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学的团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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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十年录》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493
颗粒名称: 道学的团体化
其他题名: 宋儒结党,明儒结社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9
页码: 127-135
摘要: 本文探讨了宋明两代的党争和士大夫集团,特别关注了朱熹及其门人的结党行为。文中指出,朱熹不惮于结党,并致力于推动士大夫的政治参与。在党争频繁的背景下,朱熹的门人形成了庞大的信仰共同体,他们以道学为标榜,互相标榜,形成了不同于职业官僚集团和利益共同体的新型团体。这种团体的形成和发展,既是朱熹个人魅力和学术影响力的体现,也是当时社会环境和政治气候的反映。
关键词: 信仰共同体 儒家文化 朱熹

内容

一、道学的团体化传统
  以下是发生于宋明两代的三次“党锢”(对反对党的镇压):北宋“元佑奸党碑”,录97人;南宋庆元“伪学逆党”,籍59人;晚明天启的东林“点将录”,点108人。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政敌们制作的“党员名册”。这些“党”,都是持异议的士大夫集团,且都是理学阶段的儒士集团。
  宋儒是不惮于结党的,宋代党争也于历代最频繁。欧阳修作《朋党论》,从儒家义理系统出发,论证君子有党,是宋代士大夫党派政治的宣言。朱熹对此有充分的自觉,屡称“吾党”,①宣扬“以吾党致力于吾道”。朱子不是不知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②,然而“无党”犹如“大同”,是一种理想,在君子小人杂处的现实政治中,择友与站队是难免的。因此朱子严厉斥责无条件的无党论:“若其不分黑白,不辨是非,而猥言‘无党’,是大乱之道。”③
  东汉与两宋都是养士(培养优容士大夫)的美好时光,士大夫之交游与互相标榜也相当一致。史家述桓灵党锢前的东汉交游之盛:
  前太尉黄琼(86—164)之卒也,四方名士来会其葬者六七千人。郭泰(128—169)初到洛阳,时人莫识。陈留符融一见嗟异,因以介于河南尹李膺(110—169),膺与为友。后归太原乡里,诸儒送之河上,车数千辆,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泰、贾彪为其冠,与李膺、陈蕃(?—168)、王畅(?—169)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于是中外承风,竞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抑,屣履到门。
  朱熹之世,与此相近。如会葬,王懋竑《朱子年谱》“庆元六年(1200年)冬十月壬申”条:
  (朱熹)葬于建阳县唐石里之大林谷。会葬者几千人。
  此事发生在党禁之恐怖气氛中。此前,当朱熹之卒,尚有言者奏言“伪徒会送伪师朱某之葬”,乞严行约束。陈荣捷《朱子门人》统计亲炙者有629人。会葬者既大逸此数,且并非所有门人皆到,可知朱子的影响不是“学术小圈子”一语能够概括。又如太学生之与名士结为共同体,有孙逢吉之例媲美之。绍熙二年(1191年),孙逢吉(庆元党锢中曾论救朱熹)论劾结交近幸的官僚,光宗不从,他坚决求去,离开临安时,“两学之士数百人出祖关外”①①。宋代太学规模不及东汉,难以动辄万人,但两学之士数百人送行因谏诤去国的孙逢吉,是带着强烈的政治态度的,意义非凡。鉴于两宋太学生参政之活跃,有理由怀疑,朱熹的会葬也有大量太学生参与。
  又,庆元二年(1196年),受朱熹案牵连,蔡元定发配道州,徒步上路,朱熹“与尝所游百余人,会别萧寺”②。要知道,庆元二年、三年是党事汹涌之际。树倒猢狲散是常有的,朱熹也遇到过。他落职罢祠后,往日从游之巽懦者,有些也是“变异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③。但竟也有那么多“不散”的,甘冒风险,围在已是布衣的朱熹身边,这就是一种有别于利益共同体的信仰共同体了。所谓利益共同体,南宋的职业官僚集团就是,明末的阉党也是。当然,相比信仰共同体/利益共同体这样的概念范畴,欧阳修依义利之辨划分的君子之党/小人之党用在这里也许更贴切;“利益共同体”与“小人之党”同义,但“信仰共同体”却不一定是“君子之党”。需要辨明的是,即使是南宋理学集团这个“君子之党”,有朱熹、张栻、吕祖谦、叶适这些君子,其成员却也不是个个君子。大量依附者,正如反对党的奏文所言,是名利之徒:说利,是因为道学也有得势之时;说名,是因为道学家本以道德为标榜,以名为重。这些投机分子的存在,也与东汉类似。汉末徐幹《中论》卷下《谴交》篇谴责俗士之交:
  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详察其为也,非欲忧国恤民,谋道讲德也,徒营己治私,求势逐利而已。有策民于朝,而称门生于富贵之家者,比屋有之,为之师而无以教,弟子亦不受业。然其于事也,至于怀大夫之容,而袭婢妾之态。
  如清初士人多以党争为宋明灭亡之由,徐幹也有一概否定士人交结为党之意,落脚点是以党群为私利之门。其确否,兹不论,我们只想借徐幹的观察得知,郭泰、李膺等的附合者中一定也存在大量渔利之徒。实际上,投机者被大量吸引,正是党势形成的表现。反过来,投机者成批离去,则是党势不再的表现。
  大体上,汉末之太学党(姑且这么叫),南宋中期之理学党,明末之东林党,最初都是由于达到了规模效应的清议行为而引发权力不安与弹压。它们自有政坛人物为之扶植,但更需要精神领袖为号召,这些领袖纯靠道德学问为魅力,政治上往往不得意。太学生领袖郭泰,终生不仕;理学之魁朱熹,立朝仅四十日;东林书院主盟顾宪成,讲学是在被革职之后。他们身在江湖,但心系天下治乱。这些精神领袖的存在,完美地演绎了儒家道尊于势的传统。郭泰时的精神动力叫做名教,标榜名节;朱熹、顾宪成时的精神动力叫做道学(或理学),标榜道德;道学未尝不是名教。这些往往由异己的政治力量逼出来的党,也不是没有“施政纲领”。统说是先王之治、三代之治;分说的话,太学党的纲领首在五经(汉儒一般相信,孔子以《春秋》为大汉立法),理学党首在四书(如《大学》三纲领八条目)。这对应不同的理论形态:汉儒的五经政治学,立足后天经验(典章文物),是综合型的,是史学;宋儒的四书(加周易)政治学,立足先天理念(天理良知),是分析型的,是哲学。
  不管怎么说,无论太学党,还是理学党,还是东林党,党诤(有党有诤)是一样的。这不是巧合,因为它们都只是继承了孔子开创的私学干政模式。有人也许会说,郭泰游太学,不能称之为私学活动。殊不知,桓灵之际,太学基本上已成士族的自治领(好似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设想的那种“学校”),不受皇帝与宦官控制,于是灵帝才有光和元年(178年)的“鸿都门学”之设,以抗衡太学。其时之太学,名为官学,实为私学。孔子的言论著述,固然对后世影响巨大,但其有教无类、弟子环绕、周游弘道的生平事业,对后世儒者更是亲切的感召。一句话,宋明道学讲学成党,从整个儒学史来看,继承性毕竟是第一位的。其讲学交游、标榜品题,与东汉相当,故受禁锢也相似。只有孔子之党,因远处秦制建立之前,故未遭难。而秦制一旦建立,儒学也就迎来第一次大祸,即焚书坑儒。
  二、宋儒结党,明儒结社
  现在来说说程朱道学与阳明道学在团体化上的差异。有两个词,政党化、社团化,二者同中有异。政党化意味着主动参与权力制衡或斗争,社团化则无。套到余英时先生所阐发的宋儒“致君行道”、明儒“觉民行道”的两条路线之分,可以说,宋儒是自觉结党的(政党化),明儒只做到自觉结社(社团化)。鉴于明朝敌视士人的政治氛围,王阳明一门的弘道独辟蹊径,绕着政治走,虽然同样大力讲学授徒,自成团体,其表达却是很内敛的。学界的相关研究已多,①这里补充一点关于服饰的,以见程朱党性的张扬,与阳明学派的不敢示人以党性。
  宋代反道学者攻击道学时,往往提到道学者独特的着装——宽衣、博带、缁冠、幅巾、黑履等等——也就是朱熹《家礼》力图复活的周礼“深衣”制度。南宋初年言者称伊川之徒“幅巾大袖,高视阔步”,可见朱熹之前的道学群体已因服饰之故而被当成另类。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十九载:“司马温公依《礼记》做深衣、冠簪、幅巾、缙带。”②这些为朱熹所直接继承。但他继承程颐多少,则有疑问。古代服饰中确有名“程子巾”(实为冠)者,但程颐是否推广过格外醒目的幅巾,尚无更多史料可资佐证。至于朱熹,则毫无疑问为道学人士设计了十分独特的服饰。《道命录》卷七下“言者论伪徒会送伪师朱某之葬乞严行约束”载一位言官的反感之语:
  臣闻此徒盛炽之时,宽衣博带,高谈阔论,或沉默不言,则其口似瘖,或蹁跹不趋,则其步似蹇,冠以知天时,儒者事也,彼独婆娑其巾帻,而为不正之冠,履以知地形,儒者事也,彼独华巧其綦絇,而为不正之履。所谓“婆娑其巾帻”、“华巧其綦絇”,不是空穴来风,它们是吻合朱子《家
  礼》的设计的。①朱熹闲居时,每天“未明而起,深衣幅巾方履,拜家庙以及先圣”。②这位言官的话所透露的重要信息是,朱熹门人也广泛接受这套服饰。着装的制式化,是道学团体化的强烈表示。
  如说道学家刻意求新,那肯定是错的。他们所做的,实为复古——真的复古。司马光是要复原《礼记》中的衣冠制度,朱熹《家礼》又是基于司马光的《书仪》以及三礼。这套东西在宋代之所以格格不入,是因为如宋人沈括所说,“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有蹀躞带,皆胡服也”③。起码到汉末,以儒服为主体的中华衣冠都还是常见的,所以上引徐幹文中才有“冠盖填门,儒服塞道”之语。宋代已不是这个样子,所以人们以儒服为怪。朱熹等人所为,是要复兴久已失传的一个东西。这又是宋儒承接汉儒的地方,不同的是,宋儒要面临诧异的目光。
  同样是在礼乐崩坏之时,孔子之党已经有了因衣冠不合俗而被嘲弄的先例。《礼记·儒行》:“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鲁哀公见孔子,先问:“夫子之服,其儒服与?”郑玄注:“哀公馆孔子,见其服与士大夫异,又与庶人不同,疑为儒服而问之。”孔颖达疏里说:“哀公意不在儒,欲侮笑其服。”孔子的话似乎告诉我们,他的衣冠是殷周衣冠旧制。鲁哀公不之识,以为异类。他见面不问儒行,反对古怪的儒服大起兴趣,从心理学上讲,乃由于一般人的注意力可以轻易被视觉冲击所吸引。孔子的遭遇,就是后来朱熹等人的遭遇;不同的是,孔子尚未遇到党禁。前面之所以说“孔子之党”,是因为“儒服”确是孔门通服,非孔子独服。这可从子路初“冠雄鸡、佩豭豚”,后“儒服委质”,请为孔子弟子一事①推知。
  几百上千人,主张统一,着装统一,已足以令人侧目,何况其服装上不与朝廷正装同,下与百姓杂服异。越直观而具象的变动,越引人注目,如不能被接受,即生争执。对一个干政团体来说,单纯这条简直已足以取祸。然而纵有绍兴党禁的先例,道学新领袖朱熹还是坚持独特的道学着装;他有着强烈的“法服”意识②,认定服装也有服统。前面说到,朱熹落职罢祠后,有部分从游者遂“变异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③。这清晰地透露,服饰成为当时划分党内党外的标记。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朱熹戮力衣装形制,动机原不在制造彼我鸿沟,树旗以立门户,而是儒家制礼作乐传统下的一个具体作为。礼乐理想上须覆盖天下人,所以本于礼经的法服是要推广到从天子到庶人的所有人的。换句话说,变革朝野服色(例如,消除朝服中的胡服元素),原在理学党的政治理想之内。
  构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学一门在衣冠要求上极端低调,也相应地在制礼作乐这一环上表现逊色。明嘉靖至万历期间,从世宗、严嵩,到神宗、张居正,指责王阳明及其门人朋友者不一而足,却从未提到他们有“奇装异服”。这只能是因为他们本来在服饰上就中规中矩。
  考阳明门下,唯王艮颇有意于古礼。《心斋年谱》载,王艮三十七岁:“按《礼经》制五常冠、深衣、绦绖、笏板,行则规圆矩方,坐则焚香默识。”这与程朱学人的做派相类,与流于放荡的泰州后学反而迥异。三十八岁:“入豫章城,服所制冠服,观者环绕市道。”后来又依孔子车制自创蒲轮,行至都下,“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④可见,与朱熹一样,王艮不惮于违俗,并因而被人视为异类。然而王艮在王门是孤独的。在豫章,阳明门人问阳明:王艮“异服者与?”阳明曰:“彼法服也。舍斯人,吾将谁友?”阳明的回答说明,他了解儒家法服之事,且能包容王艮的骇俗之举。而整个对话透露,当时王门包括阳明本人都不穿古儒服(法服)。换句话说,阳明是知而不为。即使是阳明对王艮的支持,其实也有限。当王艮的“乖张”震惊京城后,阳明也坐不住了,所以才有“亦移书责之”,谓王艮“行事太奇”之事。归根结底,他是害怕带来他认为不必要的政治麻烦。我们知道,被贬龙场(1506年)后,阳明就刻意保持低调。①何况王艮去北京在1523年,而1522年十月刚发生过给事中章侨、御史梁世骠请禁心学之事。阳明、心斋的年谱都提到,阳明事后裁抑王艮。但裁抑到何等程度,王艮最后有无改换服装,我们不知道。朱舜水回答日本人问明朝深衣,说:“仅见《家礼》耳。明朝如丘文庄(丘濬,1420—1495)亦尝服之,然广东远不可见。王阳明门人亦服之,然久而不可见。”吾妻重二猜测,朱舜水提到的王阳明门人就是王艮。②不管王艮是否坚持穿深衣,他都是极少数的特例,而且是被压抑的特例。
  小中见大,阳明对儒家服制的不作为,背后是阳明学对整个儒家礼制的淡漠。阳明本人在南赣等地推行过吕氏乡约,固然是礼乐教化的一种,但此外好像没有其他的了。从学术史的角度,阳明学对礼学的贡献也的确乏善可陈。明清鼎革之际,遗民往往批评明末士风浮薄,拙于践履;特别地,在学术领域,有心性之清谈,无经世之实学。③阳明学对这些现象要负主要责任。
  嘉靖大礼议是明代涉及礼乐制作的极重大事件,阳明一门对它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礼议焦点是,嘉靖帝以藩王(兴献王)之子入继大统,则其宗庙所奉祀的“皇考”将是本生父,还是前任皇帝?换句话说,是血缘关系重要,还是继承关系重要,特别是对作为天下楷模的天子来说?依据儒家宗法,血缘不是那么重要,嘉靖帝好比过继,不应当再以本生父为尊。宋英宗与明世宗有类似情况,而且也发生过经年不息的“濮议之争”。感情上谁都更爱亲生父母,宋英宗也是坚持尊本生父,并取得了最后胜利。然而儒家公论无不以英宗破坏宗法为非。想不到历史重演,明世宗仍是坚持尊本生父,而且一意孤行,也取得最后胜利。然而后果是很严重的。明世宗血腥镇压反对派(以“左顺门”一案为尤),藉此愈发专断,士大夫愈发不敢有异议。《明史》即以世宗为明朝纲纪沦坏的起点:“明自世宗而后,纲纪日以凌夷,神宗末年,废坏极矣。”①
  在这样攸关制度化儒家的生命的事件中,当时已德高望重的王阳明其态度如何?首先,他没有参与礼仪,在公共领域对大礼仪全程缄默。其次,据学者任文利勾稽,他私下的真实意见,与世宗及世宗支持者一致。②这样的态度,固然与阳明相对偏向人情的哲学有关(世宗尊本生父的理由,就是孝子的自然之情)。这里,理论上可对他的缄默做两种理解,一是纯粹不想惹麻烦,二是变相支持世宗的主张。根据我们对阳明的整体把握,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若然,那就是对儒家典章实际运用的极端不作为。然而就算是第二种(其实几乎不可能),等于他有意借世宗之手调整儒家礼制,是一种积极作为,那么至少从后果来看,也是很有问题的。章太炎评价:
  大礼议起,文成(王守仁)未殁也,门下唯邹谦之以抵论下诏狱谪官,而下材如席书、方献夫、霍韬、黄绾争以其术为佞,其是非勿论,要之谗诌面谀,导其君以专,快意刑诛,肆为契薄。且制礼之化,流为斋醮,糜财于营造,决策于鬼神,而国威愈挫。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议礼诸臣导之,则比于昌狂者愈下,学术虽美,不能无为佞臣资,此亦文成之蔽也。③
  责备不可谓不严。④儒学不反对变革礼乐,只是如《中庸》所言,此事惟许之“圣王”。阳明门下的席书、方献夫、霍韬、黄绾是不是佞臣,且不论,但主导礼仪的张璁、桂萼,无疑是奉承希旨之辈。特别地,世宗本人的专断,快意刑诛,中年后的耽于仙术,绝是事实。无论世宗还是他的执政集团都够不上“圣王”资格,而阳明却把制礼作乐的权柄完全交给了他们,以致祸患无穷。
  阳明小心翼翼地避免冲撞现有的政治与社会秩序。总结起来,朱子之政党是努力复兴礼乐,即在衣装细节上也不惜抵牾权力集团及社会习俗的惯常审美;王子之社团是努力回避礼乐,即在衣装细节上也不敢与人不同。王学少招嫌,少被讥,不亦宜乎?外在行为中规中矩,减少社会及政治的异样目光,能达到保护自由讲学的目的。既如此,自然就不是建党干政这一路。
  问题是,没办法或不愿意结党的阳明一派为何最后仍被打击?简单说,是因为唐甄说的“聚众讲学,其始虽无党心,其渐必成党势”①。各种资料都显示,王门的讲学规模胜过宋儒。这样的话,即使全然在野,终将发展为不可忽视的力量,何况其中本有大量士子与朝廷命官。如内阁首辅徐阶(1503—1583),就是嘉靖末隆庆初讲学大盛的第一推手。单论团体纯粹在基层膨胀,从而引起政权警惕,阳明后学中也有迹可寻。那就是泰州门下的颜山农一脉。王世贞《嘉隆江湖大侠》载:
  嘉隆之际,讲学之盛行于海内,而至其弊也,借讲学而为豪侠之具,复借豪侠而恣贪横之私,其术本不足动人,而失志不逞之徒相与鼓吹羽翼,聚散闪倏,几令人有黄巾、五斗之忧。盖自东越(阳明)之变泰州,犹未大坏,而泰州之变为颜山农,则鱼馁肉烂,不可复支。
  这段批评的话透露的一个事实是,颜山农的讲学活动已经“令人有黄巾、五斗之忧”,弦外之音是,易引发自下而上的动乱。这是儒家发展出的民间宗教新模式,虽然还是社团,却是令当政者害怕的特殊社团,其颠覆政权的风险比政坛朋党有过之无不及。颜山农终因行事“张皇”,被政客以他事下狱。②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下令禁学,毁天下书院,“凡讲学受祸者不啻千计”,颜山农门人何心隐也是在此间被捕,死于狱中。③尽力与政治保持距离的王守仁,想必没有料到这些结局。
  (原刊于张品端主编《朱子文化和宋明理学》,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

附注

①朱子《晦庵集》中,“吾党”凡33见,加上“吾徒”等同义语,更不止此数。 ②《论语·卫灵公》。 ③《朱子语类》卷一三二。 ①楼钥:《攻愧集》卷九,《孙公神道碑》。 ②《道命录》卷七上。 ③《道命录》卷七下。 ①如余英时先生的一些经典论述。 ②司马光传世画像中有一副就带幅巾。见吾妻重二著,吴震、郭海良等译:《朱子<家礼>实证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书末附图一。 ①吾妻重二著,吴震、郭海良等译:《朱子<家礼>实证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10~213页。 ②黄榦:《朱子行状》。 ③《梦溪笔谈》。 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②《朱子语类》卷九一。 ③《道命录》卷七下。 ④黄宗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 ①参阅余英时:《明代理学与政治文化发微》,载氏著《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2~36页。 ②吾妻重二著,吴震、郭海良等译:《朱子<家礼>实证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15页。 ③参阅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和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二章《礼制秩序的重建与“士”“君”关系的重整》。礼学是很重要的实学。 ①《明史》卷二十一,《熹宗本纪》赞。 ②任文利:《治道的历史之维——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第三章《大礼议与王阳明》,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 ③章炳麟:《王文成公全书题辞》卷四十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30页。 ④据上揭任文利研究,阳明的及门弟子中与世宗唱反调的倒不止邹守益一个,另有二三人(但分量轻)。 ①《潜书》下篇下,《除党》。 ②:黄宗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 ③邹元标:《梁夫山传》。

知识出处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十年录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十年录》

出版者:厦门大学出版社

本书精选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2008-2018年公开发表的朱子学研究论文37篇,按文章内容分成了朱子与理学、朱子与社会、朱子与教育、朱子与当代、朱子与东亚、朱子与闽台等几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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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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