!雷壳以前总是笑笑了之,没当一回事,眼下想起来懊悔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可是咬不着。
  雷壳认得蓝古里,前几年公社搞水利大会战,他和蓝古里在同一地段干了两天。那是一个挺引起女人注目的家伙,高身量,脸蛋好俊,晒不黑,贼白贼白。
  “等着吧,看我收拾你!”雷壳憋住气,在心里发狠。
  黑夜厚重潮湿的大氅慢慢地掀开来,残星闭上疲倦欲睡的眼睛,退隐消失了,大横山山巅现出了一片柔和的浅紫色。
  老态龙钟的蓝玉花破例来做饭,照顾一对新人在温馨的丝绸被里多待些时间。她见新房门上的钌铞儿搭上了,插着一根小柴梗,愣怔了,便喊:“壳儿!壳儿!”没应。她急了,拉开钌铞儿,推门进去。那情景使她大吃一惊,颤巍巍地给雷壳松了绑,便一头昏倒在地上了。
  雷壳猛地跳起,掏出嘴里的手帕,往地上一掼,踩上几脚,抻胳膊,展腰,忿忿地瞪地上的阿妈一眼,不干不净地骂:
  “都是你——软脚蟹!当初就服了死鬼,是贪谷雨脸白还是家伙粗?呸!”
  没反应。这阵子就是火烧房子,阿妈也无知觉。
  雷壳冲出房门,进了厨房,从墙壁钉子上,解下一把狩猎用的钢刀,抽刀出鞘,朝脸盆架的一条腿劈去,盆架立时断了,架倒盆翻。
  这是阿公留下的刀,长三尺三,四指宽,外形像日本军官的指挥刀。刀面已经锈迹斑斑。阿公生前用它捅死无数野兽,还劈了仇人的臂膀。雷壳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砰”地插进鞘,穿上一件破烂棉袄,把刀挎在腰间,走出门去。
  村里偶尔有几声狗吠,狺狺地,似乎很吃惊。只有几个烟囱开始冒着淡淡的白气,袅袅上升。瓦楞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霜,白白地眩目。大横山陡峭的小道结了狗牙似的冰碴,雷壳的解放鞋踩上去,咔咔响。他弓着腰往上攀,很吃力,后脚跟的筋绷得紧紧的。他要去找祸害他的人算账。先找到蓝古里,若不是蓝古里所为,就再做理会。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和你虽是同姓宗亲,可是超出了五服。”他曾经对雷果玉说,“不是近亲结婚,屁事也没有。为了你,火烧雷轰我也不皱一下眉头。族法对我没有用,闲言碎语我当放屁。谁敢抢你,我就宰了这蠢驴,也好惊动法律,让法律去制止这种风俗……”
  眼下,雷壳要去干他想干的事,谁也挡不住。
  阵阵寒风像钝刀子切割着雷壳的肌肤,他连连打着寒噤,胸间的怒火似乎在摇曳着,时而升腾,时而平息。稍为平息的时候,仿佛从地下冒出一种声音,呼唤他的良知:“你不想做第二十六个生日了?”雷壳鼻子一掀一掀,欷歔着。他想,他什么都想,他来到世界上才二十五年零几个月,日头才出山,许多人间乐趣他还没尝过哩。可是命运偏要作弄他,魔鬼不容他想那么多。
  足数一个钟头,雷壳才攀上了大横山的脊背。他的两条腿沉得很。
  极目远眺,天穹下一派凄凉景象。
  前年,他作为刁民之一,被公社武装干事用枪押着闯大横山。那时纵然肩上有两百斤的担子磨着,他还直哼哼着调皮诙谐的杂歌。一踏上这山脊,远远近近的峰峦恰似对镜梳妆的布妮仔,远处的小山包恰似雷果玉沉睡着的胴体,仿佛带着轻微的呼吸起伏着,使他近乎疼痛地感动了。
  可是眼下那美景哪儿去了?峰峦俨然是巨兽的獠牙,那些小山包是一座座乱草坟。他的心上人仿佛就在这墓穴里受蹂躏:小鬼压在她胴体上蠕动,阵阵淫笑声充塞在天地之间。这小鬼就是蓝古里!
  叫雷壳肝肠寸断的场面,昨晚在脑子里想了成百遍,刻下更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了。他痛苦得扭歪了脸,五官一齐变了形。
  雷壳性子倔,自尊心强得出奇,在他同年哥中是极典型的。他不愿意自己意中人跟别个佛生仔相处。有一回,他撞见雷果玉与一个风流佛生仔一路从公社回来,有说有笑,并排走,挨得很近。他沉下脸,当场伸出蒲扇般的巴掌,在她粉嫩的脸蛋上留下指痕。好长一段时间,她见他影子就避开。后来雷壳求人说合,才不至于告吹。大局虽然挽回,挨打的却耿耿于怀,直到结婚前三天还提。雷壳总觉得受委屈的是自己。一个女人,连骨头都是她男人的嘛。祖宗的一些规矩不时兴了,这一条却值得推崇。
  这样的固执加深雷壳的痛苦,他觉得自己这一回不杀人也要发疯的。不是自己要这样做,是魔鬼逼他的,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啥人不想马上坐?啥人甘愿马下行?”他不由地记起这样的歌词。
  他裹紧了破棉袄,按了按腰间的钢刀,加大步伐走去。风在他腋下攒动,尖声呼啸,像呜咽,像“师公”吹出的法号声。
  一座尖顶圆锥形小山包旁边,是较广阔地带,山路两旁的蒿草枯干,一片黄,长得杂乱,风一吹无规则地摆动,根部露出一块块嶙峋的石头,隐约可见没风化尽的白骨,这儿一根,那儿一根。
  雷壳走到这里便止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山隘口,有两个人影移过来,近了,便认得分明,走在前面的是雷果玉,她身后跟着的确是他——蓝古里!
  雷壳觉得一股热血涌到头部,眼前的峰峦摇晃得像醉汉。
  “雷壳哥!我回来了。”雷果玉看清自己的男人了,喊道。
  雷壳没应。
  “雷壳哥,喊你啦!”她走近几步。
  雷壳依然不吭声。
  雷果玉不由地止步了,望着痴呆得像根木桩似的男人,脸上爬上了一层阴霾,杏核似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视线拉得直直的。
  “雷壳兄弟,”高大英俊、身穿褪色军大衣的蓝古里喊道,“我护送果玉回来,交还给你了。”
  雷壳拔刀出鞘,又用力插进去,“啪”一声响,算是回答了对方。
  站在百步开外的蓝古里这才看清雷壳的装束,吃了一惊,喊道:“雷壳兄弟,不要动怒,你问果玉,我动过她没有?”
  “没有哇——雷壳哥!”雷果玉喊。
  蓝古里这就大声讲给雷壳听。他说过几门亲,都没成,女的一嫌村子偏僻,二嫌他穿破了几身军装还捏锄头柄。他心里急,可是压根儿没想到要抢婚,是亲戚朋友们缠住他愣说愣说,他的心也动了。可是昨夜抢果玉,他没在场,他心里慌乱得几乎神经错乱。亲友们抢来果玉,要干成好事,可是经不起果玉一哭一诉,他的心就软了,就翻然醒悟到自己下作,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早上铁锁一开,他就送果玉上路了。十几个人来阻拦,被他用扫帚打得叽哇鬼叫。
  “龟孙子才相信!”雷壳终于吼出这一句,不啻于一声霹雷。
  “雷壳哥,是这样!”雷果玉往前走几步,离雷壳只有一丈之遥了,却惊惧地止步,语无伦次,“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哼!”雷壳打一个响鼻,不看她,偏过头去,看一棵枯死的木槿树。
  “你看——雷壳兄弟!昨晚上……后来,我为了控制自己,拿剪刀把小指头铰出血来,流了小半碗。”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蓝古里高高举起缠着一大卷纱布的小指头,在空中晃来晃去。
  “是这样,”雷果玉说,“古里没野讲。”
  “没野讲?”雷壳终于盯住他的女人,醋味十足,“大概是你咬他一口吧?”
  雷果玉急忙摇头,连着打哆嗦。她冷,从心里冷到四肢,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关节。
  “不是?怎舍得咬!”雷壳重重地跺脚,破棉袄上有几个洞眼,探出棉絮,在寒风中抖动。
  雷果玉嘤嘤地哭泣着,泪水如注。
  重霜天,又阴了,就格外冷,天空灰蒙蒙的,蒿草喳喳响。蓝古里裹紧棉衣,牙齿磕着,声音打颤:“雷壳,你到底要怎样?没话讲我就要转回去了。”
  “没这样便宜,”雷壳嗖地抽出钢刀,举着,逼向蓝古里,一步一个坑,“你有胆量盘别人的本,我与你就盘到底!”
  雷果玉迎了上来,把雷壳抱住了。
  “不能这样,古里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她喊着。
  “要盘也可以,我不跑,跑了是孬种。也不一定我包倒霉。”蓝古里大声说,“我是想盘来盘去没了结,不知要盘到哪一代脚毛孙为止。我好歹走过一些地方,见得多了,冤家不解双方都没好菜吃,子孙后代会骂我们的。”
  雷壳手中的钢刀垂了下来,呆呆望着抱住他的女人,她也望着他,四目相对。那边,蓝古里拉开洪亮的嗓门“嗬——嗬——”几声,竟唱了起来,用的是高而尖的假嗓——这是山哈最喜爱的唱法。唱的是祖歌《高皇歌》中的一段:
  福建大利家连江,
  古田罗源田土肥。
  蓝雷三姓同始祖,
  个个坐落好田场。
  住在福建好开基,
  蓝雷三姓莫相欺。
  他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在旷野上回荡了许久。
  应该和着唱:
  蓝雷三姓好结亲,
  都是南京一路人。
  尔女乃大嫁我了,
  我女乃大主分你。
  这样唱了,双方怨仇就冰释,各自让了路。这已成规矩了。
  可是雷壳没有唱,嘴巴翕动几下,发不出声来。火苗还在他心底窜动。雷果玉急了,捏紧他的臂膀用力摇着。
  “你唱,唱呀!”她近乎哀求地说。
  “哼!”他甩开她的手。
  她头一扬,又执拗地攥紧他胳膊,说:“你应该相信我!你怀疑,也难怪,你有理由要我过‘马桶关’了,我再没二话讲……不,我和你到医院去检查……出事了,你再盘人家的本还不迟。啊?”
  雷壳垂下头去。仿佛地下冒出一种声音:算了吧,她说的也许是实话,照她说的办,到医院去检查一回再说。天边却飘来另一种声音:横竖她在别的男人房间里待了半夜,你的名声还会撑得圆吗?村里人的口水会淹死你的。
  “不行!”他咬了咬后槽牙。
  她又吃一惊:“咋啦?”
  雷壳霍地举起钢刀:“便宜他一点,叫他留下一条手臂抵账!”说着就向蓝古里逼了过去。
  雷果玉死命揽住他,被他用力一甩,重重地摔到道旁的蒿草丛里,额头划破了,淌着血。他也被她的手带得打一个趔趄,跌退到蒿草丛里,踩碎了地上的一根白骨,“咔”一声脆响。他立定,眼睛通红,逼视着两丈开外的对手,大踏步走过去。
  蓝古里惊呆了,他手无寸铁。
  “快跑——古里!”蒿草丛里雷果玉在喊。
  雷壳全身一震,恰似火上浇了油,箭一般蹿了过去。
  “古里……”
  雷果玉跃起飞跑过去,却迟了。蓝古里来不及跑开,靠很可怜的几步招数,抵挡几下,就支不住了,雷壳的钢刀已经重重地劈在他的小腿上。蓝古里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从裤管口倾泻而下,流了一摊,很快就蔓延开来,染红了蒿草根。
  “抢!我叫你抢!”雷壳像条发了狂的公狼,嗥叫着,钢刀又举了起来,要劈蓝古里的手,可是握刀的手抖得厉害,钢刀在空中迟疑了片刻,手腕被雷果玉托住了。她已经用整个身子护住蓝古里。
  “你要砍,先砍了我,我心里也好受一点!”她也发狂了,涕泪滂沱,嘶叫着。
  雷壳握钢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雷果玉一把撕开自己胸前衣领,吼道:“快砍呀!我看透你了!”
  钢刀脱手丢下,碰在石头上,“当啷”一响。雷壳心像被剐了一刀,天在旋转,地在坍塌,群峰朝他挤压过来,把他整个儿埋住了,一时间瘫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雷果玉俯下身,扶起血泊中的蓝古里。这个可怜的人痛苦地喘着,脸色煞白,单脚独立,另一只脚已不属于他的了,只剩下一块皮肉相连,血如泉涌。他用劲推开雷果玉。雷果玉朝他跪下了,哭着发誓说:“我甘愿伺候你。”立起,执拗地弯了腰,背起他,沿着刚才来的方向挪动,摇摇晃晃,一路呻吟,一路血。
  雷壳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小道上血迹斑斑。他的神经崩溃了,痴呆了一会,扑到地上,用手乱抓,抓到一根人骨头,竟放进嘴里,咬得咯咯响,嚼碎了,吐出来,又抓,又咬。手被荆棘划破了,牙槽也流血了。
  “哈哈哈……”他一个鲤鱼打挺,立起,仰天发出一长串狂笑,许久才敛声。
  蓝雷三姓好结亲,
  都是南京一路人。
  这会儿他倒是唱出来了,也是用假嗓,声调由低而高,由小到大,终于在这片荒野上飘荡开来。
  中午,云消雾散,露出蔚蓝的天体。有一架飞机低低掠过峰峦,缓缓飞行,嗡嗡声柔和匀称,像奏着催眠曲。这是造林播种机,它的尾部撒下松籽,像仙女散花,松籽在空中纷纷扬扬,落到大横山和附近一些山头上。
  圆锥形山包旁也落了一些松籽。有几粒落在血泊中,很快就被泡软了。
  这些松籽日后是否长得特别旺盛呢?

附注

①山哈:畲民自称。 ①佛生子:畲语,小伙子。 ①布妮仔:畲语,女孩子。

知识出处

夜闯卑库山

《夜闯卑库山》

出版者:海峡文艺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当代的作品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大横山惊魂、夜闯卑库山、饱食之士、山哈祖图、乡村风流、暗夜喋血、粗旺村纪事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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